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普通人来说,“到过长城”有时只是买一张门票,去一个景点,春暖花开,秋风舒朗,打打卡,爬爬山。其实,长城万里不仅有庄严的雄关,还有风雨斑驳的残墙。有的地方炙手可热,有的地方正慢慢被遗忘。真正爱长城的人,会爱它的所有,真正拍摄长城的人,会拍它的全部。
这期走进我们镜头的,也是一个手举镜头的人:90后新锐长城摄影师杨东。我们找到他的地方,在甘肃乌鞘岭。
乌鞘岭,位于我国甘肃省武威市天祝县。
地理上,它被蒙古高原、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环抱,又是第一阶梯和第二阶梯的天然分界。历史上,它是丝绸之路河西走廊的重要关隘,兵家必争。明长城和汉长城,就交汇于此。
细分起来,乌鞘岭分为南北两脉。当我们从汉长城北眺,只能看到南脉的马牙雪山,北脉的雷公山隐没其后,不见踪影。
马牙雪山名为雪山,却并非终年积雪,因为岩石多为白色,远观似雪才得名。藏语名为“伦布什则”,意思是最高的须弥山。我们眼前汉长城遗迹虽已斑驳,但是想来今人眼中的“须弥山”与当年戍边将士眼中的却一般无二。
在这里,大自然的永恒,见证着人文的变迁。
(马牙雪山与汉长城)
“你看,我们现在坐的地方,就是古战场,以前有人在这里驰骋,我坐在这里,会感觉到交互,甚至仿佛听见马蹄的声音。”
没有过多的寒暄,杨东邀请我们坐下,就坐在汉长城的边上,讲起了长城。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面。
(工作之余的杨东非常健谈,对前方古战场的故事娓娓道来)
我们眼前的杨东,清秀、干净,皮肤保养的很好,有一种安静的书卷气。9年的栉风沐雨野外工作似乎没留下什么痕迹,他的面容甚至比他实际年龄还要显得小一些,全身洋溢着一种20多岁的青春激情。
初次见面,坐在土埂上听他聊了很久,但没拍一个镜头。因为我们想先熟悉一下这个圈内赫赫有名的年轻人。
(工作中的杨东非常专注,为了找到合适的角度,会付出远超常人的耐心)
一起下山的时候,碰到位当地村民,问起是否认识这位年轻的摄影师。出乎杨东的意外,村民对他很有印象,第一,当地年轻人很少了,他很显眼。第二,他比当地人起的还早。
毕竟,作为摄影师,对光线的要求十分苛刻,起的早是为了第一缕阳光。用杨东自己的话说:“我只要第一缕光,镜头和人眼不一样,等太阳全出来,镜头就展现不出长城的精气神了。”
第二天早上,在我们的镜头前,他倒是不怎苛求光线,为了抓紧时间出发,他边洗漱边介绍自己:“我叫杨东,自由职业者,每天这个点儿起床已经坚持了9年。见过每天都起这么早的自由职业者吗,哈哈。”他自嘲道。
(杨东在等待,等待属于他的第一缕阳光)
其实他很少谈及自己,如果不是我们主动问起,他聊的只有长城。
我们问他为何来这么偏僻的地方拍长城。他说,京津冀的长城,都修得很气派、很精神。往西走,看到的几乎就是“土长城”了,就是连绵的土墙和墩台。再往西,到了宁夏,就是七八米高的土墙,从近到远一字排开去。他被这种真实感和沧桑感所吸引。
这里的汉长城即是如此。
(万里长城在讨赖河大峡谷面前戛然而止,2018年12月。杨东作品)
除了狭义的长城,他也时常去附近的古村落转转,拍一些当地的戏曲演出。村里真的是很少见年轻人了,那些留守老人对汉长城的记忆也仅限于从小玩到大的土墙。
“我觉得要是我不拍,这些东西真的就没人记得了,慢慢就成荒村野外了,没有人还记得这里有个长城。”
杨东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坚定的淡然。
(杨东露宿在一座烽火台上)
天还没亮,洗漱过后的杨东就开上车,向昨天确定好的位置赶去。
下了车,我们陪着他走在漆黑的山路上。我突然意识到,这9年来,他是自己一个人,一遍遍地走在黑暗中,去追赶长城上的那第一缕光。
(9年时间,孤独的夜行者)
问他的时候,他回答的特朴实:“早年没车的时候,就是纯粹徒步,黑夜里的野兔、野鸡经常吓我一跳。时间长了,大概也就习惯了。”
“但是有时候,在那种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你慢慢悠悠地走在半山坡,或者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城楼的时候,你会发现这种恐惧就逐渐地消失了,就有种回到家,那种回到家的那种亲切感。”
如果你了解些许球类运动,无论是篮球、足球、乒乓球,都会惊叹于球星们出神入化控球的“球感”。而我觉得,杨东在黑夜中那种“回家的亲切感”就是他的“长城感”。他是真的爱上了长城。
(从黑夜走到黎明,杨东和脚下的长城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
(2018年12月,嘉峪关悬臂长城雪景。杨东作品)
“爱上长城,只要一眼”,这是杨东在一次电视节目上的金句。
2015年9月,刚刚步入摄影的杨东和老师前辈们一起来到了金山岭长城。
登上山,他就被震撼了。云蒸霞蔚,山如浮岛,长城蜿蜒俯仰山脊云间,笔断意连。金光遍撒,长城似龙游大海,首尾忽现,鳞爪腾挪。就是那一眼,杨东就爱上了长城。
自此,23岁的杨东不是在拍长城,就是在拍长城的路上。一转眼,长城上端起相机的就是32岁的杨东了。他从辽宁丹东一直拍到了新疆边境,行程大约 10 万多公里。为长城拍下了70多万张照片,200多个T的视频素材。
(杨东在电脑边整理一天拍摄的素材)
大量时间的投入,“不务正业”沉迷摄影的杨东也被家人朋友质疑过。回望那种质疑,他颇有点哲学意味地对我们说:“有时候你听一个朋友的给你参考一下子,又听那个人给你质疑一下子,各种人生经验,那你这个事你做不成。当你全身心投入到这个爱好中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有大量的时间,你都是不够用的,你得全心全意,每时每刻都得在为这个东西是想问题”(杨东著名作品《大国战号》,2016年摄于金山岭长城)
我们镜头下的杨东,略显无趣。每天带着三脚架照相机爬长城、找角度。(马牙雪山下取景的杨东)
打雷下雨,别人往下跑,杨东反倒兴奋地往山上冲。
按他自己的话说:常规美景没什么意思,长城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象征,要把它的精气神给展现出来。越是极端的条件,越有这种精神。
极致的追求,是艺术家的通病。但极端的条件,不是没有代价的。
2016 年 5 月,古北口采风,刚上长城乌云就压上来了,眼前哐当一道白光,不到 20米外,敌楼被闪电劈中,那么结实的城砖纷碎飞落。至今后怕。
另一次遇冰雹,伞砸都穿了,后脑勺被砸起大包。要知道,在野外,这是有可能致命的。
还曾和碰到不止一头野猪从树丛里穿行,人猪相对,冷汗直流,所幸有惊无险。
除了偶然的危险,还有他“自找”的险境。
为了一个名为“长城十三关”的主题, 2020年1月6日,15厘米积雪,吓人的能见度,硬是10个小时跑完400公里风雪路。
(2023年12月,北京怀柔慕田峪长城,对杨东来说冬日是最迷人的时节)
据说有一次冬天在长城上拍摄,有人问杨东怎么穿那么少。他笑着说东北人不怕冷。其实是背包里除了摄影器材和干粮外,已经放不下更多衣物。夏天也不是多舒服的季节。因为在野长城边上,草比人都高,几乎密不透风。为了找到好角度,翻山越岭经常会因为走错方向而迷路。比草更可怕的是刺,他深刻体会到中国古人为啥用两个“刺”字表示“枣”,因为刺是真的多啊。他曾被野山枣树扎了30多个刺,回到家用针一个一个挑出来,还有3个当时没挑出来已经长到肉里,两道划伤的口子,血流不止。(2020年11月,北京怀柔箭扣长城,在满是落叶的林间穿行,远没有想象中惬意)
2018 年 12 月份,杨东坐了火车 22 个小时抵达嘉峪关。零下二十八九度的环境下,为了一张完美的夕阳,他早早找好角度。但平板电脑撑不住严寒关机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机会就要错过。杨东毫不犹豫解开衣襟把电脑搂在怀里。那段描述让我联想到战场上冲锋的士兵,不顾一切为了胜利向前的样子。杨东说,当时,上半身冻的都麻木了。终于,电脑启动了,无人机升空了。仅仅3分钟后,电脑再次关机。(雪中的嘉峪关,2018年12月摄。杨东作品)
(嘉峪远眺,2018年12月摄。杨东作品)
车厢里堆满了食物和设备,拍完就睡,睡醒吃饭再去拍。不知道今天星期几,与世隔绝的生活。就是不断的找那种感觉,不知道灵感或什么时候来。(2024年1月, 北京怀柔响水湖长城,杨东冒雪赶往拍摄地点)
“长城我觉得是拍不完的。当我把15个省市自治区的长城都拍到了之后,可能才是算是刚刚起步的阶段。
拍长城,拍的是建筑,其实更是自然,要的是景象,其实更是精神,拼的是技法,更是毅力,用的是镜头,更是情感。
如今的长城已经成为了我的情感寄托和精神的家园。我觉得每接近长城一次,长城它就会馈赠给我一次。赠与给我的是情怀、毅力知识和力量。”
第409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