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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蒙霍特普三世驾崩后,他的儿子阿蒙霍特普四世继承法老之位。在历史上,他有着一个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埃赫那吞(Akhenaten)。相比他那喜好世俗享乐的父亲,年轻的法老醉心于精神上的探索,渴望通过一场改革彻底改变整个国家的宗教信仰。在近东地区动荡的国际形势下,阿蒙霍特普四世的改革究竟会将他的帝国引向何方呢?严格来说,在自己死后谁能继承大统这一问题上,阿蒙霍特普三世原本更青睐自己的大王子图特摩斯,但图特摩斯王子在父亲即位三十周年时突然离世却让他不得不改变原有计划,在剩余的儿子们中,法老选择了泰伊王后的另一个儿子阿蒙霍特普王子。年迈的先王在此时还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一决定最后将会深刻改变整个国家的命运。在执政前5年中,阿蒙霍特普四世(AmenhotepⅣ)一直忠实履行他父亲的政策。先王虽然已经逝去,但他留下的整套官员班底却足以支撑整个国家继续运转,年迈的王太后泰伊也为法老贡献出她的智慧,接管这一时期埃及的对外事务,维持着埃及与周边大国的友好关系。在太后授意下,法老选择纳芙蒂蒂(Nefertiti,意为“美人到来”)成为他的王后,以美貌而闻名的她此时也正追随着先王统治时期泰伊王后的脚步,完美履行着她辅君参政的义务。埃及的大国地位仍然稳固,卡纳克神庙的建筑工程仍在不断动工,在这位新君的统治下,似乎国家的一切都在往一个好的方向不断发展。然而在阿蒙霍特普四世统治的第五年,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因为正是在这一年法老作出了决定:他要改革这个国家的宗教。要想清楚解释古代埃及人的宗教观念并非易事,毕竟它同所有宗教一样都有一套复杂的概念体系。简而言之,在埃及人眼中,法老通常被视为神在人间的化身。但要问起法老究竟代表的是哪一位神明时,生活在埃及不同地区的人们往往会给出截然不同的答案:孟菲斯的祭司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普塔(Ptah),世界正是诞生于这位创造之神的思维和言语;对于底比斯的祭司们来说,阿蒙神(Amun)的地位才是独一无二的;而赫利奥波利斯(Heliopolis)的祭司们则会说,是拉神(Ra)将一片混沌转化为一个有序的世界,而法老正是继承了拉的王国,所以拉才是这个国家理所应当的至高之神。归根结底,产生如此差异的原因是埃及从未形成一个统一的、有明确叙事的神话体系,而是将不同区域不同神灵信仰杂糅在一起。不过即使不同地区崇拜着不同的神灵,但一到埃及官方的信仰层面,情况便不一样了。自中王国的法老定都底比斯以来,这里的地方神明阿蒙便成为这个国家地位最为尊崇的神祇。阿蒙神对国家的主导地位体现在方方面面,不仅法老继位时的正统性需要得到阿蒙祭司的认可。在登基后,法老出于回馈神灵的需要,也会将大量财富捐赠给神庙。代价便是阿蒙神的祭司团体得以掌握古代埃及各个领域的财富和权力,原本用于祭祀的神庙在此时也成为一个庞大的经济实体。不过法老们也并非没有注意到祭司群体对王权的威胁,早在先王阿蒙霍特普三世时,太阳拉的地位就开始被有意提升。在官方说辞中,先王不仅将自己视作太阳神本尊,还对太阳的一种具象化化身阿吞(Aten)情有独钟,它的形象就好比一个伸出如同手一般光芒的太阳,当先王与泰伊王太后在玛尔卡塔宫的湖面乘船泛舟时,他们所乘坐的皇家游船便被称作“阿吞的光辉”。然而,阿蒙霍特普四世的做法要比他父亲激进得多,他决定彻底终结阿蒙神的主神地位,转而将阿吞的地位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他所推行的新信仰教义中,阿吞并非像拉、荷鲁斯和奥西里斯那样,是某种力量的人格化体现,而是“神”这一概念的完全指代。它是唯一的神祇,是万事万物的创造者,除阿吞神之外再无他神。为此,法老决定抛弃他名字中的阿蒙神,将他的名字改为“埃赫那吞”(Akhenaten),意为“阿吞光辉的灵魂”。
祭祀阿蒙神的卡纳克神庙此时被强制关闭,尊奉阿蒙的祭司也被赶出神庙,埃及全国针对阿蒙的敬拜活动均被勒令取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其他神的境遇也没好到哪里,随着埃赫那吞下令整顿宗教,埃及大部分神庙都被迫关闭,连带着它们的祭司也都跟着失了业。对阿吞的信仰不需要其他神的祭司,没有哪位神或神在人间的代表会忍受自己的权力被其他人分享。没有了这些老顽固祭司的掣肘,埃赫那吞现在距离他理想中阿吞治下盛世的目标又近了一步,眼下只有他才是阿吞的代表,也只有他才能与至高神直接沟通。在付出些许宗教基础设施被破坏的代价后,埃及神庙中历代祭司所积累的财富如今也全部进入了埃赫那吞的口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由于存在太多心怀怨念的人们,底比斯现在已经不再适合作为他的都城了,当法老在宫殿中眺望远处地平线时,一个宏大的计划此时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在埃赫那吞的宏伟构想里,他要为阿吞修建一座光辉宏伟的都城,一座以阿吞命名的城市。建新都的决定并非埃赫那吞一时兴起,恰恰相反,法老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作出这个决定的。埃赫那吞相中的地点位于如今埃及中部的阿玛尔纳丘地(Tell el-Amarna),在法老的规划中,这里是他日后伟大帝国的中心。在一片三面被悬崖环抱,西临尼罗河的宽阔平原上,埃赫那吞建立了埃及新的伟大都城,他将其称为埃赫塔吞(Akhetaton),意思是“阿吞的地平线”。就这样,在一片干燥、炎热、毫无生气的沙漠中,法老开始了他雄心勃勃的迁都计划。都城的整体范围涵盖了尼罗河东岸一块长约16千米,宽越13千米的“D”字型区域。整座城市并没有围墙,而是通过16块巨大的石碑划定这座城市的边界。在每一块石碑铭文中,法老都会仔细解释自己在这一区域的修建计划,甚至在城市东方的悬崖峭壁上,埃赫那吞也计划仿效底比斯的帝王谷布局,为自己和后人们修建陵墓。在埃赫那吞不计成本的投入及宗教热情的感召下,这座都城的建造速度可谓相当之快。自19世纪发现阿玛尔纳遗址以来,数代考古学家们历经漫长的发掘研究,最终才得以还原出这座城市的不同组成部分:作为保存最好的古代埃及城市遗址,埃赫塔吞从北到南可以划分为北城、中央城区以及南郊三处区域,一条横贯南北的皇家大道将其串联在一起,大道两旁矗立着城市中最重要的建筑。届时,埃赫那吞和纳芙蒂蒂便会每天乘坐马车驶过这条大道,以此象征太阳周期性的东升西落。也正是在这里,人们发现举世闻名的纳芙蒂蒂半身像。时至今日,这尊近乎完美的雕塑仍然在向我们展示着属于那个时代的难撼之美。
不过很显然,埃赫那吞的宗教热情和大兴土木并没能感动他治下的人民:数千年来,法老的臣民们都相信他们会在死后经历一段漫长的旅程,最终到达那片被称作亚鲁(Aaru)的金色芦苇原野,永远生活在和平与快乐中。然而对阿吞的信仰却鲜有提及,在那个迷信的时代,埃赫那吞忽视了他的民众最为珍视的一些东西,特别是对来世的信仰。他的民众对他大力推行的新宗教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从此在死后被禁止往生来世,而这一点是久居深宫的埃赫那吞不会明白的。虽然国家对旧神的待遇并不怎么样,但在私底下,传统思想还是根深蒂固。在阿玛尔纳遗址中大量出土了与荷鲁斯和伊西斯相关的护身符,这表明即使是阿吞之城的百姓也还是在偷偷信奉着过去的旧神。埃赫那吞的信仰从未真正成为民众的宗教,没有了民众的支持,对阿吞的信仰终究只能存在于法老宫廷中的贵族小圈子里。
比起敢怒而不敢言的民众,更为可怕的还是祭司们的愤怒。数个世纪以来,底比斯的祭司便是阿蒙神的代言人,他们高居庙堂之上,接受着人民的瞻仰和供奉,但埃赫那吞关闭了他们的神庙,剥夺了他们的地位,也没收了他们的财富。在一个连阿吞也看不见的隐秘角落,一个密谋反对埃赫那吞和他宗教改革的团体正在形成,但埃赫那吞对此并不关心,那些被激怒的人们只会让他对阿吞的信仰愈发坚定。不仅他的王后纳芙蒂蒂坚定地支持法老,在法老身边同样也有一个支持他的小团体。通过慷慨的赠予,那些曾经身份卑微的人在如今也有可能身居高位,埃赫那吞就这样成功将他们纳为自己改革事业的忠实支持者。这些人中有法老的大女婿斯门卡拉(Smenkhkare)、阿吞的大祭司梅里拉(Meryra)以及法老的御马官阿伊(Ay),他很可能是尤亚和图雅的儿子,即泰伊王太后的兄弟。埃及分布在海外的军队此时也被大批召回,他们将协助法老铲除一切“反对的声音”。不过在这一时期发生的变故还远不止宗教之争,由于沉浸在他一生所信仰的崇高宗教中,埃赫那吞根本无心顾及他的帝国在海外领土的那些事务。很快,法老便会在他的有生之年看到这种漠视所导致的灾难性后果。
在埃赫那吞忙于宗教改革的同时,埃及以外的世界也是实打实地发生着变化:赫梯人又一次集结起他们的军队,这引起埃及的传统盟友米坦尼国王图什拉塔(Tushratta)越来越多的担忧。他急需一些援助来抵挡赫梯人,而埃及显然是一个很好的对象,毕竟在埃赫那吞刚即位时,图什拉塔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但埃赫那吞反应却相当冷淡。在写给埃赫那吞的书信中,图什拉塔大为恼火,他的使节已经在埃及朝廷里晃悠了四年,却一直都没等到法老的回复。也许法老正沉溺于宗教事务中无法脱身,又或者是法老压根就不想履行援助,总之,埃赫那吞没有理睬这一要求。眼见埃赫那吞对盟友的境况无动于衷,赫梯国王苏庇路里乌玛便放心大胆地对米坦尼人发动了进攻。赫梯士兵在战争中无疑是强大的对手。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赫梯人面前,米坦尼人组织的防线很快就崩溃了,图什拉塔试图收拢残兵退守都城瓦舒卡尼,但赫梯人破城速度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在一片混乱中,图什拉塔狼狈逃出城市,但走到半路就被他的随从刺杀了。在消灭此地的大部分反抗力量后,米坦尼统治下的大小诸侯国转而向赫梯俯首称臣,苏庇路里乌玛将图什拉塔的儿子沙提瓦扎(Shattiwaza)扶上米坦尼的王座,这个昔日强大的帝国如今只被允许保留一小部分地区,唯他们的赫梯新主人马首是瞻。埃赫那吞在亚洲最坚定的盟友自此不复存在,在昔日帝国的腐尸上,秃鹫们纷至沓来:亚述人对压榨他们的米坦尼主子一直怀恨在心,早在埃赫那吞继位之前,米坦尼人就已经失去对于亚述地区的掌控。趁着米坦尼覆灭形成的权力真空,亚述王阿达德—尼拉里一世(Adad-nirariⅠ)马上接手米坦尼人统治的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早在埃赫那吞的父亲统治时期,埃及就一直与身为米坦尼诸侯的亚述暗通款曲,如今重获大国地位后,亚述国王们也不忘给千里之外的埃赫那吞写信,请求同强大的埃及法老建立“兄弟”般的友谊关系。不过埃赫那吞可没有心思应付这些老掉牙的要求,亚述的使者就这样顶着沙漠烈日在都城埃赫塔吞雄伟的塔门下苦苦等候,直到因中暑而死,他们都没能看见埃赫那吞一眼。相比这些虚伪的言辞,赫梯人更看重实在的土地。在灭亡米坦尼后,苏庇路里乌玛马不停蹄地入侵了埃及统治下的叙利亚地区。鉴于大批埃及军队被法老召回本土维持秩序,埃及在这里大大小小的藩属根本无力组织起像样的防御,而一些昔日对法老俯首帖耳、故作忠诚之状的臣属在此时也露出他们奸诈的本性,尝试在乱局中为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比布鲁斯(Byblos)的国王里布—哈达(Rib-Hadda)觉察到边境的异样,在一封封告急信中,他建议法老派出军队抵御赫梯的入侵,并严惩这些犯上作乱的阿穆鲁人,然而他的信使每一次都空手而归。阿布迪—阿什尔塔的儿子阿济鲁(Aziru)同样也是一个阳奉阴违的高手,他向法老承诺自己会尽其所能为埃及镇守边关,可实际上,他的军队目前正在苏穆尔(Sumur)、图尼普(Tunip)和卡特纳(Qatna)等地烧杀抢掠。在城破前,图尼普的领主声泪俱下地向法老哭诉此时的困境,可回应他的唯有沉默。埃赫那吞这些年的无所作为可能并不是出于忽视,而是出于必要,毕竟埃及的军队已经几十年没打过仗了。而精明的阿济鲁也知道风正在往哪儿吹,在兼并法老在叙利亚的所有忠诚臣属后,他决定主动向赫梯人投诚,几乎没遭遇什么抵抗,苏庇路里乌玛就白白获得了叙利亚地区的大片土地。图特摩斯三世在亚洲缔造的帝国就这样瓦解了,就连里布—哈达也不再向法老写信述职了,因为他的城市比布鲁斯已然沦陷,这位可怜的国王到死都没能等来法老的援军。阿穆鲁从此投靠他们的赫梯新主人,若干年后,为了重新征服这片土地,埃及人将会与赫梯人在此地爆发一场堪称古埃及史上最为著名的战役。面对近东地区国际秩序的崩溃,就连法老光辉灿烂的都城埃赫塔吞的百姓也不得不承认:埃及已经处于一个内外交困的境地。在被战争蹂躏过的土地上,瘟疫也尾随而至。在书信中,基色的总督米克鲁(Milkilu)请求法老“赐给你的仆人弓箭手和没药”,他此时正面临着哈比鲁人和瘟疫的双重侵袭。然而埃及自身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尽管埃赫塔吞高门重重,防卫严密,但它还是无法阻挡无形的瘟疫,埃赫塔吞下城区密集拥挤的环境更是成了疫病滋生的温床。今天的阿玛尔纳遗址南郊在过去曾分布着埃赫塔吞最大的一处平民墓地,近6000具散落一地的尸骸向我们揭示了埃赫那吞治下底层人民短暂而又艰难的生活:对这些遗骨的分析显示,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存在营养不良的问题,接近一半的人年龄分布在8—20岁,这本该是人一生中最健康的时期。26.1%的人在7岁前就已经死亡,可能是蔓延的瘟疫大大削弱了他们的抵抗力。在新城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却是人民忍饥挨饿的现实,酿成如此惨剧,埃赫那吞对民力不计成本的滥用难辞其咎,工匠们日复一日地为他打造富丽奢华的都城,换来的却是他们在乱葬岗中被草草埋葬的尸骨。在肆虐的瘟疫前,埃赫那吞终于明白阿吞信仰的无能为力,他和纳芙蒂蒂所生的两位女儿接连死于瘟疫,就连法老自己也感到要大限将至。我们对埃赫那吞统治的最后几年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久居埃赫塔吞的深宫,陪伴在他身边的除了他的亲眷家人外,还有法老最信任的党羽,他们是法老最后也是最坚定的支持者。但在埃赫那吞在位的第12年,王后纳芙蒂蒂的名字忽然间消失了,紧接着是法老的生母泰伊王太后和他的三位女儿,这些人的名字就这样迷失在历史中,从此再也没有记录。最终在统治的第16年,带着对阿吞神的狂热信仰,埃赫那吞在不甘中离开了俗世。虽然希望埃赫那吞死的人大有人在,但在这个微妙的时间节点,法老的离世却并未引发什么大的社会动荡。在埃赫塔吞东部一处偏僻山谷里,阿吞的化身在生前就为自己规划好了一处陵墓。与以往帝王谷陵墓蜿蜒曲折的布局不同的是,埃赫那吞在此处的陵墓从入口到墓室连成一条直线,在法老眼里,这样做是为得到“阿吞神的光芒恩惠”。然而就算是这样的想法在日后也成为一种奢望,随着图坦卡蒙时代埃及全国的拨乱反正,埃赫那吞的遗骨也被从埃赫塔吞移回了底比斯,在帝王谷的KV55号墓中,考古学家也的确发现一副被严重亵渎的镀金棺木,其中躺着一具“疑似”埃赫那吞的遗骸,也许这里才是这位伟大法老最后的安息之地。在古埃及所有法老中,埃赫那吞无疑是最有争议的人物。在生前,他几乎是狂热地、不顾一切地推行着他的阿吞信仰,但他的变革又是如此激进,以至于他任由自己的帝国从指缝中溜走。他的祭司们反对他,他的敌人们轻视他,他的人民也同样不理解他,甚至在死后,他也要为生前对阿蒙神的亵渎行为而世代背负“异端法老”的骂名,有关阿吞的信仰也成了所有埃及人都讳莫如深的秘密……不论我们对他复杂的一生作出怎样的定义,我们都不得不承认他的思想已然超脱他所处的时代。参考文献:
《古代世界史:从苏美尔王表从天而降到古罗马帝国慢慢衰亡》本文改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4年6月下,原标题为《任由帝国从指缝中溜走“异端法老”失败的宗教改革》,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