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告别
这张照片拍摄于2019年8月7号。我在我们摄制组的民宿酒店邀请了三个老人,他们的父亲都在里斯本丸的船舱里没能出来,今天还在海底。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70多年来在哪里。杳无音信,不知下落。
那天我跟这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交流时候突然被触动,我意识到可能他们一生都在等待自己的爸爸回家,自己也许没过多久就不在人世了。当场我就产生了一个执念,我说,我想带你们去中国,在离你们爸爸30米的地方,向你们的爸爸说再见——因为我们的水深是30米。
当场这几位老人泪流满面。尤其是朱莉·巴洛哭得稀里哗啦,她说自己这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爸爸在哪里。当时这些老人都80多岁,必须坐公务舱了,而且不能没有人陪伴。剧组的小伙伴还说,那老方要花多少钱,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把通告群发到这380多个家庭里面,所有的直系儿女全部邀请。10月初,14个老人飞到了浦东,我们把他们接到了普陀,乘船到了里斯本丸沉船上方。
我们拖了一个声纳,在这个沉船上方跑了一个来回,当我们的声纳影像沉船出来的时候,我告诉大家,你们的爸爸就在你们脚下30米的地方。最后,大家在船尾跟自己的爸爸说再见。
这些老人真是太感触,太感动,太激动,他们泪流满面。这是这些老人等了一辈子的一件事,终于能和自己的爸爸说一声再见,表达他们作为孩子的爱。我们相信他们的爸爸的灵魂可以安息了。我们也感到了释然。
当我们完成这个活动,开始电影制作的时候,疫情爆发了。
我们电影里的主要叙述者,三位老人,林阿根、丹尼斯·莫利、威廉·班尼菲尔德,都相继去世了。林阿根老人是97岁去世的,我亲自飞到东极岛,送他的骨灰回到他的故居青浜岛。
班尼菲尔德在2020年10月份过了100岁生日,我给他剪了一个视频,把我当年采访他的影像剪成花絮,跟老人在视频里还有一个互动,他特别开心。但两个月以后他就走了。丹尼斯·莫利是在2021年1月3号他女儿生日那天去世的。
电影后期制作的时候,我也一直不断给自己挖坑。尤其是疫情期间,多少困难大家能想象得到。
接下来我和大家讲讲我遇到最大的一个坑——做动画。我之前从来没做过导演,更没做过动画。但为什么一定要做动画呢?因为如果大银幕里只是访谈,观众的眼球和对故事的感受就差得很远。既然想通过大银幕跟观众分享,就一定要把历史的场景还原。
如何还原历史呢?最开始我们选了9个人的照片,请了央美的雕塑家做泥塑,把平面的照片还原成三维,然后用光学三维扫描建模。建完模以后,我们发现不管是真人还是动画,都是怪怪的。我们还用了最先进的技术,动态扫描,然后用数字模型贴片,但还是完全出戏。仅仅是试验这个方案,就用了我一年半的时间。
最后决定我们回到动画,用三维建模。但即便我们用传统动画方式,仍然跳戏,因为人物一动,观众的眼球就跟着人走了。而且更要命的是,传统的动画是每秒12帧,电影是每秒24帧,我们又想还原历史场景,战争、屠杀、开枪、扫射、突围的紧张状态,镜头得快速运动,可是这些人物慢吞吞,像卡通一样的,完全跳戏。
所以最后我们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让人通通都不动,镜头动,军舰、船、海水可以动。这就最终的效果。后来我们感觉这就对了,因为我们的目的是还原当时的氛围和气氛,不是让人表演。
其实我们花的功夫,我们花的投入,不管是人力、智力和资金,就跟你们看《流浪地球》和《变形金刚》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我们把它做成风格化的了。
这个坑我爬了整整4年。疫情期间又出现了种种困难,很多事情被搁置,我所有的公司都赔钱,资金链断了,我也把自己的钱都烧光了。没办法,在前两年把自己所有的房产卖光了,今天我是租房子住的。
但是,我觉得钱拿来干吗,钱是个资源,资源只有消耗在有意义的事才有价值。这一场的题目是——当你认准了一件事,就一直执着追求下去,值得吗?
我的回答是,这是我一辈子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我时常觉得三生有幸,在历史的最后两年,我们抢救到了所有的人证和物证。我完成了对2000多个家庭的承诺,也完成了历史的使命。所以我就觉得这十年没白过,特别值得。
认准一件事,不顾一切投身,值得吗?
十年前,我在一席分享的题目是《感谢你给我机会上场》。这句话的出处是,2002年“5·7”空难,我搜寻到了两个黑匣子。国务院空难办就咨询我,问我有什么诉求。我说,感谢你给我一个机会上场。好比我是个踢足球的,但不是国家队的,平时只能坐冷板凳,结果有个罚点球的机会,你让我上场了,我两罚两中。你说,应该是我感谢你,还是你感谢我呢?我感谢你给我一个机会上场。
今天我还想再说一遍——我特别感谢历史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填补了一段历史的空白。
前一阵,我老跟韩寒导演讲,没有你带我去东极岛,我就不会听说这个事。后来你写了一首歌,我找到了船。找到了船,我又陷进去了,最后把这个历史完成了。
在电影的最后一个画面,我说,历史会永远记住这个坐标。
2005年,香港水下考古队也来这里寻找沉船,没找到。我们在前10天也没找到。为什么呢?因为日本军方记录这个坐标是错的。我们找到的这个沉船的位置坐标和日本军方记录下来坐标相差了36公里。
我们今天熟悉的GPS的原理是:近地轨道有28颗星,这些星到达我们的距离是能测出来的,射线交汇就交出了高精度的定位。但是在40年代之前,航海导航用的是六分仪和罗盘,所以它的误差是非常大的。
我讲这个是想说,找到这艘船不是因为我有多聪明,只是因为我想到了,而且当年带的装备是对的,又做了400平方公里的扫海,我又是学地球物理的人,懂得怎么样去证明它是里斯本丸。
所以,这十年对我而言是一个幸运。那回到刚才的问题——有啥不值得?太值得了,生命没浪费。
我经常和大家说,我们生命的长度、宽度和厚度,是我们的生活质量。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都是投资者,我们的投入是生命,把生命投入到每天的行为,不管是工作还是业余生活。在这个层面,你们在座各位小朋友都比我富有——因为生命是花钱买不来的人间最珍贵的财富。
我们获得什么样的回报呢?快乐感、幸福感、荣誉感、成就感、刺激感,这些无形的回报是拿钱买不来的。你遇到对的人,做喜欢的事,你还活在人间,这就是最大的成功。
至于成和败,别人说的世俗的功名利,和我们的生命财富相比较,没那么重要。我们内心自己的感受,才是真正的价值和回报。
十年前我就是这么和大家说的,所以我说,老方这十年是赚大了。
我们的节目方也跟我分享了十年前演讲的观众留言。很多观众朋友说被鼓励。
▲ 方励十年前演讲的观众留言
我很开心,一个老家伙在前面奔跑,和天下的小朋友们内心还有一份完整的共鸣。
当然,也有朋友留言说,你要想任性,必须有资本和财力的支撑。
▲ 观众留言
我不这样认为。拿我自己举例子吧。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玩无线电,四年级的时候我做了第一个无人船,拿木头板削的,拿牛皮胶粘上,用电灯泡磨掉做锅炉,结果动都不动,因为蒸汽压力太小了。
六年级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土火箭,用竹筒把鞭炮的黑色火药装满了,没有发射架,用了三根通火条,点燃了以后,砰,冲了一下,就卡在那,一直烧完。
我们要资本和财力才能任性吗?小的时候,每个礼拜父母给我两毛钱的零用钱,我去城隍庙买了一些漆包线、表头、各种破铜烂铁,那是我的玩具,是我的爱好。
我想说的是,不是要等到我们有钱才能够任性,才能追求我们的心愿和梦想。如果我喜欢摄影,那我跟爸爸妈妈借一点钱买个相机,那是我的投资。我漫山遍野到处去摄影,等到有一天,我的技术、我的作品很好了,有人雇佣我了,我就创业成功了。
所以我们是有各种各样的路径去追求自己的心愿。因为我们来到人间只有一次,不去追求心愿,那我们的生命多可惜啊。
最后,我想和在座所有的小朋友做一个10年的约定。你们都比我年轻,我希望10年以后,如果我有机会再跳上台,我会说,我叫方励,今年80岁。
我特别期待的就是,我们彼此见证未来的10年。
我希望在座的小朋友们,你们都有一个精彩的回报,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我们内心的快乐和心愿达成。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候,不再有遗憾,不是如果再活一次会做些什么、再有一次生命轮回会怎么选择,而是今天想到什么就敢于去实践。你去实践就是成功啊,哪有失败可言呢?
就像我们去爬山一样,爬到多高算成就呢?只要去爬,哪怕是北京的香山,爬上去了,也是个成就。
这就是我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过去10年的感受。如果10年后我还能和大家在一席分享,让我们彼此来见证未来10年!
我们的电影9月6号在全国公映。我呼吁大家,在座的每一个朋友,去看这个电影,然后分享给你周围的朋友,我们一起来讲给全世界这个被淹没了80年的历史,和这个震撼、感人的中国故事。
再次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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