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日本人，没得黑

源济

这个日本人，没得黑

Original 詹腾宇 新周刊 2024年08月09日 09:14

这是一个身形矮小的当世高人、一个失败的成功案例、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的故事。克服常人难以克服的事，是体育叙事的主旋律，但河村勇辉给我们带来的思考，远不止于此。

作者 | 詹腾宇

编辑 | 潭山山

巴黎奥运会，日本男篮小组赛三连败出局：2023年从美国手中夺走世界杯冠军的德国队，天赋高如山峦的东道主法国队，进攻势如雷霆的巴西队，都没有给日本队机会。

这是一次失利，但算不上失败。当他们把法国队逼到最后一秒，险些获胜时，已经赢得了来自全世界的尊重——包括国人。

作为参照，曾经的“亚洲之光”中国男篮，在被世界潮流抛弃的路上渐行渐远；因为身材劣势和发展滞后的日本男篮，则以多方合力弯道反超。

引领这波反超的，是NBA现役选手八村塁和刚刚回日本的渡边雄太，是归化的白人中锋霍金森，也是队中核心后卫河村勇辉。河村在2023年男篮世界杯一战成名，而他在2024年巴黎奥运会有了更好的表现——

打德国，11分2篮板8助攻；打法国，29分7篮板6助攻；打巴西，21分2篮板10助攻。

场均20.3分、3.3篮板、8.0助攻、1抢断，三分命中率40.6%，罚球10中10，命中率100%：这是河村勇辉交出的答卷。率队差点掀翻法国队的那一战结束后，素来严苛的虎扑网友齐刷刷为河村打出10分满分，评语是“唯有敬意”。

当地时间2024年8月2日，法国里昂，2024巴黎奥运会男篮小组赛B组，日本VS巴西。河村勇辉砍下21分10助。（图/IC photo）

但河村并不满意：“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赢球，不是为了打出一场漂亮的比赛，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对阵法国是一个机会，但我没把握住，没有足够的控制力。我向我的队友表示抱歉。”

输就是输，弱还是弱。事后的赞美、惋惜或讥讽都没有太大意义。除了向前看，继续努力提升，别无他法。

河村在结束奥运征程后即将前往美国，继续冲击NBA。他只有23岁，这些看来足够神奇的经历，可能只是他职业生涯故事的引子而已。

在以下14个关键词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故事，青春，热血，日复一日的坚持。但只有这些词语具体地、结结实实迎面撞上来时，我们才能感受到逆天改命这件事的分量。

172cm

河村官方身高172cm。但在一些非正式的消息源里，这个数字会降到169cm。

有些人似乎偏好这样的叙事：塑造一个更低矮、更孱弱的角色去完成逆袭剧情，总能引起普通人的共鸣。把先天条件描述得越差，似乎越是励志，配上强行催泪的BGM，传播效果不会差。

其实大可不必。172cm，率队站上奥运男篮舞台，巴黎奥运唯一的亚洲代表队，仅仅把客观信息写一遍，这个故事便已经有足够的基底与分量。

（图/IC photo）

弱小

漫画《排球少年》中，身高169cm的鸥台高中主攻手星海光来有两句名言。其一，“我对于自己很弱这一点，早就心知肚明”；其二，“身材矮小只是不利于打排球，而不是不能打”。这两句话，对河村来说同样适用。

河村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这些话可以兑现。超人的刻苦可以改变缺陷和偏见，让他人从轻视你、笑话你，渐渐变得不得不重视你，最后正襟危坐看你，为你的进步由衷鼓掌。

于是，弱小与强大之间，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逆转。矮小的人也有攀越高墙、看到更远之处的可能。河村在纪录片中说：“如果矮个子也能大显身手，会给更多人带来希望和感动。我觉得这是篮球的有趣之处，而站上NBA舞台是我的终极目标。”

来自日本的二次元和三次元达成了某种共识与合作——中二吗？非常中二。现实吗？无比现实。

河村吉一

河村出生于日本山口县柳井市。父亲河村吉一是一名教师，完成了这两个身份都应该做到的事：尊重孩子的意愿，给予孩子指引和鼓励。

河村小时候喜欢棒球，后来觉得篮球服更帅气。于是父亲找工匠帮忙，在后院为孩子装了篮球架，造了个小小的球场，并陪孩子一起看NBA。在漫长的小学阶段，痴迷投篮的河村投坏了好几个篮筐，这份热爱，帮助他成为初中明星球员。

（图/IC photo）

井手口孝

井手口孝是河村在福冈第一高中的教练，他的肯定和鼓励，改变了河村的人生选择——172cm固然是显而易见的差距，但这不应该成为退缩的理由。

井手口教练会陪河村加练投篮，也更愿意去看见只有河村才能做到的事情：“投篮、运球，他什么都能做，唯一做不到只有灌篮了。虽然他都能做到，但他更愿意让身边人变得更好。相比于自己拿40分，他更愿意自己拿20分，再为别人创造20分的机会，这是他最大的能量。”

这种信任，影响了河村的人生抉择。

500/600/1000

这是河村成长过程中，三个关于投篮练习的数字。

“努力”是一个抽象的词语，但河村每天的练习内容，则让这个词语变得具体。四年级时，河村每天投500球；高一，逐渐增加到600球、1000球。

盲射

非常规的篮球练习，造就了河村挑战世界的杀手锏。

小打大的痛苦，河村从小到大尝过无数次。他在初中时，因为身高劣势一度不想打球；在井手口教练鼓励下进入福冈第一高中后，着力训练投篮，且是高难度的撤步后仰三分投篮。只有掌握这样的技术，才有可能在比他高出许多的防守球员面前得分。

（图/IC photo）

于是，他在练习中刻意强调“盲射”概念，后撤投篮的幅度也非常大。唯有把投篮技术锤炼为一种无视干扰的本能，才有望在遮天蔽日的防守下找到出路。

趋势

现代篮球的个体发展趋势，是既高且快，在高对抗下防得住、投得准，能高效且灵活地执行战术。除了全世界球员平均水准独一档的美国队，塞尔维亚、法国、德国、西班牙、斯洛文尼亚等强队同样是这种趋势的引领者。

亚洲球队已经远远掉队了。让中国球迷难以接受但又无可奈何的是，中国男篮已经没有像过去那样对抗世界的资本。而当我们以为重新挑战欧美豪强的是一群大个子天才，在NBA拿到Exhibit10合同的河村勇辉、富永启生带领日本队站出来说，不一定——他们没有顺应趋势的高度，但他们锻炼出了能与之对抗的强度。不因先天不足就提前认输，将自身特点打磨得足够强大并勇于挑战，这才是日本队让人尊敬的原因。

《灌篮高手》

河村与日本队近年的表现，太像少年热血番里的情节：从寂寂无名到被人尊重，在强敌面前死战不退。

河村的外形、身高与速度，像极了《灌篮高手》里的宫城良田。但仅仅像宫城，甚至像《灌篮高手》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绝无可能达到他如今的高度——不是井上的想象力差，而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大。

宫城良田。（图/《灌篮高手》）

《灌篮高手》漫画原作完结于遥远的1996年。如果当年有人跟井上雄彦说，日本队大概花30年时间，就能成为亚洲唯一代表出战奥运会，与顶级强队战至最后一秒，队里有个身高172cm的家伙敢在对面220cm的“高塔”面前投三分，场均能砍20分，井上大概会觉得这人是神经病吧：高桥阳一都不敢这么画啊。

2024年，井上目睹日本惜败法国的比赛之后，说道：“全世界都看到了他们的表现，他们值得一场胜利。”

如果这时候井上还愿意画篮球，是不是更敢畅想日本篮球的未来了——毕竟，当三次元出现比二次元更难以想象的事，谁能不动容呢？

“这个没法黑”

本届巴黎奥运，有两个日本运动员赢得了广泛尊重：一个是身兼乒乓球混双、单打、团体三项但接连败退，说出“如果死能让我感到轻松的话，我想死”的张本智和，对于张本，中国网民从讥讽到怜爱，实在不忍心黑了；另一个，便是河村勇辉。

（图/奥运会直播截图）

张本讲述了体育是何等残酷，河村则展现了体育如何展现勇敢与光辉。

Exhibit 10

NBA的一种合同类型，通常是一年底薪且无保障，在转换成双向合同后，可再继续转为NBA合同。

中国年轻球员崔永熙在今年得到过开拓者Exhibit 10合同，但遗憾的是，没有留下来。河村在奥运会之后也将赶赴孟菲斯灰熊队，为这份微渺的可能性开始新的努力。

B联赛

日本篮球顶级联赛，由川渊三郎（曾经的日本职业足球之父）牵头，将日本国家篮球联盟（NBL）和BJ职篮联盟合并而成，结束了日本两大联赛的内耗局面，同时在商业化、娱乐性与球员竞争等层面进行有效改造。

河村无疑是这个联赛培养出来的招牌之一。他先以半职业选手身份亮相B联赛，三个赛季后正式加盟日本B联赛横滨海盗队，首年就入选全明星和年度最佳阵容，斩获MVP和年度最佳新秀，成为日本篮球历史上达成此成就第一人。

（图/IC photo）

专注

父亲和教练都曾经说，河村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他专注于篮球，同时姿态端正：既不小看自己与队友，也不否认存在的差距与失败。这种正视困难、解决问题的态度，不在运动之外横生枝节的专注，并在不可思议的赞叹下稳定地进步，才是他最打动人的地方。

梦想

“梦想”是一个特别容易被异化的词，也容易被滥用，然后被嘲讽。

孟菲斯灰熊给了河村一个机会，未来依旧艰难，但河村已经习惯了这种艰难。

生于2001年的河村，已经把日本男篮和“亚洲之光”的名号扛在肩上。即便人人赞叹他的神勇发挥，他在接受赛后采访时，向日本球迷道歉，仍然保持了足够的清醒：“心里充满了不甘。但是，日本的篮球是怎样的，进步的表现应该已经传到了全世界，剩下的就是得到好的结果。有好的地方，也有三连败的不足之处，这次奥运会一定会成为日本变得更强的契机。”

不是谦虚，也没有客套。

（图/IC photo）

有几个NBA球员，在世界杯上击败过二流强队，在亚洲具备稳定的争冠能力，这对日本队来说还远远不够。

对河村来说更是如此。梦想总是巨大的。

梦

在中国男篮的梦里，我们的核心后卫就是河村的模样：小、快、灵，心脏极强的持球大核，三分精准，能突能投能传，不怕对抗，精神属性拉满。

梦醒来，从基层教练到职业队教练，恐怕没人会给一个172cm的球员机会。杨毅总结道：咱们就没出过一个河村勇辉这样的一号位，亚洲就没有后卫能在奥运会上打到过这个水平。中国信奉高度，培养不出这样的球员。

所以，我们的“河村勇辉”和中国篮球的未来，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