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朋友亲,不算亲,
朋友本是路遇的人。
人心不足蛇吞象,
朋友翻脸就是仇人。”
——相声演员·张文顺
「逝于2009年2月16日」
出自小曲:《大实话》
……
1988年,老郭第一次进京,考入全总文工团下的一个说唱团,立志要当大腕。也就在那年,北京台开启一档名为《七色光》的少儿节目,潘粤明还去那里当过主持。
数年后,在这档节目里,两位相声演员成为常驻角色,常宝霆的弟子安宁扮演“瘦嘻嘻”,相声演员赵小林扮演“胖哈哈”。
赵的妻子是相声作家马贵荣,借“胖哈哈”的名号,马贵荣和丈夫在西城少年宫成立“胖哈哈少儿幽默艺术团”,专教孩子们说相声。
北京一茬茬爱说相声的孩子进入艺术团,受马贵荣启蒙。其中有一位,生于曲艺世家,名叫张伯鑫。张伯鑫有家学底子,入团后,一边学相声一边教学弟们打快板。团里给他捧哏的,是个大胖孩子,名叫孙越。
除了孙越,艺术团里还有诸多日后人们熟悉的名字,譬如徐德亮、王玥波、李菁…
然而,1996年,相声早已没落,孩子们有地儿学没地儿说。马贵荣辗转四处,最后联系到琉璃厂内一处“京味茶馆”,乃民俗爱好者冯建华所建,就把孩子们送到茶馆说相声。马贵荣万万没想到,这一送,就送出故事来。一天,王玥波正和一帮孩子们练嘴,茶馆里忽然进来一个梳着中分的小黑胖子。胖子听他们使包袱不乐,倒是听了行里黑话乐得不行。
后来,这小黑胖子常去茶馆。一来二去,大家熟了,胖子说自己也学过,上台票了一段《金龟铁甲》。说完,孩子们都惊了,其中有个大眼儿孩子心说这是哪路神仙,没见过这么说相声的。这个孩子,就是李菁。
而孙越回忆当年,只说面对一帮“争强好胜”的小孩儿,老郭很不服气,所以上台秀了几手。没想到,擂台打完,冯老板过来说:
“郭先生您留下吧。”
这句“您留下吧”,不但对郭德纲意义重大,对整个中国相声界,都意义重大。
「“德云社”故事开始之地,京味茶馆」
正是这句话,让三次进京、三度飘零的郭德纲有了一个说相声的落脚处。此后,老郭把充满江湖气的天津相声带入京味茶馆,还在读高二的徐德亮眼看他用各种露骨、风骚的笑话把来客逗得前仰后合,方才恍悟:
这可能才是相声原生态的样子。
也就是在京味茶馆,老郭有句话,张伯鑫多年以后还记得十分清楚:
“我就是条来北京争饭的疯狗。”
02.
为在北京“争饭”,老郭曾三度进京。
第一次1988年考入全总说唱团。本来事情快有眉目了,却因历史原因,不得不原籍返回。却不料,团里有个检场的藏族小伙杨红,学舞蹈的,多年竟后靠“说相声”大红大紫。
他有个大家都熟悉的艺名,洛桑。
回天津后,老郭只能在一些小剧团演梆子、评戏,连说相声的机会都没有。心有不甘,又去了次北京。入京后,举目无亲,不知门路在哪儿。唯一的收获是从民族宫走到大栅栏,脚上起了大水泡。回天津后,老郭自己盘了个剧场,打算开剧场说相声。结果欠下一身债,把房子都卖了。还跟老婆离了婚。
第三次入京是1995年。看着电视上一个个走红的明星、大腕儿,老郭心里着实不服。心说自己相声、说书、京戏、梆子、评戏一样不差,这帮孙子捆在一起还没我强呢,他们能火,凭什么我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在天津挣点钱,一辈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等有一天我老了,指定大嘴巴抽自己:
“哪怕头破血流、折条腿,这辈子我不冤。”
「老郭早年的土大款造型」
结果这一去,“成名成腕儿”倒是没有,老郭首先演绎了一出人生血泪史。里面包含着各种日后他与人陈述的辛酸。当时他从朋友手上借了4000块钱,入京后,只能住八平米的平房。丰台一个评剧团拖欠工资,他天天拿面熬浆糊。这期间的苦,还包括发高烧没钱,把BB机卖了换消炎药和馒头,以及散戏后错过末班车,走了一晚上夜路回家。
走到半路,实在扛不住了,叫一出租车想拿手表换同情,人家理都没理。老郭看着天上点点繁星,当时就落了泪。
要不是偶然结识“影视圈”的人,有机会给人写剧本、做策划,拍民俗节目、果汁广告,老郭怕是早就含恨离开了北京。
来京头一年,别说“相声明星”,他连说相声的机会都没捞到。1996年,在京味茶馆遇到王玥波、李菁,就此落脚,10元钱一张票,也吃不上饱饭。还得靠给各文化公司打杂维持生计。唯一的收获,是在茶馆说相声,老郭又找到了那种单纯的快乐。他也逐渐认识到,自己和电视上那帮明星不是一路人:
“只有在剧场说相声才有意思。”
「分头小黑胖子和王玥波」
1998年,跟冯老板闹矛盾,老郭离开京味茶馆,开始有意识地召集同行说剧场相声。他把天津曲艺界的范振钰、金文声等人叫到了中和戏院,一处乾隆年间老戏楼,彼时早已破落,在那儿新支了一个场子。
6年后,两位先生的徒弟来到老郭身边,此人就是日后德云社的总教习,高峰。
但1998年,高峰不在,谦儿哥也不在。
给老郭捧哏的人,是王玥波。
本来他和老郭的节目排在头一个,但由于太火爆,后面人都接不住。
那时中和戏院演出,有个十七岁的小观众每场必到,名叫何伟。除了何伟,这期间,老郭还认识了一个斜肩膀的老先生。
那正是“德云社”的灵魂人物,张文顺。
03.
张老爷子的前半生,颇有几分传奇。
解放前,他是北京张家金店的公子。后家道中落,明明考上师专,他却跑去当了北京曲艺团第一批学员。一边上学,一边给小八岁的学弟李金斗教文化课。当年张先生喜欢一个姑娘,团里不准恋爱,一气之下,张主动“被开除”,跟领导说了句“玩儿去吧!”。
扭头就脱离了体制。
此后,为谋生计,张文顺给人家当锅炉工,添煤、铲灰,后又做起了生意。他这人,好酒、好吃、好泡澡。生意做大,有了本钱,索性开了一处“水鱼城”,楼上吃饭,楼下泡澡。年岁渐增后,张先生不干别的,又开始说相声。
1998年,第一次见老郭上台,就对旁人说:
“这小子是个角儿。”
「张文顺给老郭捧哏」
可中和戏院演出没多久,老郭的班子就散了。因为节目太少,撑不住。无奈之下,老郭只能在京城其他馆内漂泊,零零散散说几段。这段时光,坚定了他在剧场说相声的决心,但也没断了老郭进体制的念想。
2000年,北京曲艺团李金斗的大弟子刘颖,远赴日本学企业管理。他的捧哏于谦一下子没了搭档。于谦虽是体制内演员,大部分时间在影视剧里混熟脸儿、找饭辙,给曲艺团演出,纯属完成单位任务。刘颖这一走,业务上缺人,曲艺团打算从民间借调演员。
经张文顺推荐,老郭成了谦儿哥搭档。当时团里演出,都在京郊各县转悠,一场几十块钱,老郭根本不指望。最大的诱惑,是说可以通过拜李金斗为师,把老郭两口子关系转入曲艺团,并在北京落户。
于谦之前见过老郭,但并无来往。老郭被借入曲艺团前,谦儿哥都快离开相声界了。有一回,工资条上就5块钱,简直是荒诞。遇到老郭后,两人穿梭京郊给老乡们表演,成为郊县天王,于谦才又寻回了说相声的快乐。
他与老郭,脾性相投,惺惺相惜。老郭以为给曲艺团卖好了力气,能正式入团。结果团里允诺的名额,最终给了另一位演员。
「最边上,鲜肉时期的于谦」
这一来,郭德纲再次流落江湖,只得另谋生路。2002年,老郭拉上张文顺和还在北工大读书的李菁,杀入广德楼。
“北京相声大会”,正式成立。
当时,师承快板名家梁厚民的李菁,已经拿了个全国快板表演、创作双一等奖;李菁17岁时认识的王玥波,已经成了老郭的搭档;而王玥波的发小,在北大读古典文献专业的徐德亮也已毕业,在《北京娱乐信报》做了记者。当初在京味茶馆偶遇老郭的这仨孩子,都成了“相声大会”的兼职演员。
之所以说是兼职,是当时北京还有其他团体,这三位另有舞台。不像老郭和张先生心系“相声大会”,自己还往里面砸钱经营。这关涉早年北京相声的江湖格局,下文再讲。
这里先说说老郭在2002年干的一件对德云社意义深远的事:收徒。
当初中和戏院的小观众,已和老郭成了熟人。一天,老郭让他票一段,何伟答应了,但要先等七天。原来那七天,他特意做了一身大褂,又把一段《连升三级》熟悉了,才回剧场表演。演完,张文顺一乐,对老郭说,学你学得太像了,要不你把他收了吧。于是老头拿出自家“听云轩”中间的“云”字,加在何伟名中。老郭“云”字辈的徒弟,由此而起。
「当年小岳岳还站边上呢」
何云伟加入后,老郭本想让徐德亮给他捧哏,徐德亮嫌他次。就找了另一位老先生,张文良。张先生本名查良燮,是金庸的亲叔伯兄弟。结果不久,老先生去世。为了凑一个长久的搭档,这才找到了李菁。
同年,16岁的曹金也来到了北京。
郭德纲是曹金的表姐夫。赴京前,曹金已有基础。见老郭头一面,傻了,这人才27岁,能当我师父吗?等看完老郭使的一段《卖布头》,当时就震惊了。随后,曹正式跟老郭学相声,并住入老郭家中。
住在师父家,曹云金目睹了郭德纲早年的艰苦岁月。相声不赚钱,老郭只能四处寻外快,起早贪黑弄点剧本,偶尔找点主持工作。北京一套房子月租两千,到手的钱除去房租,刚够糊口。那也正是“相声大会”最难的年月,虽有老郭从天津请来同行助场,台下却人声寥寥。开业没几天,来人都走了,就只剩下4个演员。演出处于半停滞状态。
剧场一分成,每个人一个月到手50块。
李、何二人倒还好,毕竟有文凭。一个北工大的,一个民族大学的,日后到哪儿找不到饭吃啊?老郭却已是年近30岁的人了。
也就是那年,6岁的郭麒麟跟着老郭从天津打黑车来北京玩儿。为了省钱,一路上,大胖孩子坐老郭腿上,把老郭腿都坐木了。
为了讨父亲欢心,郭麒麟在老郭面前表演了一段单口相声。不等儿子包袱抖完,老郭面色一沉,一言不发地走开。
后来郭麒麟才知道,老郭当时心里害怕:
“我这边苦还没吃完呢,这孩子以后要是也想干这个,那可怎么弄啊。”
04.
2003年,“相声大会”改名“德云社”。
据传,老郭本要起名“文德云社”,把张文顺的“文”字放前面。但张先生无心于此,一心帮衬老郭,便说四个字太难听,还是叫“德云社”吧。此后,以老郭为首,张文顺为辅,加上李菁、徐德亮、王玥波等人,以及老郭从京津两地挖来的同行串场,后又有何、曹登台,“德云社”迎来了最黯淡的日子。
黯淡之一,还是没观众。在广德楼时,本来除周一一天一场,由于没人听,后来为周末一天一场。观众多则十来人,少则几个人。《论相声五十年之怪现状》里的段子也在此间,当天等了一下午,只来了一个过客。后台问开不开场,老郭大喝一声“开!”。
上台后对那位观众笑道:
“要上厕所提前打招呼,我们后台人比你多,打起来你可跑不了!”
早先,还曾赶上京城大雪,老郭领着几个徒弟,加上张文顺、李菁、徐德亮上街打快板儿,立身雪地,招揽游客。大雪纷飞下,身后戏楼招牌的旧日光彩早已消逝。日后说来都是笑谈,当时却是几多凄凉。
「北京相声大会」
此时,“德云社”演出地点也几经波折。在广德楼没多久,就因经营体制而遭停办。老郭只好在家授课,张云雷就是那时加入的。
2004年,老郭重召旧部,移师华声天桥。
剧场条件非常苛刻,外面是市场,一条街的鱼腥味。剧场内部受潮,音响经常出问题,全靠演员肉嗓子。屋顶上面是铁皮,赶上下雨,演员只能等雨声变小再往下说。冬天没有暖气,后台一屋子人靠着一台电暖气烤脚。那也不是老郭相声里的段子,真有些时候,一帮人在屋里坐久了,发现外面比屋里还要暖和。
在这种环境下,一帮人咬牙坚持了下来。那时,老郭的相声传至“中华笑海”网站,日渐有了名气,观众也多了。见此情形,剧场老板要高分账,竟从“二八”一路要到“倒二八”。照这么算,就算坐满,一个演员到手也才20块钱。无奈之下,老郭不干了,又带着“德云社”辗转到天桥乐茶园。
「早年的谦儿哥和老郭」
抛开这些,“德云社”还要受江湖夹击之苦。
1995年,郭德纲含恨离津。其中一诱因,是与其口盟师父杨志刚交恶。离开师父后,老郭再去天津别的社团,头一天人还要他,第二天就让他别来了。从此,老郭在天津便少了立足之地。更有票友茶余八卦,说老郭早年买一录音机,经常四处“偷师”,因此才练就无数经典老段子,杂融众家之长为一炉,引来天津主流相声界不满。所以,老郭组“德云社”后,每每到天津邀请同行助场,就有老先生从中作梗,死活不允许自己徒弟去帮忙。
来北京“争食”后,身为天津人的老郭,说的又是一嘴撂地相声,同样受北京主流相声界排挤。其中一大分歧,就是庙堂与江湖之争。
1951年,老舍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介绍北京相声改进小组》,称“相声中的讽刺,也是一种宣传利器”。后经侯宝林等大师净化,北京主流相声抛弃脏活儿,一路从草根文化拔高到殿堂艺术。“歌颂相声”兴起,大部分说相声的进入曲艺团,都有了铁饭碗。老郭本来也贪图这碗饭,结果人家不要他。
为了找个落脚的去处,老郭只能回归剧场。体制里的人,纷纷对其侧目。
「老郭当初在网上发的节目单」
民间相声团体,也不喜欢他来抢饭碗。
当初在广德楼演出,老郭被一位老观众捧为“小万人迷”。为多卖几张票,剧场挂出水牌,上书“小万人迷郭德纲”。不料没几天,牌子就被摘了。徐德亮进后台,看见老郭脸色不太对,东问西问,老郭就是不说话。
一上台,老郭对台下观众说:
“以前‘万人迷”只有一个,我算什么小万人迷啊。不过是为了多卖几张票。但有人不同意,我没办法,我改名吧,我叫真孙子!”
还有一次,老郭在朝阳区演出,刚上台就有人打电话,责令其停演。或者“德云社”好不容易找到的剧场,没几天,某协秘书找上门,说要包下来搞贸易会。甚至还有同行直接到后台拉拢演员,劝他们早点离开老郭。
观众稀缺,剧场简陋,江湖暗战…
“德云社”只能夹缝求生。
05.
但那些黯淡日子,也有过一抹亮色。
2003年,老郭住在右安门。张文顺没事儿就拎着啤酒去他家,跟老郭和孩子们一起热闹。张先生捧哏,嘴特别碎,谁也学不来。在老郭家,他跟曹云金等传授绝学,让他们天天看新闻联播,往那里面塞纲(话)即可。后来登台,曹常拿老先生肩膀砸挂,说他这身形就是那些日子拎啤酒给坠的。
那时节,曹云金、何云伟得老郭亲授。各下狠功夫,暗自较劲,一见面就互相调侃。广德楼一次演出,何云伟崴脚,躺了两个半月,每次见他倒霉模样,曹云金就乐不可支。李菁虽然高一辈,曹、何二人从不叫他师叔,一叫师叔,准没好事儿。当时后台十来人,整天其乐融融,见了面,又亲又抱。
有一次,曹云金生病,张文顺、李文山俩老先生见天儿打电话关问:
“金子,好了吗?明儿能来吗?”
「老郭给徒弟捧哏」
曹云金第一次上台,说一段《报菜名》,台下只有六七人。说了半天,一个都没乐。那天夜里,曹云金辗转反侧,睡不着敲了老郭的门,反复问,大家怎么就不笑呢,一直聊到夜里两点。老郭平日教学,十分严厉,唯独那晚,宽慰曹云金许久,一遍遍开导说:
“你是没见过我当初上台…”
还有一次,曹发烧,郭德纲匆忙将其送往医院。医院护士一个劲儿指着老郭对曹云金一口一个“你爸爸”,老郭只在一旁笑而不语。
后来,曹从老郭家里搬出,租住到何云伟家里。何家在西三旗,两人每天倒四趟车,花三个小时去剧场。为省钱,何云伟帮他弄了张学生月票。两人坐最挤的公交车,夏天连空调都没有。每天折腾回家,都是夜里八点。有一回,何云伟回家路上听录音,曹云金到站下车,抬眼一看,何跟车走了,也不叫他。夜里九点,何云伟骂骂咧咧敲门,曹都笑疯了。
头回开工资,两人一个月40块,买两瓶啤酒、几样小菜,吃得特开心。后来曹对记者说,当时并不觉得苦,苦都是回头看才有的。
回忆这些日子,曹云金在书中写道:
“一伙人每天在一起,像一大家子人一样。”
而就在2004年10月,这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人”,迎来了命运上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