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帝制时代以后,中国经历的第一个大分裂时期,现在被统称为“魏晋南北朝”,时间跨度长达300多年。
但细究起来,这300多年间并非形态一致,而是变化居主导:有时候短暂一统,有时候政权林立,有时候南北对峙,有时候三国鼎立……
其中最乱的一个历史时期,我们称之为“十六国时期”。
从公元304年匈奴贵族刘渊在中原建立汉赵(前赵)政权算起,在今天中国的中原、西南、东北等地先后出现了20多个国家政权。由于北魏史学家崔鸿所撰《十六国春秋》,记载了当中16个相对强劲的政权——五凉、四燕、三秦、二赵、成汉和大夏——故习惯被称为十六国时期。
当十六国时期延续了70多年后,所有人都以为大秦天王、氐族人苻坚会是大乱世的终结者,甚至看好他是重新统一华夏的人选。可是,在公元383年与东晋的淝水大战后,苻坚连同他的前秦帝国几乎瞬间崩盘,北中国重回混战局面。
读史者恍然大悟,原来苻坚及其前秦帝国只是十六国历史的一部分,而不是十六国历史的终结者。
大约在淝水大战50多年后,历史的走向才变得清晰起来。
那个真正的十六国终结者,终于出现了——他是北魏第三代皇帝、太武帝拓跋焘(408—452),鲜卑人,一个继曹操、苻坚之后,像拼图一样统一了北中国的雄主。
也许今天没有多少人知道拓跋焘,但他的故事值得说一说。
▲影视里的拓跋焘形象。图源:影视剧照
如果没有鲜卑人,中国历史的车轮会如何驶出魏晋南北朝进入隋唐,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只能根据既定的历史事实反向复盘:鲜卑人在中华第一帝国(秦汉)崩溃后开始扮演重要角色,包括鲜卑慕容部曾建立叱咤风云的前燕、后燕等政权,以及出走的一支在祁连山脉和黄河上游谷地建立的持续了300多年的吐谷浑政权。当然还有与慕容部在参合陂决战中胜出,取而代之强势崛起的鲜卑拓跋部。一直到中华第二帝国(隋唐)建立后,鲜卑的影响力仍未消减。隋唐的制度和文化,仍然深深受到鲜卑人的影响,连隋唐时期的君主本身都流着鲜卑血统。
拓跋部原本是鲜卑族中最落后的一支。西晋时,因其首领协助西晋对抗前赵有功,被封为代公,后升代王。到公元338年,拓跋部的第一代雄主什翼犍即代王位,开始仿照东晋设置百官,并参与到中原的逐鹿中。什翼犍时期的年号“建国”,代国在他手上也确实建成了一个国家。
公元376年,什翼犍被儿子弑杀。同年,苻坚统一北中国的进程势如破竹,前秦军队灭了代国。
大约10年后,386年,前秦早已崩溃,中原重回乱战局面,什翼犍的孙子拓跋珪趁乱复国,重建了代国。后来迁都平城(今山西大同),改国号为魏(史称北魏),主动拥抱先进的农耕文明。
拓跋珪的死跟其祖父什翼犍如出一辙,都是被自己的儿子弑杀。
拓跋珪的嫡长子拓跋嗣在父亲遇弑后,带兵入宫,诛杀了弑父的弟弟拓跋绍。拓跋嗣由此成为北魏的第二任皇帝,这个死后得到“太宗”庙号的皇帝,在历史上存在感不强,但并非无名之辈。他曾北逐柔然,也曾南征刘宋,夺取数州,大胜而归。至少为儿子拓跋焘统一北中国的霸业,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公元423年,32岁的拓跋嗣病逝,继位者是16岁的长子拓跋焘。
拓跋嗣死前一年,已经安排六名辅政大臣辅佐拓跋焘临朝听政。这样的安排,有利于太子顺利进行权力交接,确保这个游牧民族像汉族一样实现权力的“父死子继”。但拓跋嗣与拓跋焘这对父子的幸运在于,在拓跋焘代理监国、担任实习皇帝的第二年,拓跋嗣病死了,父子之间的权力、派系、矛盾还未出现就自然收场了。而后面拓跋焘在选择和培训自己的接班人时,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公元408年,拓跋焘出生时,拓跋珪见这个孙子相貌奇特,很开心地预测说:“成吾业者,必此子也。”
历史读多了,我们更要对雄主们的眼光保持充分的信任——他们的预言,基本不会错。或者说,我们要对史官的“伏笔”有所察觉——但凡一个人出生时有异象,或者有神预言,那么他一定是做出了不凡的功业,史官才会反过来去渲染他的出身。
拓跋焘显然就是这样一个被划了重点的人物。
当16岁的北魏皇帝拓跋焘站在了历史的前台,时代已经为他指明了方向:要么奋斗,要么灭亡。
当时,北魏面对的局面是,东边与汉人冯氏建立的北燕接壤,西边有卢水胡沮渠氏的北凉和匈奴人赫连氏的大夏等政权,北边是日益强大的柔然汗国,南边黄河以南则是南朝的刘宋政权。
如果处理不好,北魏就是四面受敌的状态。
柔然在历史上被称为“蠕蠕”,是鲜卑族的一支,北朝北境之外的游牧强国。
拓跋焘的父亲拓跋嗣在位时,筑起长城,设置六镇,对柔然采取守势。拓跋嗣去世时,柔然想趁北魏新君立足未稳,发起一轮扫荡。由柔然首领统率六万骑兵,杀入北魏旧都云中盛乐(今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拓跋焘年轻气盛,并不畏惧,反而率兵亲征,打得柔然连连撤退。
随后,拓跋焘跟柔然杠上了。
尽管朝中许多大臣反对,但拓跋焘不为所动,认定柔然是第一敌人,“若不先灭蠕蠕,便是坐待寇至,腹背受敌,非上策也”。
425年,北魏兵分五路,征讨柔然,迫使柔然北走。
四年后,北魏再次北击柔然,迫使柔然向北魏纳贡臣服,20年内不敢有任何想法。
镇住了柔然后,拓跋焘伸展手脚,开始了统一北中国的历史进程。
第一战灭大夏。大夏开国皇帝赫连勃勃是个猛人,数年间尽占关中之地,407年立国,是十六国时期最后出现的一个政权。赫连勃勃定都统万城,为了显示他的牛掰,他把统万城的四个城门分别命名为招魏(东门)、朝宋(南门)、服凉(西门)和平朔(北门)。
425年,赫连勃勃死后,其子赫连昌继位,关中大乱。拓跋焘认为机会来了,于第二年出兵攻夏。427年,两国决战。
由于统万城十分坚固,无法强攻,拓跋焘采取了“诱敌出城”的策略,把赫连昌诱出统万城进行决战。在列阵厮杀中,拓跋焘身先士卒,一度坠马,差点被夏兵俘获,但他毫不畏惧,后来手掌被乱箭射中,仍然坚持战斗。最终,赫连昌兵败逃往上邽(今属甘肃天水)。
一年后,428年,北魏攻打上邽,擒获了赫连昌。不过,赫连昌的弟弟赫连定又即位,并一度想联合刘宋夹击北魏。拓跋焘继续西征赫连定所在的平凉(今甘肃平凉),打得赫连定无路可逃。
431年,北魏属国吐谷浑擒获了赫连定,送到平城处死。至此,大夏灭亡,关中地区被纳入了北魏的版图。
第二战灭北燕。对于拓跋焘而言,这是灭大夏的轻松版。时机依然是利用北燕国主冯跋刚死,内部夺权分裂,拓跋焘亲征,所向披靡,于432年迫使北燕“乞为附庸”。436年,北魏再次攻打北燕,北燕灭亡,北魏取得辽河流域。
439年,拓跋焘亲征姑臧(今甘肃武威),对割据北中国的最后一个政权——北凉,发起了进攻。很快,北凉王沮渠牧键战败出降,北凉覆灭,北魏取得了河西地区。
至此,拓跋焘终于完成了北中国的重新统一。中国历史走出十六国,进入了南北朝。正史评价拓跋焘,说他“廓定四表,混一戎华,其为功也大矣”。
▲山西大同,北魏国都。图源:摄图网
拓跋焘灭北凉,其实背后还有一段八卦。
北凉是一个骑墙派,分别向北魏和刘宋称臣。然后,北凉王沮渠牧犍为了讨好北魏,把自己的妹妹送给了拓跋焘做小老婆。拓跋焘估计很满意,就礼尚往来,将自己的妹妹武威公主嫁给沮渠牧犍做皇后。但沮渠牧犍跟自己的寡嫂李氏勾搭成奸,结果被武威公主踢爆奸情。李氏一不做二不休,在武威公主的饭菜中下毒。所幸武威公主命大,并未被毒死。
拓跋焘知道妹妹的境遇后大怒,要沮渠牧犍交出李氏进行严惩。沮渠牧犍对嫂子应该是真爱,死活不肯交人。
拓跋焘忍无可忍。于是,一段乱伦狗血八卦演变成了一个政治议题——要不要出兵讨伐北凉?拓跋焘让群臣讨论。
奚斤等鲜卑贵族官员说,我国连年征伐,士马疲弊,近期不能再发动战争了。而且,听说凉州一带,土地贫瘠,盐碱地居多,难得水草。我们大军兵临城下,如果久攻不下,补给跟不上,那就麻烦大了。
听到凉州没有水草,士马补给没有保障,拓跋焘有些打退堂鼓了。
这时候,崔浩站出来反驳说,《汉书·地理志》称“凉州之畜为天下饶”,若无水草,牲畜怎么繁殖?况且,汉朝绝不会在没有水草的土地上兴筑城郭,设置郡县。陛下不要听他们信口开河啊。
崔浩出身清河崔氏,是北魏初期朝堂上罕见的受到特殊宠任的汉人高官。当年拓跋嗣即位之初,协助听政的“八公”里面,只有他的父亲崔宏一人是汉人。拓跋焘开始摄行国政,六名辅政大臣,也只有崔浩一人是汉人。可见崔宏、崔浩父子在一堆鲜卑贵族里面,身份显得多么特殊。
▲崔浩画像。图源:网络
拓跋焘信任崔浩,但奚斤也是辅政元老,到底谁在胡说八道呢?他点名尚书李顺说话,因为李顺多次出使北凉,最有发言权。
李顺回答说,自温圉水以西至姑臧,地皆枯石,绝无水草,奚斤所说,确是实情。
崔浩一听,当即斥骂:真是大言欺世!
李顺也不示弱,怼了回去,耳闻不如眼见,这是我亲眼所见,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辩?
没想到,崔浩悠悠地说,你每次出使凉州,都收了人家的贿赂,替人家说话,别以为我没有亲见就可以相欺。
拓跋焘察言观色,心中已经知道谁是谁非,当即下令亲征北凉。
抵达姑臧城下,拓跋焘极目四眺,但见水草丰茂,由此对崔浩敬佩不已。他对跟在身后的崔浩说:“卿昔日所言,今天果然应验。”崔浩答道:“臣之言不敢不实,向来如此。”但也因为崔浩向来爱说实话,为他后来的悲剧命运埋下了祸根。
我们都知道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元宏)的汉化改革,却不知道拓跋焘是北魏汉化的开创者。
拓跋焘在位期间,大规模征召中原士族到北魏京城做官,北方的头等士族范阳卢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等名流的加入,极大地扩大了北魏政权的基础。
439年灭北凉之后,拓跋焘对生活在那里的汉族士大夫,也一概以礼相待。当时很多凉州名士,被充实到北魏政权中。按照史学大家陈寅恪的说法,保存于凉州一带的河西文化,实际上是魏晋乱世以来中原文化的正统,拓跋焘取凉州后,河西文化遂输入于北魏,并成为此后隋唐制度的重要渊源之一。
虽然吸纳汉人士大夫是北魏政权从部落向国家演变的一个必经阶段,但拓跋焘对待汉化的开明态度,与崔浩的鼓吹不无关系。
根据史书记载,在拓跋焘统一北中国的进程中,几乎每一次重大军事行动,都是崔浩站出来力排众议,帮助拓跋焘运筹帷幄,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拓跋焘对此十分清楚,曾在公开场合指着崔浩称赞说,“其胸所怀,乃逾于甲兵”,还曾专门诏令各部尚书:“凡军国大计,卿等所不能决,皆先咨(崔)浩,然后施行。”
崔浩不仅是拓跋焘最重要的谋臣,也是他最宠信的人。一个细节就能看出这一点,史书载,崔浩可以出入拓跋焘的卧室。
君臣二人的这种特殊信任,使得崔浩逐渐忘记了周遭的危险。
正如我上面所说,在崔浩这一层级的北魏高官中,除了他们父子,几乎清一色是鲜卑贵族。这些鲜卑贵族相对保守,也不愿意看到一个“非我族类”凌驾于他们之上。在拓跋焘刚继位那会儿,他们就集体排斥和诋毁崔浩,拓跋焘迫于群议,曾无奈罢免过崔浩的官职。事后,拓跋焘发现没有崔浩真不行,又顶着压力起用他。
拓跋焘越是信任崔浩,离间他们的人就越多。不过,拓跋焘基本都是淡然处之,不以为意。直到“国史案”爆发,崔浩迎来致命时刻。
439年,在统一北中国后,拓跋焘为了彰显功绩,命崔浩负责撰北魏国史。拓跋焘还专门叮嘱他,“务从实录”——写史一定要真实。
按照惯例,国史修完后,只在皇室内部传看,不会公开刊行。但崔浩手下两个马屁精建议,这么好的史书应该刻在石头上,展览出来,让所有人都可以观摩学习。于是,一块块刻有北魏国史的石碑被立在通衢大街上,引来行人驻足议论。
鲜卑贵族们读到后,一个个却愤怒不已,接连到拓跋焘面前告状,说崔浩别有用心,把我们拓跋祖先那些不愿人知的早期历史写出来也就罢了,竟然还公开刊刻,这是故意“暴扬国恶”,让天下人看我们的笑话。
拓跋焘命人收捕崔浩。
崔浩被捕后一脸懵圈,根本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只是承认自己收过贿赂。拓跋焘亲自审讯他,他也惶惑不能应对。
450年,拓跋焘下令诛杀崔浩。
但杀人并未到此为止。崔浩的清河崔氏同族,无论远近一概被杀。与崔氏联姻的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等大族,也被连坐灭族。
从“国史案”的株连来看,其本质是北魏汉化进程的一次反动。崔浩之死,多大程度上是出于拓跋焘的意志,抑或只是鲜卑贵族集体施压的结果,不得而知。然而,参与北魏朝政的多个汉人豪族最终难逃被血洗的命运,则已表明鲜卑-汉族在北魏高层的矛盾完全公开化。种族的隔阂,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除。
▲山西大同是北魏政争的舞台。图源:摄图网
崔浩被杀后,拓跋焘常常后悔。
拓跋焘是一个雄主,但并非暴虐无道。在崔浩的影响下,他很懂得儒家的治国之术。
当年打败赫连昌,占领统万城后,拓跋焘登上高大华丽的城楼,对左右说:“蕞尔小国,而用民如此,虽欲不亡,其可得乎?”滥用民力修筑宏大工程,是要亡国的。
回到平城后,一些臣子却开始怂恿拓跋焘扩建京师,装饰宫殿,拓跋焘脑子很清醒。他说,治国在德不在城,赫连氏建了那么华丽坚固的城池,还不是被我灭了?“今天下未平,方须民力,土功之事,朕所未为。”
在南征北战中,鲜卑贵族掠取了大量财富,生活奢侈。而拓跋焘一直保持着相对俭朴的生活,“不好珍丽,食不二味”。
他很惜财,对皇族亲贵不滥加赏赐,但对有功将士则出手阔绰。清初史学大家王夫之对拓跋焘的评价很高,说他“惜财而不轻费,亲戚贵宠未尝横有所及,其赏赐勋绩死事之臣,则无所吝,用财之道,尽于此矣”。
他还很会听取反对意见,鼓励臣子直谏。
正史中关于拓跋焘纳谏的记载,堪称君臣典范,简直是李世民与魏徵关系的先行版。
有一回,大臣古弼有事陈奏,恰好碰到拓跋焘与给事中刘树在下棋。等了很久,还没下完,古弼怒了,上去就薅住刘树的头发,把他拖下来,边打边骂:“朝廷不治,实尔之罪。”
拓跋焘这才赶紧放下棋子,好声好气对古弼说,刚才光顾着下棋,不听奏事,实在是我的罪过,跟刘树没关系,快放开他吧。
还有一回,拓跋焘要去打猎,让古弼给他安排几匹好马,古弼却给他挑了几匹瘦弱的马。拓跋焘大怒,说等我回来,先斩了此奴。
古弼手下的人很担心,但古弼对他们说,皇帝打猎,我们伺候不好,罪小;但因此而放松戒备,致使敌人入侵,罪大。把肥马留下来充实军备,对国家有利。“苟使国家有利,吾何避死乎?”
拓跋焘听说了古弼的态度后,不仅怒气全消,还称赞说:“有臣如此,国之宝也。”
在拓跋焘的褒赏之下,北魏出现了一批直臣。
但崔浩之死,还是让北魏表面的民族融合和直言之风,受到了重创。
崔浩在世时,冒着被鲜卑贵族当成南朝间谍的极大风险,始终力排众议,阻止拓跋焘主动攻打南朝。按照崔浩的意见,北魏和南朝势均力敌,谁要吃掉谁,都要付出举国的代价还不一定能成,搞不好北魏就会重蹈前秦的覆辙。因此,他主张两国维持相对安定,避免大规模决战。
拓跋焘统治时期,30年间,南北仅有两次大战。
一次是430年,是刘宋挑起来的,北魏应战取胜,随后双方维持了20年的相对和平。
另一次则是450年,崔浩一死,鲜卑贵族又开始鼓吹灭南朝,这下没人出来谏言阻止,拓跋焘决定主动出击。战争打了一年多,北魏打赢了,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史书说,北魏“士马死伤亦过半,国人皆尤之”。北魏长久没缓过气来。
事后,拓跋焘又开始后悔下令杀了崔浩。
▲魏-宋对峙局面。图源:中国历史地图集
让拓跋焘更后悔的事,在这场宋魏战争结束后发生了。
根据《魏书》记载,北魏正平元年(451年)六月,“仪同三司、高凉王那有罪赐死”,没几天,“皇太子薨”。
高凉王拓跋那刚刚参加了宋魏战争,全程作战勇猛,立下战功却忽然被赐死,原因不得而知。但诡异的是,高凉王拓跋那被赐死没几天,皇太子拓跋晃也死了。不得不让人怀疑这二者的死,与宋魏战争有何关系。
事情复杂,版本众多,容我慢慢捋一捋。
我在前面讲过,北魏立国初期,为了确保皇权“父死子继”的顺利过渡,皇帝在生前就会让太子参与摄政。拓跋焘当年是在15岁开始监国,16岁那年父亲拓跋嗣“刚好”病死了,遂顺利完成了权力交接。拓跋焘在其太子拓跋晃15岁时,也遵照惯例,让他参与处理政务。但从史料的蛛丝马迹来看,拓跋焘内心可能并不愿意这么做。
据说,公元443年,拓跋晃15岁那年,拓跋焘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父亲和祖父,两人“皆执剑烈威”,质问拓跋焘为何不信任太子。拓跋焘惊醒后,才下诏让拓跋晃参与政务。至于拓跋焘、拓跋晃父子有何矛盾,不得而知。
但随着时间推移,父子二人的矛盾就逐渐显现了。
拓跋焘在位期间,发动过多次“灭佛”运动,是历史上第一个灭佛的帝王,“三武一宗”头一个。但鲜卑贵族包括拓跋焘的父祖,甚至拓跋焘本人执政的前15年,都是信奉佛教的。拓跋焘突然转变信仰,由佛入道,与崔浩和著名天师寇谦之的游说不无关系。但更重要的因素,还是来自政治和战争需要。
拓跋焘统一北中国的一系列征战,都需要兵力支撑。到了后面,兵力不足的问题显现。而佛门中藏匿了大量青壮年的事实,让他直接下诏,50岁以下者全部免除沙门身份,以从军征战。
后来拓跋焘攻打北凉时,发现有三千僧人参与守城作战。拓跋焘震怒,下令要将这些僧人全部斩杀。虽然最终收回成命,但他对僧人已经全无好感。
而与拓跋焘转信道教不同,太子拓跋晃和许多鲜卑贵族一样,应该是一直信奉佛教的。为了“纠正”太子的信仰,拓跋焘甚至在太子参与摄政的第二年,下令杀死了太子的门师玄高和尚。
两年后,446年,关中出现盖吴领导的起义,拓跋焘前往平叛。其随从在长安一座寺院内,发现藏有武器,遂报告拓跋焘。经过搜查,拓跋焘认定该院僧人参与了盖吴叛乱,于是发出了更为严厉的“灭佛”诏令。
应该说,基于宗教信仰的分歧,是拓跋焘与太子拓跋晃之间的第一重矛盾。而另一重矛盾则更为敏感——随着拓跋晃参与政务的时间越来越长,在他的身边形成了一股政治势力,随时准备拥护少主上位,以建立不赏之功。
450年北魏发动对宋战争,有可能就是“太子党”怂恿促成的。高凉王拓跋那在战后被赐死,可能是战争的结果与其战前的承诺严重不符,毕竟北魏是以巨大代价惨胜,在拓跋焘看来必须追究责任予以治罪。而紧接着拓跋晃之死,肯定也跟这场战争有关。
据《宋书》所载,拓跋晃是这么死的:“焘至汝南瓜步,晃私遣取诸营,卤获甚众。焘归闻知,大加搜检。晃惧,谋杀焘,焘乃诈死,使其近习召晃迎丧,于道执之,及国,罩以铁笼,寻杀之。”
拓跋晃在宋魏战争后,大肆收受贿赂——北魏诸将在战争中搜刮的财物,最后都汇聚到拓跋晃那里去了。有人得财宝,有人得军功,这似乎是他们怂恿发动战争前谋划好的利益分配。拓跋焘得知后,怒不可遏,赐死高凉王之后,开始查找太子的罪证。
拓跋晃慌了,想起干脆弑父上位好了。毕竟北魏政权建立之初,就有“弑父”的传统。
但拓跋焘老谋深算,诈死,派人通知太子来迎丧。拓跋晃不知有诈,“兴冲冲”去迎丧准备继位,结果被抓,关在一个铁笼子里。拓跋焘随后将拓跋晃杀掉。
这是南朝人记载的拓跋晃之死的版本。然而,北魏人自己记载的版本却与此大相径庭。在《魏书》中,拓跋晃是被一个宦官害死的。
这个宦官叫宗爱,据说是历史上第一个封王的宦官。拓跋晃监国期间,不满宗爱的所作所为。宗爱担心被告发,遂在拓跋焘出征回国后,趁机诬告太子意图谋反。太子属下的两名官员因此被斩杀,太子忧心忡忡,“遂以忧薨”。
在这个版本中,拓跋焘父子的矛盾和误会,是宦官宗爱构陷而成的。
等到拓跋晃忧惧而死后,拓跋焘常常想念太子,宗爱又担心事泄被拓跋焘诛杀,于是先下手弑杀了拓跋焘。这是公元452年的事,46岁的一代雄主竟然死在一个宦官手下。如此窝囊的死法,总让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宗爱的“传奇”还没结束。弑杀拓跋焘后,他拥戴拓跋焘的幼子拓跋余为帝,自领大司马、大将军、太师,册封冯翊郡王,大权在握。拓跋余不甘充任傀儡,想夺回皇权,又反遭宗爱弑杀。至此,宗爱已经连续搞死了北魏两帝一太子,堪称史上最牛太监了。
不过,这是北魏人讲述的版本,是否为了掩盖北魏帝王父子相残的“丑闻”而拉一个宦官来背锅呢?不得而知。
历史扑朔迷离,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叹息,而无法深究。
全文完,感谢您的耐心阅读,顺手点个在看让我知道您在看~
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田余庆:《拓跋史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张金龙:《北魏政治史》,甘肃教育出版社,2008年舒绍昌:《论拓跋焘的历史地位》,《晋阳学刊》,1987年第6期曹道衡:《魏太武帝和鲜卑拓跋氏的汉化》,《齐鲁学刊》,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