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袜皮有着自己的“秩序感”。她喜欢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餐厅的角落位置,在她认为安全、隐秘的角落,观察全景。“袜皮”是她给自己起的笔名,源自小时候父亲给她讲的《长袜子皮皮》的故事——在她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中,只有长袜子皮皮不想嫁给王子。 后来长大了,她喜欢王小波,也喜欢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喜欢略萨、何塞·多诺索、胡安·鲁尔福。她喜欢魔幻、但有很强的现实与逻辑支撑的故事。她写悬疑小说,也写人类学田野调查报告,还写过诗。她在“没药花园”里写了很多案件的案情分析,加起来有好几百万字。一开始,有读者以为“何袜皮”是个男人。她分析、推理如此多命案、要案,轮番审视诸多记录、照片,资料涉及血腥与暴力,有时让人毛骨悚然。她得屏蔽恐惧,再屏蔽愤怒,将过程与证据冷静地写下来。前几年,何袜皮在公众号谈及日常,发了自己的生活照,有人惊讶:她怎么长着一张南方姑娘的脸?也有人毫不意外,他们能从她的文字里感知她对女性处境的敏感与洞察。何袜皮小时候曾想过成为战地记者、调查记者。她在南京大学读新闻系时,正是新闻媒体的“黄金年代”。当时她第一次听说刁爱青的案子——它轰动一时,以至于老师和每一届学生中都流传着与之相关的传言。刁爱青失踪的地方,曾经是何袜皮每日经过的地方。人们在刁爱青消失的街区吃饭、买影碟、买日用品。在人来人往的南京街头,刁爱青消失了,没人知道她遇上了谁。后来人们再听到刁爱青的消息时,已经是她的尸体被分成2000多块,被抛在校园周边不同的地方。 何袜皮不只想分析凶手是谁,她同样在意一位女性受害者是如何被污名化的。案件发生10多年后,刁爱青的照片才第一次被公开。而在此前,人们对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女孩的长相和性情有诸多想象。在谣言里,刁爱青是“不检点的女人”“与已婚人士交往的小三”。何袜皮说,这是毫无实证的想象与污蔑。何袜皮分析一宗案件的第一步,是从多方面查证当事人的模样、身份、经历与性格。她认为性格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它包括周围的人对一个人的主观评价。但当它被综合起来,可以解释一个人的行为模式、生活习惯,成为改变事件走向的客观因素。刁爱青的照片公布后,打破了许多人的“意淫”。这是一位到南京生活才3个多月的朴素农村女孩,喜欢听《萍聚》,还喜欢看《辽宁青年》等杂志。刁爱青的性格非常内向,到了南京也只跟两个高中同学交往。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她正陷于危险情感关系之中。何袜皮说,每当一位女性受害者出现,人们找不到充分理由来解释她为什么遇害,就可能会习惯性地污名化她们。对于处在情侣关系中的女性,人们的第一反应是她是不是出轨了;对于在深夜遇害的女性,人们就想象她从事的是不正当职业。 刁爱青之死甚至被卷入阴谋论。“为权贵移植器官”的谣传甚嚣尘上,实际上这些说法完全没有证据支撑。何袜皮曾质疑,如果杀害刁爱青的凶手如此无所不能,为何不让她直接消失,而要用旧床单、旧背包装着她的遗骸碎片,丢弃在失踪地周围的垃圾箱呢?更可能凶手就住在附近,没有车,也没法去长江边或者远郊抛尸,只能就近丢弃。何袜皮说,谣言跟阴谋论是不同的。谣言是一些碎片化的虚假信息,而阴谋论一般是成系统的,它凭借完整的理论来解释悲剧。“很多人相信阴谋论是为了获得一种确定感,而制造、传播阴谋论可能是为了获得某种优越感,仿佛是‘我能够看透这个世界的真相’‘我知道真正的内幕,是他们所不知道的’。阴谋论表面上可能是一种骄傲,但是内在可能是无力感、焦虑感。没法在现实中把握,所以用阴谋论来获得虚假的答案。” 从南京大学毕业后,何袜皮进入上海一家报社集团做文化记者、旅行记者,这份工作持续了大约5年。她曾是编辑部里输出特稿数量最多的人。后来,她不想再浮光掠影地观摩某种人文景观了。30岁左右,她辞去工作,漂洋过海,到美国的小镇上读人类学专业,一读就是8年。她的研究领域包括情感人类学,她也关注人的恐惧感,她发现,不管是历史中的人、还是当下的人,只要有能动性焦虑、有不安全感,阴谋论就可能会产生。
她认为程序上完全透明是不可能做到的,就像硬币两面,有太阳就会有影子。只要有人们无法透视的地方,阴谋论就会产生。如果人们对自己的生活和现实拥有力量感、掌控感,他们也许就不会通过阴谋论寻求答案。阴谋论本质上是一种暴力沟通方式。 她想起人类学家爱德华·埃文思-普里查德(Edward Evans-Pritchard)的论述。他探讨阿赞德人为何会相信巫术的存在时,举过一个例子:一个家庭的儿子被突然倒塌的木屋压死了,家人认为是邻居或其他村民对儿子施了巫术,导致儿子死亡。科学家说,木屋被白蚁腐蚀,日积月累,房屋自然会倒塌。但这个答案对这户人家来说根本不够。他们能理解房子为什么倒塌,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他们的儿子在里边时倒塌了?可以说是命运,也可以说是巧合,就是这么巧,他们的儿子走进去时木屋倒塌了。这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人们用巫术来解释。和阴谋论一样,他们需要一个答案:为什么不幸会在这时发生在这个人身上?何袜皮有时会被夸“胆子很大”,她能沉浸式进入案件的推理,当中的恐怖与人性之恶,并不会让她感到畏惧、脊背发凉。她知道,这些案子让人恐惧是因为其中不可估量的恶意,这比血腥的图片更吓人。但她认为,这些案件从古至今一直存在,属于人类群体中的小概率事件,不至于让她对人性丧失信心,有时,在案子中也能看到人的善意和互助。但人不可能没有恐惧。何袜皮说,要评价胆大还是胆小,也分很多维度。就像有些人不怕蛇,却怕鬼;有些人不怕鬼,却不敢读凶杀案。何袜皮说她的胆子其实也挺小的。她不敢坐落差很大的过山车,她还特别害怕壁虎。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壁虎是可怕的,害怕的原因可能藏在潜意识里。她聊起《1984》里的情节,温斯顿什么都不怕,却被老鼠吓破了胆(温斯顿曾梦见母亲的尸体被老鼠啃食)。她认为自己的勇敢,倒不是体现在每天看那么多凶杀案的资料和照片,而是在关键的人生节点,自己做了想做的事。她做过的噩梦包括:从高处坠落、孩子遇到危险。梦见孩子丢了,她会被吓醒。她以前的人生规划可能完全是为了自己而活,后来她有了变化。有一次,女儿坐车时靠在她身上,为了让女儿睡好,她几个小时都不敢动。有时,她发现女儿具有她需要学习的勇气,譬如,女儿比她更懂得何表达自己的情绪。
何袜皮是个谨慎的人。职业规范、学术训练都对她的思维方式有所要求,再加上本身的性格,她在表达和行为上都会谨慎地考虑后果。在面对热点事件时,她不想立刻下判断、选择站在哪个立场。她宁愿等话题不再有热度,再考虑如何传达信息,让推论更经得起注视和考验。热点散去,也许大家会以更平和的态度评价她的推论,而不是让情绪和立场走在前面。她说,哪怕热点过去了,案件中的真相与人性依然有讨论的价值与意义。 她害怕让人失望,总是莫名地同情陌生人。她觉得自家附近有家超市太过冷清,担心它倒闭,所以总是去那里买不如其他超市新鲜的食物。直到有天傍晚她又去了超市,看到客人不少,才如释重负。她有时还会因为家人还价太狠而揪心。她说年轻时这种症状更加严重,现在已经好一些了。这使她在表达观点时更费心斟酌,反复考量如何可以减少对别人的冒犯。当然,她也不想冒犯自己,该说的话依然会说,哪怕不写,也绝不写违心的、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她曾经不小心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她形容“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写了某个案件的分析,有人不认可她的观点,因此展开谩骂和攻击。突如其来的网暴,让她得了急性焦虑症,晚上难以入眠,体重从100多斤降到80多斤。后来她慢慢习惯让自己的表达接受公众的审视。她知道很多以表达为工作的人都有焦虑症。这可能是因为,在当下的网络环境中,任何发言都会被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审视、揣摩、解读,再微小的话,也可能引起舆论海啸。在何袜皮看来,平台的算法和网络本身的特性,能把关注相同话题的人聚集起来,形成巨大的声量。有支持的一方,自然也有反对的一方。无论对当事人还是对官方,舆论压力都不可避免。在尚未解决的案子中,被害人家属通常想寻求舆论关注,认为在受关注的环境下,案件更容易尽快得到公正解决。但是,有时舆论也会被误导,谣言会给人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对于在热点事件中信息饥渴的网友来说,他们想得到关于某个事件的一切细节,而有些人想从热点事件的流量里分一杯羹,会伪装成当事人、知情人。根据平台的算法,带着噱头的假消息不断被推送给大众,形成了人们对此的最初的判断。有了这样的“定见”,之后人们恐怕很难接受“真相”。但何袜皮依然对此保持乐观。她相信公众作为一个包罗万象的群体,是聪明的、会沉淀的,也是会不断学习的。“不要试图用虚假的人设、故事去赢得关注和挑拨公众的情绪,因为真相不可能永远被湮没。”新周刊 https://dldir1v6.qq.com/weixin/c ... 11533a600.p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