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公众号:VOGUE(ID:voguechina),作者:黄佟佟
十年前,我在广州四季酒店采访过刘培基,那一年,他为他的自传到内地做宣传。
再见他,已是十年之后,在沙田香港文化博物馆。
非常神奇地,博物馆近期的三个展都跟他有关,“绝代芳华・梅艳芳”藏品基本出自他的捐献;
“瞧潮香港60+”里有他捐出的明星演唱会服装,其中包括他为梅艳芳最后一场演唱会设计的一金一白两件著名婚妙;
而“侠之大者”展览的主角金庸是他的多年老友。
老友们渐次仙去,已然是博物馆里供人膜拜的历史人物,刘培基却好像永远不老,甚至更年轻了。
▲ 当时接受我采访的刘培基说采访前去和查先生太太聊了会天,他们是多年的老友。
十年之前的他神情有点矜持,时常发出冷笑,黑裤白衣,清瘦,手上戴着凛然的黑底飞金的硕大劳力士,配一枚冷光四射的宽边金戒;十年后的他明显快乐了很多,松弛了很多,精力旺盛,滔滔不绝讲足三个小时,毫无倦意。他皮肤依旧白晳,依旧钟意黑色,黑色短皮褛配黑色牛仔裤,打底黑恤衫上一抹亮蓝和牛仔裤上几抹随意涂抹的黄红笔触,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潮味,依旧是时髦的;身背金棕爱马仕,手上是一对晶光闪烁的钻戒,人胖了十来磅,倒显得比十年之前英俊魁梧。
关键是真人太好玩,讲起往事绘声绘色,谈及评价坦率无忌,思路清晰,洞察敏锐。讲到激动处,他就打个响指,拉开凳子开始演,他是人群中罕见的那种如果想让你高兴就完全可以哄得你很开心的高能量者,想起黄霑对他的评价非虚:
刘培基非常聪明,在我的朋友里排前三。
▲1987年刘培基接受黄霑、蔡澜与倪匡主持的《今夜不设防》采访,他和黄霑是多年好友。他是一个完全靠自己成就自己的人。八岁被母亲遗弃,十一岁在上海裁缝店当学徒,睡在店里的铺板底下,十五六岁已自力更生,替尖沙咀太子行、瑞兴公司的化妆小姐,东方舞厅的舞小姐,甚至一些无上装酒吧女郎做衣服,见识过那个时代最时髦的人……二十二岁的他跑到伦敦中央圣马丁学院学服装设计,艰难求生,这些经历让他“知道了服装是怎么回事,明白了中西方的服装有什么不同”。
1975年,他回到香港开了一家叫诗纺的服装店,以造雪纺衫为主,成为城中名媛的心头好,香港小姐、豪门阔太、富家小姐都以穿他的衫为荣,客似云来。1976年,他成为香港第一位以设计闻名的本土服装设计师,代表香港参加伦敦时装周、巴黎时装周。1979年,伦敦三大百货公司都在他这里下了订单,法国版《VOGUE》的编辑看见他的作品,特意跑来香港拍造型照。▲ 刘培基在70年代创立的诗纺高级服装中心,图源水印。
当然,刘培基的“威水史”不止于此。他给港龙和国泰航空公司设计过服装,二百磅的德国空姐穿上都必须有腰身。不仅第一个冲出香港,他还是第一个走进内地的香港时装设计师,此前只有法国的皮尔·卡丹和日本的小篠弘子。1985年,时装表演在内地还是了不得的事,刘培基在锦江饭店的秀,时任上海市市长汪道涵连看两场,亲自接见了他。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许多耳熟能详的唱片封套及演唱会服装都出自他的手下,尤其是梅艳芳,“我做形象设计只做过一个人,其他人,我都只是服装设计”。他和梅艳芳携手打造了香港流行史和时尚史上不可错过的“百变梅艳芳时代”,大垫肩、宫廷服、女穿男装,内衣外穿……“我们不是学麦当娜。那个尖尖的胸罩、所谓的‘内衣外装’,我们早于麦当娜”。如今这件震撼全城的“菠萝钉”已陈列在沙田的香港文化博物馆。
▲ 梅艳芳于1987-1988年的“百变梅艳芳再展光华演唱会”中演唱《烈焰红唇》时穿着的服饰,刘培基设计。图源水印2012年,刘培基把毕生收藏捐给香港文化博物馆,在这里,你不但能看到刘培基创作的一生,也能看到梅艳芳一生最辉煌的时刻,当然,更有张国荣、汪明荃、罗文……那一代香港风流人物的风光片段。
“刘培基用这个展览来纪念梅艳芳的一生,不只是美丽的形象,那20年正是香港的黄金时代,我们中西荟萃、自由奔放、创意无限……曾经灿烂。”
许多年后,拍《繁花》的大导王家卫邀约他来为《繁花》做时装设计,因为:“若论八九十年代的服装设计,怎么避得开刘培基这三个字。”
▲ 刘培基曾说,“我的设计简约,着重线条与剪裁,风格华丽优雅,有品味的人才懂得欣赏。”图源水印刘培基的人生是十年一个台阶。
1962年当学徒,1973年做学生,1983年成了“香港十大杰出青年”,成名得早,也收手得早。1999年,他宣布退休。2002年到2003年,他接连失去挚友罗文、张国荣、梅艳芳、黄霑,“我最喜欢的好朋友都死了,家里都是遗照。”2013年,他写下二卷自传《举头望明月》,为了纪录那个时代最美好的人和事,“我不相信天上见。我们只有这辈子了,我也不愿意有下辈子,人一死就灰飞烟灭,所以,我才会叫人家珍惜这辈子。你喜欢的,要珍惜,要更努力,你看我原本什么都没有,我都可以活成这样子,可以做这么多事情出来,我没有辜负过自己,没有辜负过朋友,没有白来这个世界。”
对于当年的苦,他从不曾忘记,但今天的悠闲,他是真正把握住。如今的他隐居于深圳,只因内地生活方便,“内地有一点香港没有办法比得上,那就是外卖。香港过了(夜间)9点钟,你想买什么东西都有点麻烦。”他维持着上一个时代明星们的生活习惯,凌晨四五点才睡觉,睡到中午十二点起来,一天之内小睡数次。剩下的时间,吃吃东西,看看新闻,做点运动,陪陪小狗,听听音乐,有时把玩一下自己珍藏的红宝绿宝蓝宝石。至于劳力士,早就送了出去:
“到我这个年龄,知道人一死什么都带不走,朋友到我家,喜欢什么就拿走,我还要谢谢你,我至少送出去四只金劳。你问我如何保养,我的保养就是多睡觉,在家里很舒服啊,穿个羽绒服随随便便的,我的小狗那么可爱,我穿个拖鞋在花园里走走,饿了就在手机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很快就有人把咖啡和面包送来,这就是我要的生活,不需要跟人来往。我朋友都说我有开门恐惧症,我每一次洗完澡,准备穿衣服,打开衣柜看到很多衣服,我就不想出去了。”
采访完刘培基的第二天,我在尖沙咀游逛,北京道人流穿梭,维多利亚上空风云变幻,远处是香港人引以为傲的狮子山。想起刘培基就在这里长大,十一岁开始在这个极度拥挤的弹丸之地讨生活,如同眼前这千千万万快速奔走的香港人,在重重挤压之中,完全靠着腔子里的这口气在拼在挤才搏得一线生机。在那个飞花流转的神奇年代里,凭借着个人的聪明、勤力与才华,和香港最美丽、最有才华的艺人们因缘际会,缔造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影响华语文化圈的明星时装文化,成为代表香港黄金时代流行文化的标志性人物,多么神奇,又多么有幸。“我这辈子一点遗憾都没有,我竟然能走到今天,我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