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错就错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悬崖勒马才是救赎彼此唯一的路。
2014年12月的一个晚上,师父接到值班室同事打来的一通电话,“李哥,S小区3号楼1单元102有个警情,辛苦您跑一趟!”
“什么情况?”师父皱着眉头,用力嘬了一口香烟。
“邻居报警说这家人打起来了。”
到了现场,师父敲了三次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李警官,您来了。”
她的额头贴了一块纱布,渗出的血液在昏暗的灯光下略显黯淡。
师父似乎没看见,示意对方把门打开。
随着破旧的防盗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一股刺鼻的酒精味扑面而来。
我探头看去,屋子里一片狼藉,倾倒的酒瓶、摔碎的碗碟、打翻的饭菜散布在地面,掀翻的桌子旁,还有几个白花花的大馒头格外显眼。
这馒头上面怎么还有褶子呢?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包子。包子配酒,这家人吃饭的习惯倒不常见。
“你儿子呢?”师父问道。
老太太喊了一声,左手边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男人光着膀子迎了出来。他穿一条破旧的黑色短裤,看着三十五岁左右,打着哈欠,双眼通红,估计酒没少喝。
师父上下打量着他和老太太:“换鞋穿衣服,跟我们回所里吧!”
“我不和他坐一辆车,他要再打我怎么办?”老太太不满地嘟囔着。
“怎么?再给你派一辆?不愿意坐,你就走着去!”向来好脾气的师父,一改往日对待事主的和蔼语气,变得不耐烦起来。
见状,我赶紧打圆场:“放心吧,有我们在呢!”
老太太悻悻地穿好衣服,不再说话。
师父领着他们下去后,我敲开了邻居家的门。
“刚才是您报的警吗?您和我说一下大概情况吧。”按照惯例,我需要询问报警人相关事宜。
邻居大姐探出脑袋,小声问:“他们走了吗?”我点点头。
“晚饭过后,大概八点多,他家就突然吵了起来,摔了好多东西。先开始是对骂,后来只剩女的哭喊,我怕出人命,赶紧报警了。”回忆起刚才的情景,大姐仍旧惊魂未定。
回到所里,我们将两人分别安排在不同的房间,暂时交给同事看管。
“这小子又打他妈来着,真他妈没完没了。”师父的脸埋在一片白雾里,我一时分不清是烟雾还是哈气。他见我满脸好奇,索性将一切娓娓道来。
原来,这不是陈硕的母亲康金秀第一次报警了。
一年前的某个晚上,康金秀主动张罗为儿子庆生,忙里忙外做了一桌好菜。俩人心情不错,聊到高兴处还为对方斟酒。几杯酒下肚,不知康金秀哪句话不合心意,陈硕瞬间收起笑容,掀了桌子。嘴上叫骂似乎是不大过瘾,俩人吵着吵着就撕扯起来,惊得邻居咣咣敲门。失去理智的陈硕转身就去厨房拿菜刀,康金秀急忙锁上门,喊邻居报警。
师父吐出的烟雾微微熏人,他半眯着双眼,玩味地说道:“到现场时,这小子酒劲儿去了大半,回所的路上一言不发。他妈呢,头发乱糟的,跟进了鸡窝似的,但是精神头儿是真好呀!一路上净听她数落儿子的不是。”
“哼,让这孙子气的呗。”我心想,哪个当妈的让自己儿子打了,还能喜笑颜开啊?没气死就不错了。
师父笑了笑,没说话。
我问陈硕掀桌子的原因,师父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这个儿子呀,真霸道,母亲找个老伴儿都要挨他拳头。
我听着来气,追问师父:“师父,上次拘了这小子几天?”
“没拘,他妈不告了。”
“不是气得骂了一路吗?”我诧异。
师父笑着说:“是啊,这一路上她儿子就那么听着,屁都不放一个。快到所里了,陈硕冲他妈吼了一句,给我们吓一跳。这老太太也怪,先前骂骂咧咧,坐接待室又一个劲儿抹眼泪,问什么也不答,后来就说不告了,俩人一起回家了。”
在短短的时间里,一句话能使愤怒归于平静。
到底是什么话?那么神奇?像打了镇定剂一样,可以瞬间制服发了疯的人。此时的我,被好奇心驱使着,追问下去。
“你他妈欠我的!”这就是陈硕在车上说的唯一一句话。
短短六个字,掷地有声,却又还车厢一片宁静。师父说,当时康金秀一下就愣住了,眼睛如失去魂魄般无神。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时针与分针谁也不服谁,紧紧挤着。
眼见快十点了,我叫上同事一起去审陈硕。
审讯室里,陈硕一脸满不在乎,我内心鄙夷,却牢牢克制着自己,丝毫未在言语上表露出来。
按照惯例,先确认他的个人信息。随后,我开始问话。
“你为什么打你母亲?”
“话多,招我烦。”
“你把她头打破,是要拘留的。”
“无所谓。”
“你不觉得自己有错?”
“不觉得。”
几个回合下来,我看不出他的脸上有丝毫愧疚,他也不在意所有的提问。几乎每个问题我都要问两遍,似乎这样他才能听清楚。
一个结局已定的案件,我不想再耽误过多的时间,于是草草结束了问话。
之所以对陈硕的审问如此草率,全因为我心里早有了底,这小子上次与拘留擦肩而过纯属侥幸,他就该被好好关起来改造。
审问陈硕一小时前,我先去见了康金秀。
我进到走廊尽头那间接待室时,康金秀已头顶着浸了血的纱布哭诉了许久,足足用了一整包的抽纸。除了讲述此次冲突的大致情况,还借此机会宣泄对儿子的不满。
“他学习不好只能上个中专,学校管得松,我又忙着挣钱。后来,从逃课变成打架,甚至抢同学钱。我打过他几次,没想到他会还手。这几年,翅膀硬了,哪句话不顺心就动手,头就是他用烟灰缸砸的。”她模仿当时陈硕殴打的动作,揭开伤疤使她情绪愈发激动。
“郭警官,求您了,帮帮我吧!我真是活不下去了!” 康金秀“扑通”一声跪下,顺势就要磕头。
同事死死拽着她,避免有下一步的过激行为。
“你想清楚了?如果追究他的责任,那就先验伤,根据伤情鉴定判断拘几天。”
康金秀狠狠抹了把眼泪,嘴角的皱纹向下蔓延,她抱紧双臂,目光定格在墙上的法制宣传栏,几秒钟后重重地点了头。
忙完琐事,回到宿舍已是凌晨一点。
灯亮着,师父躺在床上玩手机,见我回来,问起案子的情况。
“陈硕走了吧?”
“没有啊?打人不得拘留啊?”师父的话让我一头雾水。
“别逗了,他妈愿意?”
“对啊,老太太哭得稀里哗啦,都给我跪下了,差点儿磕头。”
“瞎他妈折腾。”师父狠狠将烟捻灭,抱怨道,“这母子俩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老太太挨打怪可怜的,闹就闹吧!能理解。”
师父冷哼一声:“她活该。”
跟着师父来到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屋里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戳在烟灰缸的烟头刚刚熄灭,看来同事们也离开不久。
插入密钥,登陆系统,搜索框输入陈硕的名字,按下确认键,师父的动作一气呵成。那一条条信息闪现眼前,是一个人短暂的一生。
陈硕生于1983年,中考那年,因成绩不佳,陈硕上了一所中专,选的专业是金融管理。
17岁以后,康金秀报过几次警,基本都是:儿子失踪,寻求民警帮助。
2004年开始,做催收的陈硕多次被“请”到所里问话。要么堵在欠债人的家门口,影响他人正常生活,要么恐吓辱骂欠债人,威胁他人生命安全。
电子档案中有几年的时间,陈硕不再“光顾”派出所。
我本以为他八成是改邪归正了,继续往下翻看,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
26岁开始,陈硕与康金秀的矛盾初现苗头,之后的5年,俩人因家庭纠纷被叫来问话数次,最终都是不了了之。直到今天,康金秀才下定决心告他。
“他是个‘惯犯’,和他妈有什么关系啊?”
师父滑动鼠标滚轮,电脑界面停留在陈硕生命中的第一次出警记录上。
我有些惊诧,报警人居然是陈硕。当事人那一栏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康金秀,一个姓杨。
师父用手在空中比划高度,语气里透着惋惜:“这孩子当年也就这么高,十几年呀,一眨眼就过了。”
4岁时,陈硕的父亲跑了,陈硕开始与母亲康金秀相依为命。生活虽有不易,但在康金秀没日没夜地打零工,和陈硕的乖巧懂事下,两人过得倒也不错。
直到2001年,陈硕读初三的那一年,一切彻底改变,平静的湖水泛起涟漪,过后的十几年都未再平息。
这一年,一个叫老杨的男人横空出现在陈硕的生命里,成了他新的、名义上的父亲。
老杨醉酒后总是打人,陈硕忍无可忍,就偷偷报了警,想替母亲讨公道。
谁知康金秀害怕事情闹大,真相摇身一变成为她嘴里的家庭矛盾,不值一提。
“警官,真是对不住,父子俩拌了几句嘴,还麻烦您跑一趟。”康金秀扬起微微红肿的半边脸对师父谄笑。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犯得上跟女人跟孩子动手吗?下不为例啊!”师父指着老杨嚷道,对方嬉笑着递上一根烟,保证没有下次。
师父的余光瞥到角落里的少年,身上的校服被拽得变了形,袖子也烂了。那便是十四岁的陈硕,他眼睛里咬牙切齿的恨意扫视着每一个人。
他恨母亲的懦弱,恨她被打得跪地求饶却不敢报警,恨她宁可包庇醉鬼都不向着自己的亲儿子。
他恨老杨,不知给母亲灌了什么汤药,让她这样死心塌地,宁可伤痕累累也不愿离开。
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的弱小无能,不能一拳将老杨掀翻在地,不能带着母亲远走高飞,没有足够的钱满足生活所需,所以才不得不寄人篱下、仰仗他人。
之后,两人没少被老杨打,陈硕又报过几次警,但每次经康金秀一搅合,最终都没了下文。
他们这一家在派出所算是出了名,哪个老民警都知道其中原委,却对此无能为力。纵然康金秀的脸上、身上挂着肉眼可见的伤痕,但她口口声声称是夫妻吵架,民警们对于家庭纠纷除了劝诫和警告,别无他法。
而陈硕,那个角落里一言不发的隐忍少年,历经岁月敲打,出落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开始还手,不再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有几次赶上师父出警,看见老杨有不同程度的挂彩。
“那兔崽子就是养不熟的狗!我真是吃了当后爹的亏!”老杨懊恼地骂着。
彼时的陈硕已有宽厚的臂膀和健壮的身躯,足以保护自己,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护住母亲,“我妈乐意挨打,我不乐意!”
对于陈硕,康金秀没有任何办法,只求他不和老杨起冲突:“他不着家,没钱了才回来,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这不是让老杨逮住了吗?真没多少钱,不值当劳烦警察。”
也许,从那时起,陈硕明白母亲早已做出选择。
2008年2月,老杨因酗酒引发脑溢血死在市医院。
康金秀终于不必再在丈夫和儿子之间抉择,她开始日复一日地给陈硕发信息,反思做母亲的失职,诉说一个人的孤独苦闷和年老体衰,发誓有机会一定要重新修复这段母子关系。
终于,康金秀盼来了陈硕的体谅。
自此,她容光焕发,又“活”过来了。
有一天,在路上碰见师父,她主动打招呼,兴高采烈地聊了起来,“李警官,我儿子回来了!回来孝敬我了!”
“这是好事儿!以后你可得对他好点儿。”
康金秀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陈硕搬回家的前两年,对康金秀算得上孝顺。
做催收听上去不光彩,但是帮老板要回账后,能拿不少提成。逢年过节,陈硕的宝马车从小区门口大摇大摆开到楼下,驾驶位摇下的车窗方便四处散发着虚荣,搬下车的几箱礼品在邻居面前晃了又晃,才依依不舍提进家门。每当这时,康金秀的脸上别提有多光彩了。
有一次,师父到辖区内巡查,看见康金秀在小广场和人聊得火热。她烫了一头时髦的卷发,涂着鲜艳的口红,打扮得光鲜亮丽。聊到高兴处,康金秀的手在空中挥来挥去,阳光下的金手镯十分耀眼。
陈硕给康金秀买过的那些金首饰,无一不被拿出来炫耀多次。老街坊们人前夸赞,背地里却满是轻蔑,“做催收挣几个臭钱也好意思显摆”。
陈硕的归来,对康金秀有百利无一害。
整个小区的同龄老人,不是在家帮带孙辈,就是手头不宽裕。只有康金秀雷打不动地一年出去旅游两次,这都归功于陈硕慷慨支付的旅游团团费。
有钱,有人养老,有时间出去旅游,这是康金秀梦想中的好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赶上经济下行,人人自危。生意难做,账越来越难要,老板发不出工资,陈硕只好换个营生,从头再来。
“那孩子没干过正经工作,以前做催收挣得不少,他妈四处显摆。后来当车贩子,开过台球厅,时间都不长。他没收入以后,他妈偶尔出去打工挣钱。”王伟是那一片儿居民区的社区书记,在工作中和师父有密切往来。像陈硕这样案底较多的人,是派出所和社区关注的重点对象,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社区书记就赶紧给民警通个信儿。
“康金秀没考虑给儿子成个家?这男人兴许一结婚就成熟了。” 师父问王书记。
“嘿,别提了,原先有个姑娘跟着陈硕,在这住了好久,让他妈挤兑走了。”
“康金秀有个好姐们儿,是个‘大喇叭’,她干的那些‘好事’都传开了。”王书记讲起八卦来,兴致极高。
“什么事?”师父问。
“陈硕不在的时候,她总欺负人家姑娘。”
2009年是陈硕拥有爱情的“高光”时刻。他遇见了一个温柔可人的江西女孩,恋爱不久便同居了。
可对康金秀来说,儿子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江西女孩搬进家里,让康金秀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总觉得自己的位置被人占了。
王书记回忆,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在家里什么活儿都干,可康金秀却不太满意。
“外地的怎么配得上我儿子,干点活那是应该的。”在外人眼里,陈硕这孩子本就不务正业,能找到一个踏实过日子的人就不错了,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哪有那么重要?
好在陈硕两人感情甜蜜,不被其他声音所干扰。
过了三个多月,姑娘找了一份工作,在写字楼做文员,早出晚归。康金秀很不满,又开始挑理,“看吧!是个在家呆不住的。刚给我做几天饭啊?能指望她给我养老?”为此,她和陈硕抱怨过多次,陈硕也解释过多次。
但人的耐心就像是一口炉子上盛满水的锅,水分被一点点耗尽,烈火却不断地燃烧,那誓不罢休的架势最终将锅底烧得乌黑、变形,一声声闷响传来,仿佛陈硕怒气冲冲出门前甩下的那些字,“她这么年轻,不出去上班挣钱,难道一辈子窝在家里伺候你?”
看见儿子恼了,康金秀转脸把气撒在那姑娘身上,不是嫌她洗衣服勤,就是说她做饭不合口。
姑娘倒是好脾气,也不与她争,旁人看着都以为好事将近,结果姑娘只是在忍,忍到突然有一天,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康金秀逢人便说,那外地丫头不是什么好东西,八成是奔着户口和房子来的。
“她欺负人家姑娘,陈硕知道吗?”
“知道,管不了。”
“干嘛不搬出去住?”
“哪儿那么容易呀!”王书记苦笑着,“有一次陈硕死活要搬走,康金秀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呀,骂他有了媳妇儿忘了娘,街坊邻里围成一圈看热闹,要不是我拦着陈硕,你又得来一趟。”
子女的婚姻对于操控型的母亲是一种威胁。康金秀也如是,她习惯掌控一切,不愿生活里出现任何的未知数。这份病态的母爱侵毁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家,陈硕像一只被剪错引线的定时炸弹,终于爆炸了。
他要脱离控制、摧毁一切,他开始反抗。
失去真爱后的陈硕破罐破摔,隔三岔五就带陌生女人回家,气得康金秀直跳脚。
这绝对是挑衅,一种毫不掩饰的挑衅。
“她心里不痛快,冲陈硕发火,骂得难听。孩子对她早有怨言,一来二去的,矛盾就深了。”王书记叹了口气。
“那也不至于动手呀!” 师父皱着眉头,忍不住说。
“康金秀哪次吵架都不输人,手也不闲着,逮到什么都往孩子身上扔,谁家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能忍呀?俩人本就不对付,新仇旧帐一起算呗。”
从第一次动手的自责愧疚,到最近一次动手的面不改色,陈硕的暴力,是在不断的精神折磨中,逐渐演变出的一种不可控的惯性。
此刻,我终于明白审讯室里陈硕有恃无恐的原因——被亏待。
为什么他一次又一次动手,却不惧怕被母亲送进监狱?他坚信,在受到法律制裁之前,母亲终会选择原谅。因为她自知理亏,从她第一次偏帮老杨开始,就已失了做母亲的责任。而后,又一次次插手陈硕的生活,搅个天翻地覆却浑然不悔。
可陈硕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康金秀是铁了心要告他。
将错就错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悬崖勒马才是救赎彼此唯一的路。
了解清楚一切原委时,距离接警已有六个多小时。按照相关流程,此类案件要在24小时内有结果。由于医院机器故障,无法出具诊断证明,故法医开具的临时验伤报告未出,只能等待。
第二天,同事将康金秀的验伤报告取回,上面的结论是:经鉴定已构成轻微伤。这意味着陈硕会被治安拘留5天。
我抓紧时间开展后续的处罚流程,总算在时限内,将案情概要和处罚依据上报给本地分局,呈请给予陈硕行政拘留的处罚。
“铃铃铃……”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我。
师父关上办公室的门,递给我一根烟:“他妈又来了,案子有新的变化。”
“她来干嘛?取证都结束了。”
“你去见见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冬日,天黑得早,不到七点路灯就亮了,办事大厅的玻璃门染上一层薄雾,隐约映出一团光影。我走近一看,果然是康金秀。
昏暗的路灯下,她疲惫的双眼闪着微光,嗫嚅道:“警官,我不想告了,能让我儿子回家吗?”
“这次让他长个记性,以后你们就能好好生活了。”我注意到她的头发几近花白,几缕银色发丝挡住额头的纱布。
“可是……”她欲言又止。
“你要相信法律,相信我们……”我再次给她吃下定心丸。
厚重羽绒服下瘦小的她,此时怔怔地看着办事大厅门上的警徽,仿佛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声音。也许她在思考,在法和情的天平前犹豫不决,砝码到底加在哪一边,才能有最好的结果。
这是每个人的通病。当一个人面对家庭纠纷,第一反应是私下解决,而不是依靠公安力量达到惩治的目的。
她回过神来,神色一紧,轻声问道,“我儿子会被拘留吗?”
“会,5天。”我坚定地回答。
北京冬夜的风,令人瑟瑟发抖,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去。我打了个寒战,又宽慰康金秀几句,便想回去了。
“郭警官,等一下!”我下意识转过身,看到她拉开羽绒服,将一袋东西小心翼翼地捧到我面前,“我儿子一天没吃饭了,这是他爱吃的香菜猪肉包子,您捎给他,行吗?”
这一刻,看着她颤颤巍巍的双手,我知道她是真的不想告了。
怀揣着复杂的心情走回办公室,师父默默地递上一根烟。我们并肩站在窗前,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被月光拉得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路的尽头,是一位沧桑的母亲,她的选择,是今后要走的路。
那盒香菜猪肉包子,我没能带给陈硕。根据规定,人民警察不得提供未包装的食物给嫌疑人。当我转述他母亲的心意时,他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变化。
后来,陈硕回家了,我再没见过他和他母亲。
一年后,我成为父亲,才终于想明白,康金秀之所以在法律面前一次次退缩,不是不信任,而是心中始终有愧。她深知,陈硕的今天与她脱不了干系,孩子来到世上不过是一张白纸,作为母亲的她才是泼上污点的罪魁祸首。
再次见到陈硕是两年后,碰见他在户籍科办手续。
康金秀因病过世,直系亲属需要来户籍所在地销户。经过他的身边,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郭警官,好久不见。”没想到他还记得我,我客气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节哀顺变。”一句简单的安慰,也许他并不在乎。
陈硕递过一根烟,我摆了摆手。他没有再劝,独自抽了起来。
烟雾环绕着他的脸,我看不出任何情绪。倏然,疾风卷过,陈硕弯下腰捡起踩灭的烟头,问我垃圾桶在哪。这时,我才看清他的脸,剃短的胡须,整洁的头发,看来母亲的逝世并未使他颓废。
顺着我指的方向,陈硕径直走了过去,不知他半道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来。
台阶下,他双眼微红抬头望着我,轻轻说了一句话,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愣了许久。
风又大了,大到足以盖过那句话,可我却听得真切。
“郭警官,以后我再也吃不到香菜猪肉馅的包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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