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张爱玲,作家叶兆言说:
她的一生,就是一个苍凉的手势,一声重重的叹息。
张爱玲是一个真正的豪门大小姐,一个真正懂得盛开与凋零的人。盛开的花越灿烂,凋零时便叫人越哀伤。
1920年出生的张爱玲,见过贵族家庭一切美的顶巅。
她的家世显赫,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藕是李鸿章的长女。母亲黄素琼和父亲张廷重一样,也出自晚清望族,外祖父曾是曾国藩的部下。
▲张廷重(左二)与黄素琼(右二)。
她从小就切身体会过《红楼梦》中贾府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八岁前的张爱玲,如同少年时代的宝玉,也曾拥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那般富贵安乐的日子,大概就像她在《倾城之恋》中所描述的场景:
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徒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张爱玲与弟弟张子静。
她从小接受着最优质的教育,被慕为天才和神童。3岁能背诵唐诗,7岁写下第一部小说,中学就读上海著名的女子贵族教会学校——圣玛利亚女校。18岁时想要出国留学,考得伦敦大学远东区第一名,因欧战爆发,只好转入香港大学。
港大三年,张爱玲彻底展现出了超级学霸的特质。她学英文,英文便流利畅快,堪比国语;她考试,便门门考第一,年年奖学金,甚至创下港大文科二年级的两个奖学金,都被她一人独得的壮举。
▲张爱玲的港大学生证。
一位素来严厉的教授更是对张爱玲的聪明勤奋赞不绝口,他直言,我教了几十年的书了,还从来没有给过这么高的分数。
19岁时她在上海《西风》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散文《我的天才梦》,不过短短1333个字,却凭借着结尾那一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惊艳至今。
▲1944年于上海,穿着清装皮袄。
此后短短五年,她将像一匹黑马闯进上海文坛,迅疾猛烈,势不可挡。她陆续抛出了她一生中几乎所有的重要作品:
《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琉璃瓦》《连环套》《花凋》《红玫瑰与白玫瑰》《茉莉香片》《心经》……
每一部都如同烈火烹油,将她的声名越烧越旺。
到1944年9月小说集《传奇》出版时,仅24岁的张爱玲早已登上文坛之巅,成为上海最耀眼的一颗星,被当时的文学评论家傅雷誉为“文学界的奇迹”。
她甚至拥有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文风:张爱玲体。
整个娱乐圈都来找她合作,写剧本。
在这段如夏花般灿烂的时光里,她满足且得意地昭告世人:“啊,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传奇》)
但,那精致的华美从来就不是张爱玲生命中的主色调,苍凉才是,落寞才是。世人只看到她的升起与绚烂,何曾注意到,这个民国才女的苍凉与落寞?
家族显赫不假,极盛过后便是迅速的衰落。
正如那个走进战争阴影里的时代与社会。
▲1944年于上海。
何况她还有个爱抽鸦片烟又一事无成的父亲,以及同样爱抽鸦片烟又蛮不讲理的继母。
没逃离之前,爱美的她只能被迫接受着继母穿剩的旧衣服,日后噩梦般回忆着继母糟糕的审美和压制:“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锦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长了冻疮。”(《童言无忌》)
在那样的自惭形秽中,中学时的张爱玲很少交朋友,在外人看来,她有些乖僻过分。
以致长大后,张爱玲得到第一笔五元稿费,立刻就去买了一只小号的丹琪唇膏,以及沉迷于各种新奇的服装,对美的执着和洁癖几乎到了极致。在1950年参加上海第一次文代会时,全场不论男男女女,都穿着灰蓝中山装,只有她穿了一身旗袍,外面还罩了一件网眼白绒线衫。
▲1950年,张爱玲于台湾花莲。
不讲理的继母以及一段不堪回首的囚禁经历,使得张爱玲选择了半夜出走投奔离异后的母亲,从此变成了香港大学班上最穷的学生。
在这个“橡胶大王子女进的学校”里,她的舍友能买下整个海岛开派对,可她连去参加的船票钱都没有。
等到1941年12月,张爱玲大三那年,战火蔓延,香港沦陷,香港大学也随即停办。她带着“只差半年就要毕业”的遗憾回到上海,想要转读上海圣约翰大学,这时更是连学费都拿不出来了。
▲1944年于上海,穿着清装皮袄外加浴衣。
她向母亲要钱,远在新加坡的母亲只叫她赶快嫁人:“若现在嫁人,不仅可以不读书,还可以用学费装扮自己;继续读书,不仅没有装扮,还要为学费伤神。”
在《倾城之恋》中,香港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然而在现实中却没有成全张爱玲。
她只能回去见了从没出过学费的父亲,四年过去,她未曾原谅父亲半分。除了钱的问题,她再没说别的。
整个见面过程不到10分钟。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晚年回忆起这一幕,写道:“那是姊姊最后一次走进家门,也是最后一次离开。此后,她和父亲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1946年8月于上海。
最后,父亲张廷重答应的也只是支付一个学期的学费,生活费仍是没有着落的。
张爱玲在那年秋天进入圣约翰大学文学系读四年级,然而两个月后她就退学了,卖起了文章。一开始,只是在报纸上发些小短文,赚取一些勉强糊口的稿费,稍安稳后,她便写起了小说。
这个曾自称不知道钱的好处的女孩子,终究还是知道了钱的烦恼。谁能想到这个曾得意地喊着“出名要趁早”的文坛黑马,其个中的经历竟是如此心酸无奈呢?
▲1944年于上海,好友炎樱与张爱玲。
荒诞无意义
张爱玲曾说,人生是荒诞而无意义的,世界是不可理喻的。
在最春风得意的那段日子,张爱玲迎来过她的爱情,一个叫胡兰成的男人走进了她的人生。
她没有什么政治观念,她也不太以尘世的价值观去品评胡兰成。不管后世人怎么以此来唾骂她抨击她,在24岁张爱玲的眼里,胡兰成只是一个年长的知心大哥哥,是头一个懂她的知音。
▲年轻时的胡兰成。
胡兰成毕竟是个靠笔杆子吃饭的人,他也是真的懂得张爱玲,由衷地赞美她的文字:“读你的文章,像踩在钢琴上,每一步都能发出音乐……”
这番回响激荡在张爱玲的心底,翻起点点涟漪:“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张爱玲的心是欢喜的。
在热恋了两个月后,张爱玲在散文《爱》中写了那段有名的话: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一头扎进爱情的单纯女孩,并不会如她的小说那样冷静自持,她无所谓他的汉奸身份,甚至无所谓他的众多桃色绯闻。
1944年春,胡兰成和前妻离婚后,与张爱玲写了一份婚书,一人一份。张爱玲写上:“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胡兰成便在后头续上:“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张爱玲与胡兰成没有留下过哪怕一张合照。
这样“静好”的岁月维持了不到半年,时局便剧烈改变了,汪精卫病亡,南京伪政府大限将至。
逃亡之前,汉奸胡兰成告诉张爱玲头两年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我得见”。
张爱玲回他:“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然而,张爱玲终究还是错付了,胡兰成很快便移情别恋,早把那些海誓山盟丢进了太平洋。
▲当时,张爱玲心里应该是很纠结的。
胡兰成先是看上了年仅17岁的护士周训德,再是与假扮夫妻的寡妇弄假成真。
在张爱玲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盛九莉让邵之雍在自己与另外一个女人作出选择,他的答复是:“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呢?”同样,胡兰成最后也没有选择张爱玲。
每个男人一生中都会遇到这样两个女人: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一抹蚊子血,而白的依然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久而久之,白的就会变成衣领上的一颗饭粘子,而红的就会变成心口上的朱砂痣。(《红玫瑰与白玫瑰》)
1947年6月10日,张爱玲给已脱离险情的胡兰成寄去诀别信,信里写道: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即小劫,劫难之隐语)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随信寄去的,还有30万元稿费。那是她新近创作电影剧本《太太万岁》和《不了情》所得稿费。
▲晚年胡兰成。
这段虐恋几乎在声名上毁掉了张爱玲。
从1945年8月到1947年4月,张爱玲突然从文坛上消失了。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没有发表过一行字。
她只想要一份真挚的爱情,可惜在那样的乱离岁月,也没有一场倾城之恋去成全她的颠沛流离。她同情《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但她爱的人始终没有变成范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