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备受赞誉的神剧《风骚律师》临近大结局处，有一段闪回：世故油滑的“风骚律师”索尔，开始不断向他的同伙们追问一个特别天真幼稚的问题——如果有时间机器的话，你会回到过去的哪个时刻？每个人答案不同，只有“绝命毒师”老白看穿了这个问题的本质：第一，从科学角度来说，时间机器是不可能的。第二，你想聊的，不是时间机器，而是人生悔恨。
老白自己最后悔的一个决定，是当年没能在初创企业坚持下去，忙于成家立业，成了一个碌碌无为的中年人，死到临头的时候才有了搏一把的勇气。我们看到的是老白人生悲剧的最后阶段，但其实原因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种下，既然他不能违反物理法则回到过去，也就只能违反道德和法律，成了一代枭雄，也是人人唾弃的罪犯——剧中几乎所有人都情愿自己从来不认识他。
故事的本质就是给生活另一种可能。爽文和严肃作品的区别在于，不是人物有没有开挂，而是开挂有没有严重的后果。老白和索尔都承受了自己开挂的报应，而且很大程度上来说，是他们主动寻求这种报应，这种清醒的道德责任感，令他们不至于沦为彻底的恶棍，也让整个故事保持了严肃。然而，道德是现实环境的产物，如果现实本身可以篡改，那么道德是否也要随之变化？——这是科幻作品尤其需要注意的关键问题。
最近完结的高分美剧《人生复本》（Dark Matter），改编自同名小说——这部小说有十年来最佳科幻之美誉。不过在十年之后的今天，“平行宇宙”的概念已经不再新鲜，甚至可以说有点泛滥，从当年大热的《瞬息全宇宙》到今年的《群星》，从向来有点先锋的《瑞克和莫蒂》到向来很会跟风的漫威宇宙，更不要说形形色色各种主打穿越的国产网剧。不过话说回来，“平行宇宙”的泛滥，恰好说明当代广大观众的需求——历久弥新的并不是一个科幻概念，而是那种“换一个活法”的渴望。
《人生复本》的男主角杰森·戴森（乔尔·埃哲顿饰）人到中年，生活波澜不惊，有一份稳定的学校物理老师的工作，也有恩爱的妻子丹妮埃拉（詹妮弗·康纳利饰）和孩子。然而正所谓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人比人要气死人。杰森的好友获得了类似诺贝尔奖一类的科学大奖，这一下子令杰森看似幸福美满的生活黯然失色。别人拥有的是事业，他拥有的只是工作——而且甚至还不怎么受学生待见。
人不需要等到中年，才知道悔恨是什么滋味，然而中年人的悔恨却格外苦涩——因为容错的空间已经太小，翻盘的筹码已经太少。世界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从头再来”？不过说实话，一样是悔恨于自己碌碌无为的中年人，杰森这个开局可比当年的老白要好得多了。老白的老婆斯凯勒是母老虎加势利眼，可不是丹妮埃拉这种善解人意的大美女。老白的儿子还有残疾。当然最关键的是，老白还平白无故地患上了绝症，而杰森却占了科幻的便宜，拥有改写生活的捷径。
一天回家路上，杰森突遭陌生人绑架——更准确地说，这陌生人不是别人，正是平行宇宙的另一个自己。不妨就叫他杰森2号吧，此人在2号宇宙里身份是大科学家，拿到了杰森好友得的科学大奖，而具体成果正是发明了穿越平行宇宙的方法。杰森2号的遗憾是，当年为了专心科研，没有与一生之爱丹妮埃拉结婚，而后者也由于没有结婚，所以没有变成家庭主妇，而成了一位著名画家。两个丹妮埃拉的故事，容我后面细说，这里还是先说两个杰森——杰森被杰森2号强行夺取了身份，并且交换了宇宙。其实身份互换，本来是一种经典的喜剧套路。而喜剧，就是基于种种事情总是要出错、搞砸。杰森2号以为这次寻回了真爱，接下去应该像童话故事的结局，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很快他就厌倦了平淡枯燥的生活。从一个万人敬仰的大科学家，到一个小毛孩都不怎么尊重的物理老师，这种落差的确有点大。你不能将其仅仅归为虚荣，毕竟一个人衣食住行的全方位降级，必然会动摇此人对于“我是谁”的自我认知。
杰森2号决心必须重新获得财富和地位。好在知识是偷不走的，他凭着自己在另一个宇宙里的知识，很快又获得了巨额投资。真正无法解决的问题是爱情——他本来就是为了爱情才放弃一切穿过来的——爱情的体验，其实跟知识一样，只有自己辛苦获得的才属于自己，别人是偷不走的。丹妮埃拉发现新的杰森在穿衣打扮方面品味提高了，并且对于自己有了一种超越老夫老妻的炽烈爱欲，但却总说不上来哪里不太对劲，所以这份感情始终离圆满差一条细微而又深刻的裂缝。
另一边厢，杰森1号在2号宇宙结识了阿曼达·卢卡斯——杰森2号的女友和科研搭档，在后者的帮助下，他也掌握了穿越多重宇宙的法门。两人在不断的穿越冒险中，也建立了一种“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情谊，然而杰森执意要回到自己的宇宙，回到自己那个丹妮埃拉的身边，于是只能撇下阿曼达独自一人留在另一个宇宙里。如果说杰森2号的故事，是一场失败的鹊巢鸠占，那么杰森1号的故事就好像一场失败的私奔，有过无数刺激，但最终还是累了，所有的冲动和热情都会耗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的结局。
这两个宇宙的故事，其实就是“选择vs努力”的永恒难题，只不过以爱情的形式集中爆发出来。到底什么是真爱？1号宇宙说，没有共患难的感情不是真爱，2号宇宙说通过共患难建立的感情也不一定就是真爱。对于不爱的人，真爱设置了条条框框的法则和限制，然而对于真爱，一切又都可以抛开。在此剧之中，杰森就是无条件地爱丹妮埃拉。其实没什么道理，我们只能认为杰森宇宙的法则就是如此。
说到宇宙法则，就有有必要说说此剧之中的穿越原理。它不像《瑞克和莫蒂》里面那样简单，只要拿一把枪把时空打一个洞就行了，而是要借助特殊的药物和装置（一个巨大的黑色立方体）。而真正让《人生复本》与其他种种多元宇宙科幻区别开来的是，它特别强调“心”的作用——多元宇宙很大程度上是穿越者自己心灵的产物，并非完全客观的存在。更通俗来讲，就是“心想事成”、“相由心生”。当然这实际上也构成了一个悖论，一个真正内心平静、美好的人，他根本就不会想去穿越。要穿越的人，内心总是有某些不满、不忿、不甘心。
随着剧情的推进，杰森和宇宙的数量都开始成倍地增长，这对于丹妮埃拉和观众的效果，不是烧脑，而是一种类似于佛家所谓的“梦幻泡影”感。这是一种双向的幻灭感，丹妮埃拉觉得越发“通货膨胀”的丈夫越发没有价值，而观众也开始疑惑，万千杰森唯一的愿望就是去追逐同一个丹妮埃拉，这究竟值不值，是不是一种虚妄的执念？实际上，正因为此剧特殊的设置，多元宇宙对于杰森来说并不多元，而只是成倍的复制了同一种执念。这或许是此剧内在的无法克服的缺陷。尽管如此，如果我们采取丹妮埃拉的视角来看，还是能看出一定的人间真相。在科幻的条件下，杰森的选择是可逆的，他永远可以变得有钱，有事业，有婚姻和家庭（尽管不一定是真爱）。但是对于丹妮埃拉而言，事业和家庭永远无法两全，要么做一个孓然一身的艺术家，要么做一个家庭美满但没有事业的主妇。而一旦变成家庭主妇，她并不能像杰森轻易动用知识那样，轻易地重拾画笔。同样，身为成功的艺术家，也错失了当一个妈妈的时机。
在剧中，两个丹妮埃拉得知不同宇宙里另一个自己的故事，都不能确定哪一种生活更好，最多只能托男主去问一句：“你过得好吗？”其实这就是问题所在：丹妮埃拉自己没有穿越的技能，始终是一个被争抢的奖品，被选择的客体，而这不能不说是现实生活里女性处境的一种比喻。所谓“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对于杰森们来说固然是一道艰难的选择题，对于丹妮埃拉们来说，却只是一个无法检验的答案。在看似大同小异的“多元宇宙、平行时空”的设定里，其实每个故事的侧重点都有所不同。像《瞬息全宇宙》强调的是女儿生活的全新可能，以及母亲不变的爱，两代人需要相互适应和理解。而今年初的《群星》则更进一步：血缘不再是感情的基石，感情本身就是关系成立的条件，因此女儿可以接受不是母亲的母亲，母亲也可以接受不是女儿的女儿。而在《人生复本》里，它强调的不是爱与谅解的可贵，而是主打一个悔恨的无解，偷来的人生，过起来始终“偷感太重”。
“偷感”是最近网络新热词，相当微妙，解释不清却又令人心领神会。它似乎反映了当代人和生活之间永恒的格格不入。但既然穿越的机器并不存在，我们最终也只能学会同自己和解，接受生活既不能偷走也不能偷来。《一代宗师》里，章子怡扮演的宫二淡然一笑：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人生若无悔，那该多么无趣。真希望索尔、老白、杰森和丹妮埃拉，都能听到这句话。
狗仔卡
发表于 2024-8-1 12:4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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