有人说,世上所有的相逢,都是久别重逢。
明朝嘉靖年间,戏曲家魏良辅与张野塘在太仓码头会面时,他们的灵魂深处也许有类似的共鸣,一如高山流水。
当时,魏良辅是酷爱戏曲的退休老干部,流寓太仓,擅长昆山腔,而张野塘是一名获罪服役的北曲艺人。张野塘到吴地后,当众演唱北曲,却被习惯听南戏的当地人取笑,只有魏良辅懂得欣赏。魏良辅听闻张野塘唱的北曲后,大为惊叹,请他做客,连唱三日夜。
一个致仕官员,一个戴罪戍卒,戏曲让他们跨越了身份的隔阂,结为忘年之交,张野塘还娶了魏良辅之女为妻。
通晓音律的魏良辅有一个夙愿,即革新昆山腔,让这种流行于吴中的戏曲传遍大江南北。在张野塘的帮助下,魏良辅结合北曲,改造乐器,使昆山腔博采众长,乐器得以升级(“始备众乐器而剧场大成”)。魏良辅又与其他同仁合作,对昆山腔进行改编,一改早期昆腔的平淡风格,使其字清、腔纯、板正,境界超过江南其他三腔(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从此风靡各地。时人称:“至今言歌词,无不推昆腔。”
嘉靖一朝,皇帝求仙问道,群臣权斗不休,远在江南的戏曲家们却以一腔热血、满腹才学,在历史的一角书写自己的传奇。经过魏良辅等人改善的昆山腔,被后世称为“昆曲”,奉为雅乐。
一部千年戏曲史,多少风流往事,回荡在烟雨江南。
溯源:宋代南戏
沿着历史的长河,追溯江南戏曲的前身,宋代的南戏是其绕不开的源头。
著名历史学家内藤湖南将中国历史划分为上古、中古、近世三个时期,并将宋代作为近世之始。唐宋时期孕育的巨大变革,不仅促进了中国政治、经济的转型,也在社会上掀起了新的风潮。
有宋一代,科举不问出身,庶族士人地位提升,文化也进一步向平民阶层下沉,市民生活多姿多彩。宋词、绘画、书法、蹴鞠、杂技、相扑等,雅俗共赏,万民同乐,而城市中的瓦舍、勾栏,亦是宋人娱乐生活的见证。
瓦舍,也叫瓦子,这里不是说某座建筑,而是指整个商业性娱乐区域。宋人吴自牧在《梦梁录》中说,这个名称取自“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意,说明这里是做买卖的地方,人来人往,易聚易散。
瓦舍囊括了饮食、服饰、卖药、算卦、纸画等各种行业的店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为伎艺人员专门搭建的演出棚,即勾栏。勾栏里除了可供表演的戏台外,还有配套的戏房(后台)、神楼和腰棚(看席)。每次表演,尚未开幕,先有一老者出来,大声求赏,谓之“开呵”,随后戏曲开场。
大城市的瓦舍中有多座勾栏,可容纳大量观众,供各类表演者轮番献艺,犹如大型演唱会。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回忆,北宋都城汴京的瓦子有“大小勾栏五十余座……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当时,勾栏中表演的有杂剧、诸宫调、傀儡、影戏、讲史、小说等节目,这些文化活动对中国戏曲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
南戏的兴起,则是在一场粉碎东京梦华的灾祸之后。
靖康之变后,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三次大规模人口南迁,史称“建炎南渡”。随着北宋灭亡,宋高宗赵构在南方延续了赵宋的统治,建立南宋,后将临安(今浙江杭州)定为行在所。彼时,中原难民遍布江南,临安府出现了“音近汴洛”的独特景象,也就是临安说中原话的人口比原来的居民更多。移民带来了大量劳动力,促进了江南商品经济的进一步繁荣,与此同时,大批艺人迁徙到临安、绍兴、扬州、温州等地,推动了南北方戏曲的交融。
明代文人、戏剧家徐渭认为,南戏始于南宋光宗朝的温州永嘉县,“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但徐渭治学态度严谨,写了另一个观点,即南戏诞生于北宋宣和年间,到南渡后兴盛,是南北文化交流的结果,“或云,宣和间已滥觞,其盛行则自南渡”。
南戏的一大特色,是戏文以“出”为单位来进行“单元化叙事”,用若干相关联的情节单元来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剧中人物分为生、旦、竟、末、丑、外、贴等角色,并形成了唱、念、做、打多种叙述手段。这一点,从唯一完整保存下来的南宋戏文《张协状元》可以看出来。
《张协状元》由南宋时期温州的九山书会才人创作,讲的是书生张协忘恩负义,后又幡然醒悟的故事。
张协赴京赶考,经过五鸡山,遭到强盗打劫,命悬一线,躲入古庙,幸而被古庙中的王氏贫女所救。在贫女的悉心照料下,书生养好伤,并在当地乡亲的见证下,与贫女成婚。不久后,贫女剪发换钱,资助书生进京赶考。这种落难书生偶遇有缘人并得到帮助的故事情节,在科举时代极为常见,都是读书人自我安慰式的“脑补”。
故事中的张书生考上后就飘了,不肯与贫女相认,命人用乱棒逐走千里迢迢赶来相认的贫女,称:“吾乃贵豪,女名贫女,敢来冒渎,称是我妻!闭上衙门,不去打出!”之后,张生在赴任梓州途中又见贫女,竟然拔剑相向,砍伤贫女后仍要杀人灭口,将她推入悬崖。
此时,剧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枢密使王德用救下贫女,见她与女儿容貌相似,便收为义女。王德用与张书生本来有隙,经过一番争斗后,书生认怂,托人从中调解,并成功向王德用求亲。等到新婚之夜,书生才知道,新娘竟是救过自己的贫女。贫女心痛不已,不愿再嫁。最后,经过一番波折,在大人物王德用的主持下,张书生和王贫女冰释前嫌,实现了“大团圆”的结局。
《张协状元》是一部典型的“婚变戏”,与之类似的还有《赵贞女蔡二郎》《王魁负桂英》等戏,剧中的主角蔡二郎、王魁也是负心书生的形象,在贫困时期得到妻子或女友的帮助,得到荣华富贵后却把旧人抛之脑后,甚至恩将仇报。
在时人看来,南戏的内容多涉及悲欢离合之情,曲调更加柔缓散漫,所谓“听北曲使人神气鹰扬,毛发洒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南曲则纡徐绵缈,流丽婉转,使人飘飘然丧其所守而不自觉,信南方之柔媚也”。
实际上,南戏之所以塑造这种“婚变戏”,正是为了抨击当时部分读书人的道貌岸然。科举社会中,士人皆汲汲于富贵功名,他们既追求“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机会,又将婚嫁看作政治筹码,以联姻为政治手段。在这种“富易交,贵易妻”的社会风气中,道义远不如富贵有价值,多少像王贫女这样的女子被抛弃。结合残酷的现实,《张协状元》中书生与贫女破镜重圆的故事,只不过是镜花水月般的幻想。
宋代,也是程朱理学萌芽的时代,理学家宣扬的儒家伦理道德与南戏中的辛辣讽刺格格不入。戏剧中对士人的尖锐批判,触动了统治阶级的敏感神经。宋光宗时,宗室赵闳夫曾主张发榜文禁绝南戏,尤其是不准演出《赵贞女蔡二郎》等剧目,在他看来,这些戏曲有损读书人的形象。
但是,南戏在民间广泛传播,大受欢迎,终究不是一纸禁令所能阻止的。
元代南戏:低谷下的高峰
到了元代,蒙元统治者推行不平等的民族政策,一度停止科举,读书人陷入至暗时刻。在蒙古贵族的高压统治下,汉人聚居的江南没有就此沉沦,而是唤醒了对真善美的追求和渴望,并将其融入戏曲之中。
元代,很多儒士在科举无路的情况下,投身于文学、戏曲的创作,戏曲家南来北往,交流南北文化。钟嗣成著的《录鬼簿》中,提到十余位在元代南下扬州、杭州、镇江等地的著名戏曲家,其中就包括关汉卿、白朴、李文蔚、马致远等元曲名家,书中也不乏沈拱、胡正臣、俞仁夫等江南本土戏曲家。
《录鬼簿》的作者钟嗣成也是一名元代戏曲家,他有感于戏曲家“门第卑微”“湮没无闻”,却“高才博识,俱有可录”,于是为戏曲家编写名录。戏曲家们写下了长久不衰的戏曲,虽死犹生,犹如人世间的“不死之鬼”。
通过这些“不死之鬼”的文笔,南戏在江南城乡继续传播,并广泛吸取北曲、杂剧的特色,形成了元代四大南戏——“荆刘拜杀”。《曲海总目提要》中说:“元明以来,相传院本上乘,皆曰荆、刘、拜、杀……乐府家推此数种,以为高压群流。”
《荆钗记》塑造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义夫”形象,写书生王十朋与发妻钱玉莲的爱情故事。
钱玉莲不嫌弃王十朋早年贫困,拒绝温州首富的追求,嫁给以荆钗为聘的王十朋。王十朋考中状元后,拒绝万俟宰相的逼婚,被贬到烟瘴之地的潮阳任职,而此前被拒的温州首富偷偷将王十朋的家书改为休书,继续逼娶钱玉莲。玉莲不从,投河求死,幸而被救。王十朋以为玉莲已死,决意不再续娶。多年后,历经磨难的夫妻二人在吉安重逢,再度团圆。
《刘知远白兔记》,以后汉皇帝刘知远为原型,虚构一个曲折离奇的传奇故事。
戏曲中的刘知远出身贫困,在一户姓李的人家当佣工,老板见他相貌不凡,遂将女儿李三娘许配给他。岳父死后,刘知远在李家遭到排挤,被迫离家参军,屡立战功后被节度使招为赘婿。远在家乡的李三娘怀有刘知远的骨肉,却受到兄嫂虐待,日夜挑水推磨,在磨房中自己咬脐生子,诞下一名男婴,托人送到军营。多年后,刘知远之子长大成人,在猎白兔时偶遇其母,夫妻、母子得以团聚。这个故事虽然题为《刘知远白兔记》,但真正歌颂的,是坚贞不屈的李三娘。不过,历史上的李皇后和刘知远没有那么浪漫,他们之所以成亲,是因为刘知远早年穷困潦倒时夜入李家,强抢李氏为妻。
《拜月亭》,传为元人施君美所作,写的是跨越门第的坚贞爱情。
故事背景设定在金代末年,蒙古人南下,金国迁都汴梁。官员王镇的女儿瑞兰在逃难时失散,得到穷书生蒋世隆的帮助,结为夫妇。王镇寻得女儿后,却强行拆散两个年轻人,瑞兰随父回家后,每日思念蒋世隆,常在月夜焚香拜月,祈求重逢。后来,蒋世隆金榜题名,夫妻二人终于携手团聚。
《杀狗记》,相传是淳安人徐仲由编撰,以孙氏兄弟的家庭悲剧展开。
故事中,财主孙华结交了市井小人柳、胡二人,与二人结为兄弟,并听信谗言,赶走了亲弟弟孙荣。孙华之妻杨月贞认为丈夫此举太过无情,屡次劝说,都未能见效。杨月贞只好设下“杀狗计”,杀了一条狗,伪装成人的尸体放置门外。孙华深夜回家,大惊失色,以为惹祸上身,急忙去找柳、胡二人帮忙,可两个狐朋狗友都推脱不管,最后只有同胞弟弟孙荣不计前嫌,回来帮哥哥处理了“尸首”。孙华这才知道自己错了,兄弟二人言归于好。
四大南戏以家庭伦常为主题,讲述夫妻情深、母子亲情、兄友弟恭,深得各阶层观众的喜爱。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强调封建礼俗的社会中,这些戏曲塑造了多个封建礼教的叛逆者形象,他们个性鲜明,意志坚定,既是故事中的主角,也是百姓心目中的理想镜像,因此,这些故事经久不衰,在此后数百年得到不断改编。
除了四大南戏外,高明的《琵琶记》,更是将元代南戏推向高潮。
高明,字则诚,温州瑞安人,他出生于元大德九年(1305),活到明朝初年,见证了元帝国走向衰落、灭亡的过程。高明晚年辞官归隐,避乱宁波郊外栎社,潜心创作戏文《琵琶记》。据徐渭《南词叙录》记载,高明去世后,有人将《琵琶记》进呈明太祖朱元璋,朱元璋笑道:“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
《琵琶记》的故事,脱胎于此前的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但将戏中书生从一个背亲弃妇的形象改编为全忠全孝的主角,并拥有了“一门旌表”的大团圆结局。这种改编更符合统治者的审美标准,《琵琶记》于是被广泛推崇,“演习梨园,几半天下”,这部戏曲也成了从宋元到明清的承前启后之作。
元代末年,在南戏创作高潮迭起的形势下,以地域、腔调、唱法、乐器等因素之分,形成四大声腔——海盐腔、弋阳腔、余姚腔、昆山腔。
元末昆山人顾瑛家境豪富,修筑了玉山草堂,以“玉山雅集”之名,吸引四方文人,在东南一隅饮酒赋诗、丝竹歌舞。
正是在顾瑛的玉山雅集上,戏曲家顾坚唱响了如水磨般婉转动听的昆山腔。元朝灭亡前夕,顾瑛见天下大乱,散尽家财,削发出家,他死的那一年,明朝已经建立,一个属于“昆腔”的时代即将到来。
昆曲的黄金时代
和刻板的理学家一样,明初统治者也不喜欢江南戏曲这样富有活力的艺术。明清时期,帝制时代逐渐走向末世,却也迎来君主专制的高峰。
明朝初年,为了整饬风俗,朝廷规定:“凡乐人搬作杂剧、戏文,不许妆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节烈、先圣、先贤、神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妆扮者,与同罪。”但戏曲中大量故事以帝王将相为题材,这种禁令无疑阻碍了戏曲的正常发展。
好在江南戏曲的生命力远超统治者的想象。
首先,戏曲是流动的,表演者为了求食营利,常常行走于全国各地。史料记载,明朝洪武年间,戍守广东的江南士兵思念家乡,无处排遣,常聚众赌博、酗酒斗殴,卫所军官见部下情绪不稳定,便派人前往弋阳、温州等地,聘请戏班,前来演唱戏曲,士兵们果然得到安抚,从此不再闹事。
其次,明代江南商品经济繁荣、人口流动增强,这种多元化的商业运营模式,使文化产业得以发展,戏曲成为人们不可缺少的文化活动,活跃于豪门家宅、酒楼戏台、乡村祭祀,乃至宫廷宴会。
另外,理学家所倡导的禁欲主义与商品社会中人们追求享乐的现实格格不入。在理学家主张“文以载道”的同时,很多文人士大夫却逐渐将戏曲当作居家宴客的必备娱乐项目,至成化、弘治年间(1464-1505),“以为佐酒乐客之具,有官者不以为禁,士大夫不以为非”。士大夫在家宅中举办的戏曲演出,称为“堂会”。
经过魏良辅改革的昆山腔尤其得到文人士大夫的青睐,是堂会演剧的主流。
徐渭在《南词叙录》中写道:“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止于吴中,流丽悠久,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
一般认为,魏良辅革新昆腔之后的第一部昆曲剧本是梁辰鱼所作的《浣纱记》。
梁辰鱼是昆山人,文学上深受文坛大咖王世贞的影响,音乐上深得戏曲大师魏良辅的衣钵。他的《浣纱记》取材自春秋时期吴越争霸的故事,写越国美女西施与谋臣范蠡在溪水边相识相爱,西施以一缕轻纱赠给范蠡作为定情信物,而后却要以身入局,成为越国对吴王实施美人计的棋子。
在历代文献中,范蠡和西施的结局多有争议,但梁辰鱼采用功成身退的结局,写西施在与范蠡分别,入吴宫前,二人各持一半溪纱为信,等到吴国灭亡,他们摆脱重重艰难,各取半纱,相约泛舟远遁。作为昆曲演唱传奇的开山之作,《浣纱记》风靡一时。
明代,苏州的名流常到城西的虎丘聚会。此地山色奇秀,有剑池、虎丘塔、千人石、试剑石、断梁殿等名胜,蕴藏着苏州古老的文化底蕴。作为当时人们日常消遣娱乐的热门景点,每到中秋节前后,人们如约而至,来此赴会。明人张岱记载: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
这一文化盛事,被称为“虎丘曲会”,亦是江南戏曲史的一段佳话,堪称大明版全民KTV。在曲会上,各种乐器齐奏,所有人都会合唱梁辰鱼《浣纱记》的选段,夜深,仍有优秀的表演者演唱戏曲,直至曲终人散。
从16世纪晚期开始,昆曲逐渐占据了戏曲舞台的中心地位,走向全国,享誉各地。文人雅士、达官显贵、平民百姓竞相推崇,大量戏文按照昆曲的形式进行创作,“演戏必请昆班,以示府城中庙会之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