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秋天最隆重的,莫过于吃螃蟹。每年立秋一过,还未到蟹肥肉美之时,脑海中就总浮现《红楼梦》中,贾雨村跟甄士隐中秋夜在凉亭设宴,对着圆月品大闸蟹的经典片段,一套齐全的吃蟹工具,一敲一剔,将剔出的蟹肉蜻蜓点水般划过蘸料,入口慢慢尝,再抿一口黄酒驱寒,又雅又享受,令人垂涎。
我爱螃蟹,却与螃蟹缘分极浅。自从高中那会吃螃蟹过敏之后,就被父母禁止吃螃蟹了。关于螃蟹的印象,皆是源于潮汕的螃蟹,是在十来岁时,宴会上的一道道青蟹蒸面,是在母亲生日时,父亲最爱煲的一锅螃蟹粥。多年未能品尝螃蟹,但它的味道和口感,对于我来说,却是非常熟悉,就连鲜味,犹如留存在唇齿之间。
在潮汕,吃螃蟹并不限定在秋天,一年四季都是吃螃蟹的时节,论最好吃的季节,一般在秋冬之际。立秋一过,螃蟹的膏黄一点点生长,在农历九月到十一月期间,蟹黄最为饱满。潮汕人吃螃蟹,遵从一个基本原则“高级食材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式”,生腌、打冷、蒸、煮等等,不同的方式激发出螃蟹不同的味道,而不同场合选择的螃蟹,也是各有象征的意义。
美食家蔡澜曾谈到他妈妈喜欢做的就是酱螃蟹,他说用新鲜螃蟹,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放在盐水里面浸泡,早上腌制,到了晚上就能享用。吃的时候再将碾碎的豆饼花生酥,撒在腌蟹上,香甜可口,还可以放一点点醋,就变得又酸又咸又香。这道酱螃蟹,也就是时下让食客们又爱又恨的生腌螃蟹,人称“潮汕毒药”。
生腌螃蟹,需要将螃蟹清洗完用高度白酒杀菌消毒,然后再配上各家秘制配料腌制,如盐、糖、蒜蓉、小米辣、香菜、千层塔、生抽、老抽、鱼露等等。每家处理方式不一样,有店家讲究,会将螃蟹腌制二十四小时再进行食用。与潮汕其它生腌海鲜一样,生腌螃蟹,要的是食物本身的鲜跟口感,经过白酒、调料等的“洗礼”,螃蟹仍保持自身的味道,蟹肉细腻顺滑,膏满脂丰,香糯绵密,入口更像雪糕一样化开,满齿蟹香,让人很难不爱。
如果说生腌是潮汕美食的杀手锏之一,那打冷,就是深藏不露的功夫了。在极致追求“鲜”的潮汕,打冷,是锁鲜的绝佳方式。打冷,顾名思义,打为拿、取,冷为凉,就是盛来冷的食物。也有人说,打冷,是潮汕话“担箩”(挑着担子)的音译,传旧时商贩将食物放入箩内,穿街走巷贩卖。孰是孰非,也难以考究,但如今,打冷仍是呈现鲜美食物的方式。
我喜欢一切的打冷美食,一份打冷鱼饭配粥,鱼蒸熟后放冷,鱼肉紧实而不失鲜嫩,沾上一点普宁豆酱,一小块鱼肉可以扒拉一大口饭;打冷猪肉冻沾点鱼露,猪肉冻和东北猪皮冻相似口感,Q弹爽口,但潮汕的猪肉冻还有着嫩滑瘦肉,风味更为咸香,是夏天傍晚解腻的最好配菜;打冷卤水配点蒜泥醋,每块肉都满满的卤煮味,扎实而不油腻,等等如是。打冷食单中,打冷蟹并不常见。问起身边潮汕人,皆未品尝过,或许只有老饕们,才深谙这道美食的魅力,值得花功夫去探索。
在查找打冷螃蟹的资料时,看到1988年港剧《裤甲天下》中,吴耀汉和张艾嘉两人在路边吃大排档,上了一道打冷蟹。张艾嘉卸下蟹钳,撕拉一块Q弹蟹肉,吴耀汉接过蟹肉,大快朵颐,隔着屏幕,看得口水咕噜。
打冷蟹做法讲究,鲜蟹处理干净放入冰柜,冷冻后放入蒸笼蒸熟,熟之后再放凉,经过一番等待,才能上桌。它的鲜美,完全不逊色于生腌。
冷冻的螃蟹再蒸熟,肉质更为紧实,鲜味都锁在钳子、壳子里。据闻,打冷的螃蟹,要选用冻红蟹,而不能用肉蟹,冻红蟹经过冷冻后味更美,而肉蟹,则会失去原先的口感。
无论是生腌螃蟹,还是打冷螃蟹,都不是家常便饭,而螃蟹也有成为家常菜的时候。这一道菜,用的也非“螃蟹”,而是“蠘”(jié)。幼时听到父母说中午吃“蠘糜”,以致从未弄清楚螃蟹和蠘之间的关系,总以为蠘是与螃蟹无关的食物,直到长大之后才发现其中关系。
潮汕人按照螃蟹生长的水域将其分成两大类,淡水称“蟹”,咸水称“蠘”。一般用来煲粥的蠘,主要为梭子蟹。
父亲说,螃蟹煲粥更美味,但是蠘更实惠,所以大家时常用它来煲粥。要是上饭店宴请贵客,砂锅粥里就要选用螃蟹。
“身形单薄”的蠘,的确没有青蟹等膏肥肉美,但是味道却可匹敌。砂锅煲白米粥,滚烫快熟时,放入蠘和潮汕冬菜、姜粒,蠘熟得快,眨眼功夫就变成红彤彤,及时收火,一锅鲜甜的粥就完成了。盛一碗糜,撒上一点胡椒粉,微微辣味使得这碗糜更为鲜香。
谈到螃蟹,我最爱的还是青蟹蒸面,这道菜基本只在逢年过节或喜事宴席才能享用到。青蟹,又称赤蟹,学名锯缘青蟹。作为宴会的门面,螃蟹选得越好,越能显示这户人家的家底雄厚,与其它地区宴会上的烤乳猪、大龙虾等等食物的象征意义相似。
每次家里办喜事请大厨来做桌(做菜),我总爱凑一旁看大厨做这道菜,名为观赏,实为偷师。螃蟹清洗干净,往大盘里放面饼,面饼要先浸泡变软或者直接放盘里注入一点水,再把螃蟹放在面上头,再淋上一些花生油,大火蒸15分钟左右。这道菜没有过多调料,只有蒜头和小米辣两种配料,讲究些的人家,在上菜之前淋一些芝麻油。高温蒸煮的螃蟹,释放出的汁水被面条统统吸收,每一根面条都裹着螃蟹的鲜香。每次吃席,这道菜最先被抢空的必定是垫在螃蟹底下的面,正所谓蟹的精华全被面吸收了,美味都藏在面里。
谈到螃蟹蒸面,就必须讲到蟹王面。几乎每个出外求学的潮汕孩子,都喜欢往行李箱装上几包蟹王面。这种由小到大都爱的面,虽无蟹,但又令人嘴馋,怀念。
秋风起,蟹脚痒,我的心也痒痒的,给父亲打电话,问起小时候的蠘糜怎么做,话还没说完,父亲立马打断,你不是螃蟹过敏不能吃吗?我笑,我就问问而已。
时隔多年,我以为身体已经忘记螃蟹过敏这件事,去年收到江南的朋友送来的大闸蟹,浅尝三只,心满意足吮吸着黄灿灿的蟹膏,第二天直接进医院打针之后,我想我这辈子与螃蟹无缘了,今后只能在一旁看别人大快朵颐螃蟹的美味。
尽管如此,我仍记得那些年还能吃螃蟹时的欣喜与满足,即使如今不能再享用了,但每当看到别人在品尝时,脑里关于螃蟹的味道就会被唤起,像一组排序的代码植入大脑,它的鲜甜,它的口感,仍让我忍不住吞口水。
有时候我想,螃蟹真的如此美味吗?答应或许是肯定的,可更让我着迷的是,这种美味并不常有,即便在早些年吃螃蟹还不会过敏,还能品尝螃蟹的时候,螃蟹也是稀客,而如今,与它无缘,它更像一段幼时断联的友情,只能怀念,但不再拥有,显得更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