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天上有团金灿灿的光,我认真地努力地辨认,我看到了,那是曹操背着观音菩萨的样子。
精神内耗时,我总会将目光投向福建泉州,那儿是神仙在人间的办事处,满街都是圣人。
泉州有座名为东石的小镇,住着一位背观音的曹操。曹操很老,他的背已经驼成将近九十度,脸上的皱纹一浪压着一浪,快把他的眼睛淹没了,但曹操总是笑眯眯地背着观音像,每天走到每个人心头里问一句:“你好吗?”
曹操的生活遵循着一种特定的仪式,每天早上,他从西码头走到东码头,边叫卖海鲜边敲木鱼为它们超度;下午,他从东码头走到西码头,抽签卜卦,偶尔代菩萨送邻里一支签。
后来,曹操在乡亲们的见证下成了佛,他在霞光里,和观音背靠着背,化成天上一团金灿灿的光。
为什么是曹操呢?是那个驼背的、可怜的曹操呢?偏偏是他,在这个成仙成佛的乡土传奇几近了无踪迹的时代,离奇地立地成佛?
本文节选自蔡崇达新书、“故乡三部曲”(前作《皮囊》《命运》)的收官之作《草民》,书中讲述了7个关于“家乡”和“来处”、神性与人性交织的玄妙故事,这是其中之一。
时隔近六个月,母亲终于愿意开口与我说话了。
她打来电话,努力比照着此前寻常的那种口气,好似找到那样的口气,之前莫名僵持着的这几个月,就不存在了。
她用那种口气问:“你好吗?”
这么久没能说得上话,我本想认真地回答,她却等不及了,又抢着说:“你记得曹操吧?”
我有些吃惊,明白母亲是因为曹操而愿意和我说话的。但是为什么呢?
她紧接着说:“曹操走了。”
她说:“镇上的人很笃定,曹操必定成佛了。”
她说:“镇上的人在讨论,应该给他建座庙的。”
最后,她说:“想得到吗?咱们镇上死死生生、往往来来这么多人,能成佛的倒竟是曹操。”
着实有好一会儿,我没反应过来。
“曹操成佛了?”我非常错愕。
我们这代人的家乡,在童年时,还能偶然碰到些游荡着的成仙成佛的乡土传奇,但那样的故事,被呼啸而来的年月,撕得越来越碎,到近年来,好似被时光瓦解得了无踪迹。
此时,却突然硬生生冒出了立地成佛这回事,而且离奇的,成佛的人选,竟然是曹操。
“你说的,是东石镇那个曹操?”我想再次确认下,“那个驼背的、可怜的曹操?”
“是啊!”母亲回答的声音,更透亮了,让我突然想起,在东石镇的每年夏日,总有从太平洋上刮来的、被晒得松松暖暖的风。
我当然是认识曹操的。
我想,此前生活在东石镇上的所有人,都总要认识曹操的吧。
我所出生的这个东石镇,是个半岛,长得似肥胖的短靴,半截踩进海里。
西边靠江的这边,连着大陆,如同踮起的脚跟,似乎还在犹豫是否全部没入海里。三面环海的部分如同脚尖,试探性地插进海里,看着总感觉要瑟瑟发抖。
到我生长的时候,这镇子已然西边一个码头,东边一个码头。
以前我好奇过,为什么一个小镇需要两个码头。后来我知道了:西码头接着江面的,有滩涂,吃水很浅,只能进得一些小舢板;东码头,直直对着海,浪大风大,能停大船,能停的也只能是大船。
因此,西边来的,便是讨小海的,弹涂鱼、鳗鱼、花蛤、小螃蟹……东边来的,都是讨大海的,东星斑、小鲨鱼……
整个镇子西边和东边,就这般理所当然地过成了两种人生。
西边的人讨小海,大多数都莫名乐呵呵的,一天到晚,有事没事,脸总要笑着的。有些是早上去滩涂翻些海鲜,有的则下午去,反正干完该干的,剩下的时间就晃着,摊着,笑着。
东边讨大海出大洋的人,总是莫名亢奋,要么几个月没出现在东石镇,一出现就总要闹腾。特别是晚上,总免不得喝酒猜拳,嬉闹打架。
当时的东石镇,脉络也很是简单。西码头和东码头中间,是长长的一条街,石板砌成的。街两端,再各自枝枝蔓蔓长出些小路,安放着些人家。
打我能记事开始,曹操便每天一前一后背着两个背篓,走在这石板路上了。
早上从西码头走到东码头,下午从东码头走到西码头。晚上在西码头边上的家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再次出发。
所以,东石镇上的人,总是要认得曹操的。
我家便在这条长街的中间。
母亲说,父亲原是在轮船社工作的,结婚前,当然是住在东港的;结婚后,母亲一有了孩子,父亲就急急想把家往西边安了。
我能记事的时候,父亲还得去出海,一去总要大半年。那几年,母亲每天把门打开着,拿了把凳子靠着门坐着。边干着手边的活儿,边偶尔瞥一瞥东边的石板路。
她知道的,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具体还得多少个月才能回来,但她就这般坐着,每隔几秒就朝东瞥一眼。到天光暗了,暗到什么都看不见了,门都要开着。直到她收拾完所有,要进房睡觉了,这才关门。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得曹操的。
我能记事的时候,曹操就已经足够老了。我不知道他确切年纪,但看得到,他脸上的皱纹一浪压着一浪,快把他的眼睛淹没了。我总喜欢在他皱纹的浪里找他的眼睛。
他的背已经驼成将近九十度了,可能是身体轻吧,又或者因为头很重吧,走起来,总是向前犁着。海边总是有风的,每次风一刮,他的身体就摇摇晃晃。那时候的我老担心,他的脸会不会犁到地。
一有机会和他靠得近,我就很认真地在他的脸上查找伤痕。但他的皱纹太深太密了,皱纹的浪甚至把伤痕都吞没了。
我终究也分不清,哪些是新添的伤痕,哪些是时间的割痕。
大约早上六点,曹操便会从西边的码头出发。
早上的他,一个背篓挂在前面,怀抱着一般,里面放着的是从西码头讨小海的渔民那儿批发来的小海鲜。一个背篓背在后面,那个背篓是他自己改造过的——背篓的中间开了个口,放着隔板,里面有用细铁线固定着的一尊观音和一个小香炉。隔板的下方恰好可以放置一束短香、用来占卜的签和签筒,以及对应的观音签诗册。
曹操的右口袋里总装着一块用油布包着的肥皂。每天早上他在西码头整理好当天要贩卖的海鲜,一定得用肥皂仔细地搓洗每根手指,以及手掌里的每条掌纹。然后他会把安放着观音的背篓小心地放置在礁石上,点燃短香,拜三拜,插在小香炉上。先背上菩萨,再背上海鲜,然后在香气萦绕中,他出发了。
他的脖子上挂着个木鱼,每走一步,他便敲一下木鱼,喊着:“花跳——鳗鱼——小螃蟹,海里的味道。”
忘记是我几岁的时候,我确实问过他:“为什么边叫卖这些海鲜边敲木鱼?”
他笑眯眯地说:“这不,边卖它们边为它们超度,也算是功德。”
每天早上,他会在九十点钟的时候路过我家。我肯定要看到他的,我家门开着,母亲和我姐、我就挨着大门坐着。
他的到来总是有奇怪的仪式感。巷子又长又深的,他的叫卖声来回滚动着;点燃的香,随着风有一阵没一阵,香味也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的。
然后他就出现了。
他走得很慢,路过每户人家,只要看见开着门的,他便要从门里探进头去;门没开的,他还要踮着脚从窗户里探进头。
总是要先问:“你今天感觉好吗?”
然后再问:“要买点海里的味道吃吗?”
打从记事起,我便每天很是期待曹操来。虽然母亲大部分时候都没钱买那些小海鲜,但是我总觉得那叫卖声真好听,那香真好闻,以及,我喜欢他笑眯眯地问我,问母亲:“你今天感觉好吗?”
我总会开心地叫嚷着:“很好啊!”
好像,因此我这一天就真的很好了。
记忆中,母亲似乎也很是欢喜每天的这个时刻,她会笑眯眯地回:“好像还不错。”
曹操会回:“那太好了。”
曹操走到东码头,大概都中午了。他会在东码头找个地方蹲着吃口饭,然后摊在某一块礁石上打个瞌睡,下午两点多,才会从东边的码头出发。
或许是因为东码头的大船只有大鱼,或许大鱼对曹操来说太重了,他并不做东码头的海鲜生意。下午的时候,他把那个卖鱼的背篓背到身后,里面有时候有早上没卖完的鱼,但大部分时候是空着的。他把安放着观音的背篓挂在前面,出发前,香依然要点燃起来,依然走一步敲一声木鱼,只是嘴里的吟唱变了,下午的曹操会喊着:“抽签啊,卜卦;观音啊,菩萨。求神啊,问事;观音啊,菩萨。”
从东港返回来的这一路,他依然走得很慢。依然看到有人家门开着,他就要探进头去;门没开着,他总要踮着脚从窗户探进头。只是问的话换了,换成了:“你今天过得好吗?”
然后再问:“需要和菩萨说说话吗?”
每天下午,他会在四五点的光景路过我家。如果是冬日的四五点,有时候会有霞光沿着西边的巷口淌进来。霞光覆满他全身,他脸上全是金黄色的皱纹、金黄色的岁月的浪,然后他笑出金灿灿的皱纹,眯着眼问:“你今天过得好吗?”
我下午的答案可不一定。许多时候当然还是欢欣雀跃地嚷着:“很好!”但经常有些日子,过得让我讲不出这样的词语,我会说:“不好。”
如果我这么回答了,他会把头靠近我,近到快贴着我,然后他会说:“明天会很好的。”
因为靠得太近了,我闻得到他身上的汗臭味、海腥味、老人味以及贡香的香味。这味道太强烈了,甚至到后来,我一想到家乡,心里就马上涌起这些味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下午的母亲,总似乎很忧伤,她语调依然很平淡,只是早上的平缓像是山里的泉水,下午的平缓像是海里的盐水。她会平淡地说:“挺好的。”
我不确定曹操听得真不真切,他似乎尝出了语调的不同滋味,又似乎没有。他最终如早上一般,开心地回着:“那太好了。”
那时候,家乡的节日很多。祖先们的生日是节日,要祭祀;祭日是节日,要祭祀。这么多祖先,节日本来就够密的。
那个时候,家乡的神明多。我记得小时候算过,仅仅东石镇就几十尊神明吧。神明的生日是节日,要祭祀;神明的成仙日是节日,也要祭祀。最过分的是天公,每个月的十五都是他的生日,每个月的十五都得祭祀。
当时父亲虽然当海员,但想着要盖座房子,钱因此是吃紧的。母亲说她和祖先及神明商量过了,反正每个月就初一、十五祭祀两次。“就凑合着过吧,等以后咱家有了钱再补。”我听母亲祭祀的时候这么说过。
初一、十五这两天,母亲便会在早上的时候叫住曹操:“便宜的杂鱼给我来个一块钱的吧。”
曹操便会直接坐在地上。坐着的时候,前面的背篓刚好就放置在他的跟前,背后背着观音的背篓,和他背靠背。我总觉得,他和观音菩萨背靠着背卖鱼给我们。
他背篓里的鱼,没有分类,无论什么季节,鱼的种类总是很多。他也没有带秤,一块钱的鱼,就是用手抓了一把,然后放进我母亲拿出来的盆里。他会认真地打量几眼,然后会说:“正好一块钱。”
我母亲也会点点头:“是啊,正好一块钱。”
我至今不理解为什么正好一块钱,但每次都跟着很笃定:“这确实是一块钱的鱼了。”
曹操下午的生意更好。经常每隔四五户人家,总有一户要叫住他。我母亲也找曹操抽过签,所以我知道价格的,一次一角钱,倒是不贵。只是,确实也就值个一角钱。
下午有人叫住他,他便如早上一般就地而坐,菩萨就在他怀里了。然后他掏出签筒递给问卦的人,笑眯眯地等着抽出签号,然后拿出签诗册一页一页翻找到对应的签诗,就递给求签的人。
镇上的人大都不识字,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认不得几个字,说:“你解解啊。”
曹操此时会充满歉意地笑,说:“我也不识字。”
然后他会说:“但我大概记得,这或许讲的是什么故事。”
他就自顾自地讲完记得的故事。抽签的人边听边抓着故事里的情节,要往自己身上套。
“所以是冬天时候会有好消息?”抽签的人问。
曹操便会直愣愣地看着抽签的人,然后,笑。“还是说名字带‘冬’字的人会给我带来好消息?”抽签的人不死心,再追问。
曹操依然直愣愣地笑。
抽签的人嫌弃地白了曹操一眼:“不懂解签,还敢背观音签。”
曹操笑眯眯地说:“是观音让我背的。”
“曹操是后来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我试图推导些逻辑,去理解母亲刚刚和我宣布的这个事情。我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曹操如何就能成佛了。
母亲说:“没有啊。”
“还是他过去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不知道的?”我还是不死心。
母亲想了许久,似乎很困惑我的追问:“他的故事你都知道的。”
母亲很认真地强调:“他一直是你记得的那样,直到死的那天,还是那样。”
现在生养在城市里的人可能已经不知道了,从小镇出来的人或许还有人记得吧——其实,每个人的故事发生了,就存在了,它们还会蒸发或者被撕裂成类似于尘埃一般的东西,在空气中弥漫着。只要你待的地方不那么大,只要你待的时间足够长,这些故事总会如尘土一般,在你心里慢慢地落,慢慢地积,某一刻再一看,才发觉记忆都堆出厚厚一层了。
我无法确切说出,我具体是在哪个地方什么时候听说过曹操哪个故事,但我确实就这么知道了曹操许多故事。
比如,我知道,曹操本来不应该叫曹操的。曹操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曹操的大哥叫曹阿一,曹操的二哥叫曹阿二,曹操的妹妹叫曹阿四。就曹操,叫作曹操。
据说曹操母亲生曹操的那天,晚上恰好有个戏班子巡演到了这个小镇。当时这个海边小镇,难得有戏班子来,曹操的父亲和三五亲戚喝了庆生酒后,就都一起来看戏。
那个老实巴交的讨小海的人,看到有人穿着戏服画着花脸,第一声唱词,就震撼得他目瞪口呆。唱词他听不出是普通话、闽南话还是莆仙话,但他就是一边看一边激动地骂。大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骂,只知道搀扶他回家时,他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嘟嘟囔囔,说的是:“人就是应该活出个名字来。”
然后,曹操就叫作曹操了。
一开始,曹操的父亲着了魔一般,要让大家都知道他的儿子叫曹操。曹操还没满月,父亲就抱着他到处晃,见人就说:“你看,这是我儿子,叫作曹操。”有人路过他的家,他也要抱着孩子追出来,说:“你看这是我儿子,叫作曹操。”
但也就念叨三个多月,后来似乎他自己也忘记了。到了第二年,曹操的母亲又生了个孩子,是曹操的妹妹。曹操的母亲问:“小孩叫什么名字啊?”
曹操的父亲当时正在洗着海带,头也没抬,说:“当然叫曹阿四啊,要不叫什么?”
曹操也确实活得越来越没有曹操这个名字的样子。
刚生出来的时候,接生的产婆一看,哦,生了条丝瓜,皱皱巴巴、瘦瘦长长的。
曹操这一模样,仿佛从那时就定型了,自小到大,手是瘦瘦长长的,像丝瓜;腿脚是瘦瘦长长的,像丝瓜。
曹操的父亲总会用一只手把他的腿箍着,对曹操的母亲说:“你看,就这还叫曹操?”
也不知道他在讥嘲的是谁。但他认真地白着眼又重复一遍:“还真看得起自己,这模样,连大一点的鳗鱼都抓不住,还敢叫曹操?”
曹操这个名字在这个家庭越来越尴尬且醒目。曹操的父亲偶尔有好收成,一进门会开心地喊着小孩来看:“阿一、阿二,呃,你也是,阿四你们过来,看我今天翻到了什么!”
曹操这个名字,连他父亲叫起来都很是烫嘴。
曹操的父亲因此越来越不愿意叫曹操了。父亲回家叫嚷着:“阿一、阿二、阿四,来看看今天我又翻到了什么。”
曹操杵在一旁,不知自己该不该也凑过去。
一开始凑过去了,父亲可能有意或无意,但确实白了他一眼。曹操自此不凑了。
曹操就此除了不断地瘦瘦长长,还越来越安静了。
母亲还是心疼小孩的,妹妹阿四还是心疼哥哥的,有时候会想去安慰曹操。曹操会笑眯眯地,一直摇着头。母亲和妹妹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到底是没关系,不难过,还是“不用管我”。但看着他笑眯眯的,安慰一下也就走了。
曹操就此除了不断地瘦瘦长长、越来越安静,还总是笑眯眯的。直到他足够老了,老到我都出生了,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这样:瘦瘦长长、安安静静,笑眯眯的。
曹操和曹阿一、曹阿二、曹阿四一样,长到几岁,就干几岁的活儿。两三岁帮着挑拣小海鲜,五六岁帮着洗海带,七八岁帮着刨牡蛎,十岁左右便要跟着出海。父亲讨小海,曹操跟着也是讨小海。每天凌晨四五点,星星还在,天空刚要翻鱼肚白,他们就同其他讨小海的渔民一样,把脚插进冰冷、黏稠的滩涂里,开始翻找天爷藏在这儿的一份口粮。
水冻得刺骨,但没人吭声,他们第一次下滩涂,就学会把难受吞进心里了。
这种和所有人一样的时刻,让曹操最是安心和开心。把头就此埋进和周围的人类似的生活里,吃着一样的苦,大家一起苦,好像也没那么苦。
但曹操还是因为顶着这个名字,被揪出来了。
首先开始的,还是自己家里的曹阿一。看着小自己几岁的曹操刨起牡蛎来抖抖索索的,阿一突然心生灵感:“操,这牡蛎可难刨啊。”
曹操愣了一下,反应了好一会儿,问:“是在叫我吗?还是在骂牡蛎?”
阿二和一旁的父亲都听到了,都开心地笑了。
第二天,阿二也逮住机会就说:“操,今天天气可真好;操,今天的风可真黏……”
曹操没回声,阿二就骂:“怎么不回答啊?”
曹操回了,阿二就笑:“又不是在叫你!”
过不了多久,曹操名字的新用法就传开了。
凌晨,许多人都在滩涂上一起翻找海鲜,这真是累人的活儿,翻找得累了,以前就是悄悄地嘟囔几声,还怕被人说这理所当然的苦都吃不了。现在有新办法了,可以喊:“操,怎么今天的鳗鱼钻那么深。”
另外一边也有人回了:“操,是钻太深了……”
然后滩涂上,就到处都是呼唤曹操的声音。
然后从滩涂回镇上的路上,也到处都是呼唤曹操的声音。
然后寻常的生活里,突然凭空就冒出几声呼唤曹操的声音。
经过了那些岁月,曹操已经不会恼怒了,每次也只是乐呵呵地笑。曹阿四和曹操的母亲反而耐不住了,听到有哪个发音,就往哪边赶,拿着海锄头,怒声喝着:“是哪只狗在嚷,哪只狗?”
四下没人作声,曹阿四追着曹操问:“你知道的,是哪个?”
曹操还是乐呵呵地笑。
曹阿四着急了,边跺着脚骂边哭:“你怎么就这么!”
曹操乐呵呵地笑了笑,说:“这样的名字用在我身上,确实是挺搞笑的。”
曹操的父亲是在他十六七岁时离开的。
那一年父亲六十出头——这在当时不算特别好的寿命,但也是能接受的了。要走的那一刻,父亲好像没有觉得多难过,反而有种终于要“毕业”的感觉。
父亲躺在床上,轮流叫着家里的人。妻子当然是第一个叫的。父亲说:“你别着急来,等孩子都结婚再来。”母亲点点头。
叫来了阿一:“你都结婚了,赶紧生孩子。”叫来了阿二:“你赶紧结婚,赶紧生孩子。”然后父亲又卡住了,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时隔十多年又一次叫曹操名字了:“曹操啊。”也就这么喊了一声,然后本来平静的父亲突然哭了起来,呜呜呜地,像女人的哭法。
父亲说:“曹操啊,可怜的曹操啊。”
那个时代,东石镇是真穷。我后来读了书,读了历史才知道,从明朝禁海,不让出海通商开始,沿海的东石镇就一直穷。
但再穷的地方,老祖宗那些烦琐的规矩还是一个点都不能落下的。甚至反而更不能落下了——越困难的人生,越要依靠规矩稳住啊。
葬礼的规矩,大大小小的几十项,还好负责祭祀的师公都记得住,大家遵循着他的调动就可以了。比如,一定要招魂的,招魂回来后,家人们要一个个朗诵祭文(就是用文言文说你活得多好,有多少人多爱你),然后隆重地跪拜告别。
祭祀遵循的还是晋朝时候的礼制,不唤姓,只唤名。而且,为了表现庄重威严,名字要念古音,加重念。
在东石镇,很多人生活一辈子用不到正经的名字,如果取得太正经,大家一定要找个土名安到他身上的。那种有目标有意义的名字,如何配得上这么土的生活?许多人都是到家里有亲人死,或者自己死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哦,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啊。
祭祀开始了,先是长子阿一,然后是次子阿二。终于,师公用悲痛庄重的口吻喊:“请,三子,操,上前祭拜。”
众人笑了。
曹操面红耳赤地赶紧跑到灵前来,扑通一下就跪着拜。按照规矩,得连呼三声,而且师公似乎还不明所以,又叫了一声“操”,众人又笑了。
师公反应过来了,第三声的时候说得分明心虚了:“请,三子,呃……操,上前祭拜。”
众人察觉到一向正经的师公也意识到窘迫了,笑得更欢了。大家还在笑着,曹操好像习惯性地要跟着笑,只是眼泪还扑簌簌地掉。
于是曹操就眯着眼,边笑边哭了。
我忘记这个故事是谁和我说的了,但小时候听到这里,我就有很强的被侮辱感。当时我也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就是耿耿于怀着,甚至等自己成年了,我总莫名其妙地要和很多人讲这个故事。听的人听完莫名其妙,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我此前也解释不了为什么。只是过了好多年,我自己都有小孩了,有一天才突然明白了,摇醒正在熟睡的妻子,说:“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耿耿于怀曹操的名字了。难道心生些对人生格外的期待,就要被庸常的生活嘲笑侮辱吗?”
妻子听得莫名其妙,说:“在想什么了,赶紧睡觉,明天小孩要上课了。明天轮到你做早饭,记得六点就得起。”
曹操的父亲走之后,好像就一两年,或者一年不到,曹阿四就走了。
曹阿四走的时候十三四岁,刚好是水灵的模样。曹阿四从小利落,因此性格总是着急的。家里圈了块海塘,海塘里种着海带。捞海带这种活儿本来是男人干的,但曹阿四喜欢。她十三四岁的时候,踏入海塘里刚好能探出头,她就此总抢着捞海带。
曹操也喜欢看自己的妹妹捞海带,她踮着脚在海塘里走来走去,东拉几条西拉几条,海带绕着她的身体舞来舞去。曹操会说:“阿四你像仙女。”阿四会笑得咯咯响,说:“阿四就是仙女。”
阿四就是一天下午被发现浮在海塘里的。应该是捞海带时一不小心脚一滑,呛了水,慌乱得没站住。
其实镇上以前就有姑娘也这么没了的。
那个时候,人的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好像没那么严重。其实想来,这世间从来都是那么多人生,那么多人死。只是坏世道,死得更快些,更早些,哪有什么稀奇的。
当时还会把这种死法称为“着急死的”,仿佛是她们主动选择着急离开的,而对应着的安慰便是:“没事,她下次投的胎应该会好些。”
曹阿四走了,师公就又得来了。那天葬礼,师公见到曹操就皱眉。曹操看见师公皱眉了,觉得又是自己的错了。曹操去向师公道歉,才知道师公原来已经有了解决方案:“要不,我祭祀的时候,就喊你阿三?”
曹操想了想,却不答应了:“还是叫‘操’吧。”
曹操哭着说:“祭祀的时候老天爷都听着吧?”
师公愣了下,说:“你是要借此骂几句老天爷?”
曹操哭着说:“就帮我骂几声。”
那天祭祀,师公最终还是叫了曹操“操”,叫的时候还比以往更用力,更庄重。
曹操母亲也算完成了和曹操父亲的约定。曹操父亲走后,母亲着急奔波着,给阿二娶了老婆,给曹操也娶了媳妇。母亲在曹操娶完媳妇之后,嘴里就老念叨着,说:“阿四已经先走了,我任务算完成了吧。”也忘记念叨了多久,有一天早上,曹操看到母亲睡死在自己家的灶台边。
母亲走的时候,师公又得来了。那个师公年纪也很大了,七十几岁吧,他可是当时镇上最老的几个人之一了。
这次师公一来,看到曹操就咧着嘴笑:“真好,又有次骂老天爷的机会了。”
师公说:“活在这世上,谁不想骂几句啊。”
师公说:“你父亲给你这名字取得真好。”
对曹操名字的调侃,应该贯穿了他的一生吧。到我记事的时候,每次一听到木鱼声,闻到贡香味道,就听到石板路上不同人此起彼伏地喊:“操,今天天气真好啊。操,现在冷得要死。操,这世道怎么这么难啊……”
发生在不同人身上的不同境遇,似乎都可以通过这个句式说出来。
我记得就在前年春节回老家时,听到我家东边的东边,大概第七座房子吧,一听到木鱼声,就扯着嗓子叫嚷着:“操,我家婆娘走了,你知道吗?操,我家婆娘真的走了,你知道吗?”
我母亲看我好奇,特意和我解释了一下:“他老婆走了四五个月了,此前几个月都说不出话。曹操知道了,他本来就要挨家挨户地探头过去,那几个月,看到那户人家连窗户都关上了,还硬要拨开窗户,探头去问:‘你今天过得好吗?’然后那人就生气了,气得大嚷大叫:‘操,我家婆娘走了。我怎么好!’曹操乐呵呵地笑:‘骂出来会好点儿,心里会好点儿。’”
自此,每天曹操要经过时,还没探头进去,他就这么嚷。
我们在说话期间,曹操刚好走到他家了。屋子里的人嚷得更大声了,曹操还是从窗户探进头,笑眯眯地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全部都知道的。”
屋子里的人叫着叫着,扯着嗓子嗷嗷地哭。
曹操笑眯眯探进头问:“要不要和我说说话?”
屋子里的人还在嗷嗷哭。
曹操说:“要不和菩萨说说话?今天你要抽签,我算你免费?”
“这是菩萨说的。”曹操补充道。
“曹操是什么时候起背着观音的啊?”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小时候就萦绕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从我记事开始,他就长着这副背着观音的模样了,好像观音就长在他身上一般。
母亲说:“我记得当时这条石板路,靠西码头的都是土打的房子,东码头都是石头砌的房子,就咱们这中间,房子稀稀拉拉的。”
母亲似乎也回想了好一会儿,好像还是没想起来:“我嫁给你父亲,搬来这儿住,曹操就这样每天背着两个背篓走了。”
母亲说:“我记得,第一次曹操经过咱家的时候,咱家还没有建好门,就拿着几块木头挡了一圈。我当时怀着你,每天都得搬开木头才能坐在这石板路边上干活。当时曹操说:‘闺女啊,家还没建好啊。’我说:‘是啊。’他说:‘总会建好的。’我说:‘是啊。’”
母亲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了:“曹操好像是他老婆走之后开始背观音的。”
母亲说:“好像他本来就是讨小海的,老婆走之后,他躺着好几天起不来。亲人们去劝,他就躺在床上笑眯眯看着大家,偶尔难过了,哭一哭,哭完,继续笑眯眯的。直到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观音说他老婆已经去西方了。观音说她要出门,没有随同。梦里曹操说:‘要不我来背?’”
我记得,听说过曹操是曾经有家人的。只是听说,并没有看到过,从我记事起,曹操就是一个人背着观音了。
多亏曹操的母亲是张罗好曹操的婚事才走的,要不,曹操自己肯定谈不成婚事。当时找妻子,用现在的说法,对彼此都像开盲盒。曹操的妻子刚嫁过来的时候,说话还会娇羞地遮嘴巴。后来也说不清是被曹操的性格倒逼的,还是本来如此,回归了本性。结婚三个月不到,东石这儿来了场大台风,台风还没登陆,就把曹操分得的偏房屋顶给掀了一角。曹操的妻子看着瘦瘦长长丝瓜一样的曹操,干脆袖子一撸,裙子一绑,自个儿就爬上了屋顶。看曹操还在发愣,怒气地吼:“杵着干吗,给我递石块啊!”
曹操的父亲留着的海塘,本来都被曹阿一、曹阿二分了,还能被曹操妻子硬生生讨回来,重新划了个三等份,曹操家分到的还是边上的。据说用的方法倒也没什么特别,就是整天坐在门口,见人就哭见人就告状,说兄弟如何欺负曹操。阿一、阿二实在扛不住,商量着跑来求和了。
曹操的妻子连生孩子都是利索的。挺着大肚子还跟着去翻滩涂上的海鲜。那一天,脚一软整个人就重重地滑在滩涂上。天蒙蒙亮,但看得到那血水一下子从她跌坐的地方涌了出来。众人着急要拉她上来,她却利索地来了一声别动,然后伸手到自己的下体掏了好一会儿,就这样掏出来个孩子。
曹操的妻子总得意地对曹操说:“你看啊,要不是你母亲找我来管你,看你怎么活下去。”
曹操笑眯眯地一直点头。
曹操的妻子最终给曹操生了两个儿子,生了就养,养大了,曹操的妻子又各自给他们张罗婚事。小儿子结完婚的第二天,曹操的妻子召开了个家庭大会,把家里有的东西盘点一下,分成三份,她和曹操留了其中一份,宣布她会带着曹操搬出去住。
她的理由很简单:“我不习惯拖累谁,我也不习惯让曹操拖累谁。”
曹操的妻子领着曹操到了西码头边上找了一块地,建了小土房。每天妻子领着曹操一大早去滩涂讨小海,讨完小海,就让曹操挑着担,自己吆喝着走街串巷地叫卖。
据说,曹操妻子的叫卖声可是中气十足,老远老远就能听到,而且口气笃定得让听过的人都相信她叫卖的每个词语:“东石第一新鲜,味道又香又甜……”
大概是曹操七十岁了吧,那天镇上敲锣喊着台风要来,老太太又着急爬到屋顶,脚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这次摔下来的地方不是滩涂,是石板路。曹操知道那可比滩涂硬得多。这次磕到的不是屁股,是同样硬邦邦的脑袋。
妻子还挣扎着坐起来,头凹陷了一块,喘着气,总结一番:“嗨,你看这都一辈子了。”
又说了一句:“我这下没法管你了,你可怎么办?”
妻子脑袋流出了血,血盖满了她的脸。曹操惊恐,但还是笑眯眯地说:“你流血了怎么办?”
妻子说:“没办法了啊,是人就得死啊,活着就得吃饭啊。”
曹操哭着,但还是笑眯眯地说:“那也是。”
妻子就这么走了。
祭祀的仪式还是没变,千百年不变,就这几十年就更不会变。只是当年的师公早走了,现在管理这一片的师公换成一个比曹操年轻许多的人。
师公又要招魂了。师公又要念名字。师公说到“请亡人之夫——”,然后就噎住了。
曹操站起来,说:“要叫,操,操,操……”
众人都笑了,连那师公也笑了。笑完之后,大家才看到曹操站在那儿呜呜地哭。
仪式结束后,曹操就一直躺着了。那一年,台风又来了几次,每次都照着屋顶的漏洞拼命灌水。不仅曹操的孩子来收拾过,曹阿一、曹阿二各自带着孩子也来帮忙收拾过,但曹操还是愿意躺在那儿,泡在水里,直到曹操那天晚上梦见了观音菩萨,梦见自己老婆随观音去了。
“曹操从那时到现在,就这样每天背着观音一来一回地走,一直没断过?”我问母亲。
“是啊,到死那一天,一天都不少。”母亲说。
“到死那一天。”我虽然听得明白,但还是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是啊。”母亲也感慨了,“从你出生前走到了前天。你看,你都从无到有,从小小孩到离开家乡,从离开家乡到现在,他就每天一直在这条石板路上走着。”
母亲说:“说起来,你读大学离开家乡到现在都快二十年了。你在外面的日子,都超过在东石的日子。”母亲笑着说,“从某种意义上,你越来越不是东石镇的人了。”
母亲说得我难受,但母亲说得对。细究下来,对现在的人来说,家乡都是可疑的。此前的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里,极个别离开了,真的只是出个远门,总是要回来的。而现在,出去了就知道自己大概回不来了,但又不知道该往哪去。
我还在想着,母亲像猜中我心里所想的那样,突然说了句:“放心。”
母亲说:“只要我还活在东石,你便觉得自己是有家乡的吧。”
我听着有些难过。
“所以你能理解我为什么不能随你去北京了吗?”母亲继续说,“因为家乡有很多很重要的东西、人和事,比如这么多神明的祭日,比如曹操啊,而且,为了让你觉得有个可以回来的去处,即使明知道你永远回不来,我都要守在这里的。这样,直到——”
母亲说到这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直到我死了,你的家乡才会死吧。”
我和母亲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父亲的离世。
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便是个独立到让人觉得有些凌厉的人。
母亲在嫁给父亲前,在那边家里是老三,前面有个哥哥,有个姐姐;后面有个妹妹,有个弟弟。我很小时,她就和我说,外公疼最大的哥哥,然后还算照顾第二大的姐姐;外婆疼最小的弟弟,然后还会纵着第二小的妹妹。她没有抱怨,只是解释着自己性格的来源。她说,所以五六岁就知道了也接受了,自己没有人疼,那就学着自己疼自己便好了。
长到二十岁,她便自己找了媒婆说:“我是可以嫁了的。”还说:“我实在不想为此拖累父母,帮我物色下,不要彩礼的我都可以去看看。”
而我父亲这边,我爷爷早早就去世了,奶奶在我父亲母亲的婚礼完成后没几天,便也突然去了。在我小时候,母亲对着不明就里的我经常唠叨:“你奶奶真是厉害,原来那时候就知道自己要走了,还不动声色地手脚麻利地张罗好这复杂的礼节,笑呵呵地把我迎进家门。我一进家门,她说走就走。”
母亲说:“我不信,那时候的她身体没有一点儿难受的,但她一丝表情都没透露。”
我出生的时候,奶奶便不在了,因此我无法判定奶奶是如何的人。但我总觉得,母亲之所以能看出奶奶是憋着疼完成最后的职责的,或许是因为,她是个这样的人——或许每个人最能看见自己心里已经有的部分。
满打满算,房子只建了一半,后半截没有建好,连个门都没法安,肚子里还怀着我,而公公婆婆又都不在,母亲笑着撵父亲去出海,她问父亲:“不去咱们吃什么?”
父亲担心,孤儿寡母总是不安全的。母亲回房里拿出奶奶留下来的劈柴的斧头,有模有样地挥舞着:“你看,我怕什么?”
从我出生开始,母亲便让我和姐姐同她睡一间房,而母亲的枕头边便一直放着那把劈柴的斧头。
因为家里没有门,而且确实是孤儿寡母,我家里当然成了宵小的好选择。每次听到点外面异样的动静,母亲会让我们躲床底下,然后自己拿着斧头,靠在房门后面,喊:“我听到你了,我有斧头,我会砍人的。我知道你力气比我大,但万一被我砍到一下呢?你自己掂量下,划不划算?”
几次,这样说完,外面便没了声音。
还有次晚上,我三四岁吧,突然间醒了,看到母亲把斧头翻了个儿拿在手上,专心致志地盯着窗外。趁着月光我看到,从窗户伸过来一只手,试图摸着点什么。母亲把那只手猛地一拉,用斧头的背面冲手上一敲,窗外传来号叫声,想把手收回去。母亲赶紧用两只手抓住,喊着:“回答我,还敢惦记我家吗?”
外面的人估计怕被认出声音,不敢说话,带着哭腔含着嘴,呜呜呜地哭。
母亲说:“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必须回我,还敢不敢惦记我家?”
外面的人带着哭腔说:“不敢了,真不敢了。”
母亲这才放他走。
父亲大概半年回来一次。每次父亲要回来前,母亲就要叮嘱我和姐姐,谁都不许说我家遭贼的故事,谁说了就打谁。
父亲因此对这些故事完全不知情。
父亲一直出海到我读初中,而我家的房子也是直到父亲回东石第三年才建好的。房子终于有像样的大门了,母亲这才自己和父亲说。
我父亲听得目瞪口呆,估计在想,自己到底是娶了怎样的妻子。父亲感叹地说:“难怪我每次回来,在东码头喝酒,总有人偶尔跑来和我说,你家婆娘可真厉害,我还想着,他们夸你会照顾家。”
母亲听了愤愤不平地说:“你看看说的那人受伤没,有没有伤疤,估计那里面就有被我打的贼人。”
父亲不出海了。父亲回东石了。父亲开店了。父亲开店失败了。然后我读高三那一年父亲中风了。
母亲自父亲中风后,就催着我去学校住宿。我不理解,母亲说:“你父亲的事情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你的事情是读好书赶紧跑。这是我的决定,你必须听。”
我不听,母亲便和我冷战,不和我说话。我看着她一个人给父亲伺候大小便、洗澡、吃饭、睡觉,我要来帮手端什么,她便把我的手打掉,我要来帮忙抬父亲,她便用身体把我撞开。
当时的母亲五十出头,还不到一百斤重。偏瘫的父亲已经三百多斤了。父亲跌倒了,她得像头驴一样,自己趴在地上,让父亲把身子靠在她背上,她再一点点支撑着把父亲驮起来。我看着难过,她自己不难过。她说:“咱们商量好的,你父亲的事情就交给我了,你的事情就交给你自己。尽量考出去,别回来。记住了,我们的事归我们,你的事归你,我们帮不上你,你也别来帮我。”
“这怎么可以?”我生气了。
“这怎么不可以!”母亲说,“以前咱们这儿谁老了干不动活儿还要拖累后代了,就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死了的。”
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母亲说:“这就是上代人自己都活明白的道理。总之,伺候到你父亲死了,我便可以走了。我的任务就是,不能让他拖累到你们。”
母亲说:“这是我的责任,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一个家有部分坏掉了,修不好了,另外一部分就得拼命好。那才是你的责任。”
那几年,母亲争执着把所有照顾父亲的活儿全抢过去了。
我读大学了,打电话问她:“父亲如何了?”
她说:“很好,你别管。”
我说:“我假期回来。”
她说:“你好好去实习,我和你父亲没钱给你,以后找工作没关系给你,你趁假期赶紧想办法去。”
我大学要毕业了,说:“我要回来找工作。”
她说:“你回来找工作我就把家门关上不让你回家。”
我难过地说:“你总得让我帮点儿什么吧?”
母亲想了想,说:“你如果想帮,就帮我和老天爷祈祷,死在你父亲后面。”
老天爷遂了母亲的愿望。三年前,中风多年的父亲有次摔倒,就此走了。
停灵停了三天,那三天母亲一直很利落的样子。流程该如何走,仪式要哪个时间点,乐队要奏什么乐……母亲冷静得如同饭店里利索的总经理。
我看着这样的母亲,心里说不出的愤怒。我在想,母亲这样的人到底是为什么活着呢?
葬礼结束后的那天晚上,所有仪式用的东西都被撤出去了,母亲把门一关,这个家里就剩我、我姐和母亲了。母亲突然宣布:“我任务完成了,我可以走了,我准备走了。然后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菩萨啊,你要是可怜我,就让我赶紧走,他一个人上路可太孤单了。”
葬礼结束后,母亲就让我离开家乡。我生着气,而且我知道我无法和父亲离世这个事情相处,便订了机票回了北京。
倒也不是刻意,本来到北京后,我就想打个电话和母亲说几句话的,但要拨通那一瞬,我知道自己依然非常愤怒,我知道自己依然非常难过。而母亲,似乎也如此,她也没有主动和我打电话。
一不小心,我们竟然半年不说话了。
直到,母亲打电话和我说曹操成佛了。
我问母亲:“曹操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觉得他应该成佛啊?”
母亲脱口而出:“他做得可多了。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前几个月差点儿死成功了,还是曹操拉住了我。”
母亲说得很平淡,我却完全愣住了。
母亲看我似乎被吓到了,说得更云淡风轻了:“其实也没干吗,就是你们都走了后,我就突然发烧病倒了,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没力气起床拿水喝,没力气给自己弄吃的,我本来是犹豫过要不要打电话给你或者你姐,但我后来想,我不是觉得自己可以死了吗,我想,这样也挺好,我就这样走了吧。”
我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
母亲继续说下去了:“本来这个计划挺好的,我感觉自己意识越来越模糊,我感觉到自己身体越来越虚弱,然后,我突然听到,有人通过窗户不断喊:‘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啊?’我知道,是曹操来了。
“你知道的,他每天早上十点左右,要路过咱们家。你知道的,他越看到谁家门关着,就越要踮起脚,拼了命问。我当时哪有力气回他话啊,我当时也不愿意回他话啊。我就想,喊久了没有回应,他自然会走吧。但他可真倔强,趴在窗户口,一遍遍地问:‘你今天好吗?你今天好吗?你今天好吗?’我本来是生气的,但他每问一句,我心里就咯噔一下。他又问一句,再问一句,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把我问哭了,然后我哭着说:‘我不好啊,我过得不好啊。’他一听我回应了,开心地喊着:‘要不要和菩萨说说话啊?这次抽签不用钱,菩萨说的。’”
不知不觉我的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母亲可能听了出来,她沉默了一下,估计是在考虑要不要安慰我,但她最终没有安慰我:“其实啊,曹操救了我可不止一次,好几次可能连他都不知道。比如,有次是你还没出生,你父亲出海去了快九个月还没回来,我几次去轮船社问,他们也说完全联系不上你父亲那艘船。我有次抱着你姐姐,想着干脆吃老鼠药死掉算了,曹操恰好经过,他笑眯眯地问我:‘你今天过得好吗?’
“有次是你快出生了,我突然摔了一跤,一摸,出了好多血。家里穷,我不敢去医院,当时你父亲又出海,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我惊恐地摸着肚子,感觉肚子里的你似乎没动静了,我自责到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头发一直掉。然后曹操经过了,问我:‘你今天过得好吗?’那天他还说,菩萨让我欠费抽支签。我抽了,是上上签,曹操说:‘签诗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是菩萨送来给你的,任何妖魔苦厄都夺不走的……’”
我越听越难过:“这些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
母亲倒自己笑了:“为什么要让你们知道?活在这世界上,谁的人生不是堆满了苦头,谁不需要学会吞下自己的苦头呢。就像你父亲,肯定很多苦头没和我说,就像你,肯定很多苦头也自己吞了,不是吗?”
母亲说:“所以这世间才需要有东石镇的曹操啊。每个人心里都是汪洋,都自个儿在沉浮着,哪有力量看着别人啊。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每天每天走到每个人心头里问一句,不管被问的人有说没说,不管那个人是真好还是假好,但听着问这么一句,心里总要好过许多吧。而且曹操走过那么多难走的路,自然能看得到所有人更多的难吧。”
“所以你觉得曹操一定成佛了,对吧?”我觉得我终于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认定了。
“那可不是。”母亲着急地肯定着,“关于曹操为什么一定是成佛了,可不是因为我说的这些,而是我亲眼看到的。”
“我亲眼看到的。”母亲又强调了一遍,“曹操就在我面前升天的。
“那天,台风刚过,满天都是好看的红霞。曹操背着观音从东边走回来了。是上午,所以他把观音菩萨背在后面。他走过来,路过咱们家,他看到我坐在门口,眼睛还偶尔瞥着东边,他笑眯眯地问我:‘今天怎么样啊?’我说:‘很好啊。’他笑眯眯地说:‘那很好啊。’他开心地往前走了,就走几步路,突然就地坐下来了。就坐在咱们家门口边上。我问:‘曹操你今天怎么样啊?’
“他笑眯眯地说:‘我很好啊,就是有些乏,我坐着休息下。’我忘记他坐了多久,以为他睡着了,我继续做着手工。然后突然有道霞光直直从石板路的西边一路照过来,直到照到他的身上。曹操背上的菩萨全身都在发光,发着金色的光,曹操全身都在发光,发着金色的光。我看见曹操和观音菩萨背靠背坐着,发着光。我走到他跟前喊他:‘曹操啊,你还在吗?’曹操没有回答我。我看见曹操耷拉着的脸上,满脸金灿灿的笑容,仿佛每条皱纹里都透着光。我知道曹操走了,我知道不用哭,但我还是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应该赶紧抬起头,然后我抬头了,我看到天上有团金灿灿的光,我认真地努力地辨认,我看到了,我看到那是曹操背着观音菩萨的样子。我赶紧跑到巷子里来,一家家敲门,喊大家一起来看。很多人出来看了,很多人也看到了,他们开心地喊:‘曹操背观音去了,曹操真的背观音去了。’”
母亲突然停下不说了,我听出来了,母亲在电话那边轻声地啜泣。
关于曹操是否立庙这个事情,母亲和街坊们奔走了好些天,最终商量由各家宗族大佬和各个寺庙的住持,聚在一起讨论。毕竟几百年没人成佛,这真是天大的事情。最终商量的结果,是到观音阁用问卜的方式确定。毕竟是随观音去的,要请观音菩萨来确定。至于方法,倒是简单,如果连续七杯都是圣杯,那就在观音阁旁边给他立一座神像。
“如果不是,那倒也不是说曹操没有随观音去,只是他想念家人,不愿成佛。”母亲这么说。
“那什么时候问卜呢?”我也莫名跟着在乎了。
“等三天后,等曹操的葬礼办完后。”母亲说,“得让他先按照人的方式被送走,再问他是不是愿意用神明的方式回来。”
第三天晚上,母亲给我发信息,说:“曹操的葬礼办得很好,东石镇上能来的人都来了。”
最后假装无意间说了句:“明天就要知道曹操愿不愿意留在东石了。”
我知道母亲异常紧张。
第二天醒来,我也跟着莫名紧张起来。我心神不宁地不断拿起手机看,但终究没有来自母亲的电话。我好几次想打电话去问母亲,但最终因担心得到的是坏消息而作罢。
直到晚上八点多,母亲终于打电话给我了。
母亲笑着说:“你知道吗?出来第一卦就不是圣杯。”
母亲说:“观音阁的道山师父笑着喊:‘你看,曹操多想念他亲人啊,大家让他赶紧去和家人团聚吧。’他不愿意留在东石当神了。”
母亲说:“大家先是有些难过,然后有些恼怒,最后有人还喊了句:‘操,你可真不管我们了啊。’”
我听得出母亲语气里有着努力掩饰着的失落。
“你没事?”我问母亲。
“我没事啊,我只是想着,你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只有过年时候才回来,你不知道,咱们这条石板路,人走得真多真快。一户户里的人正在死去,一户户的房子正在空出来,关起来。我现在走在那条老街里,都不敢轻易往左右看,我害怕看到死去的这一块块记忆坍塌朽坏的样子。但现在,连石板路上的曹操,也随观音去了。东石镇的石板路也空了。”
母亲说不下去了。我知道母亲为什么难过,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挂了母亲的电话,我心里堵得实在难受。我知道,母亲扎根的土地正在老去,我的家乡正在死去,很多人赖以度过了大半生的精神秩序正在死去。而且,我们都不知道,这些失去之后,究竟要靠着什么活下去,究竟能去往哪里。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大早,便听到手机短信提示音不断在响。我昏昏沉沉地爬起床,打开了手机。是母亲发来的。
母亲从早上七点就开始发短信给我,到刚刚已经发了三条。
每条的信息都是一样的。
母亲在短信里问:
“你今天过得好吗?”
“你今天过得好吗?”
“你今天过得好吗?”
我鼻子酸酸的,但止不住地笑。
我想,果然是坚强又凌厉的母亲。
我想,母亲现在应该把大门全打开了,坐在门口,边做手工活儿,边问每个路过的人:“你今天过得好吗?”
毕竟是老去的小镇了,路过的人应该大都是老人,他们应该都会记得这曾经是曹操每天会问大家的话,他们因此应该都会会心一笑,他们应该都会开心地回答着我母亲:“我挺好的啊,你呢?”
母亲最终找到办法了,母亲最终还是顽固地把曹操留在她的东石镇了。
| 蔡崇达 著/果麦文化 广州出版社/2024年0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