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一辈子坚韧,为了儿女住在地里、破房子里、养猪场里。这个他满心期待,用心建造的新家,终究没有住上一天,只有最后烧成灰收在小盒里后,在那里勉勉强强地住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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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三婶年轻时不顺,连生三个孩子都没活下来,其中还有一个先天肛门闭锁,在现在一个手术就可以解决的病,在90年代初的农村,成了丢人现眼的大新闻。村里人迷信,所以村里但凡有结婚的、生孩子的人,都像躲瘟疫般躲着三叔三婶。有一次三婶给邻居帮忙压碾,当天晚上那家猪崽早产,全部死掉了,邻居就把责任全部怪到三婶身上,硬是敲着铁锅站在墙头骂了半个月,还把早产的死猪仔全部隔着墙丢到了三婶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里,全家人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特别是三叔三婶。三婶因此一度想轻生,但三叔从来没有放弃过,俩人拿着攒了一年的钱去了北京四处求医,回来后又连吃了几个月的中药,第二年终于生下了健康的大女儿静静,两年后又生下了儿子迎春。来之不易的静静和迎春就成了三叔和三婶的心头肉,眼珠子,三婶说,要不是这两个孩子她可能早死了。为了两个孩子,年近60岁的老两口活成了村里最能干的人。在其他同龄的老人都在伺候孙子或挑点轻快的事做的时候,他们还操持着一个有100多头猪的养猪场,承包着10亩地。老两口整天不是在地里耕种就是猪圈忙活。每天天不亮就两人起床拌饲料,天亮了就喂猪,给猪打预防针,收拾猪粪,洗刷猪圈。抽空还要去地里除草,施肥,浇地…干完地里的活回来,还要去猪圈观察怀孕母猪的状态,时刻准备为它们接生,还要关注发情期母猪的心情随时准备给它们安排配种…总之一天到晚安排得满满的。养猪场遇到行情好的时候,一年能赚个7万-8万,但是遇到猪病多的时候,就赚不到钱了。我见过三叔和三婶给猪打针,场面可以说十分惊险。三婶在前面用一个带网兜的木棍趁猪不注意时一下套住猪嘴,猪嘴被控制住了,猪头就不乱动了,三叔趁机拿着针药迅速扎在猪脖子里,如果猪听话,晃动几下就算了,如果不听话或者三婶力度不够,猪就会挣脱开惊恐嚎叫着乱跑乱撞,好几次三叔因为猪乱跑而撞到扭伤了腰。好不容易把两个孩子供到了大学毕业,老两口又开始惦记给孩子买房的事。三叔三婶的想法很简单:“买了房,以后他们成了家,就能在自己家里说了算,一辈子不受气。”憨厚的三叔也总是说:“我们这个年纪还干得动,我们多干点,静静迎春就能轻松点,年轻人在外面也不容易。”因为住得近,我家和三叔三婶走动也多,我经常到他家帮忙卸猪饲料,三个人要搬一上午。有一次看他们实在辛苦,就说让迎春从南方回来给他们帮忙,三婶恰好从猪圈里推着一车猪粪出来,并不赞同:“养猪天天接触的不是粪就是尿,我们老两口干就行了,他哪干得了这个。”村里经常有人当着他们的面调侃:“你们两口子插上条尾巴就是头驴!”说的人没有恶意,听的人也非常赞同,三婶还总笑着调侃自己,要是头驴就好了,多了两条腿不知道多省力呢。过了两年,猪肉和粮食的市场行情都不错,三叔三婶干劲更足了。有人再拿驴调侃他们时,三婶都会开心地说,当驴有什么不好,驴肉全身都是宝。
后来,静静谈一个对象,静静很满意,三婶开心的同时,心里开始打鼓,这两年是赚了点钱,但还压在饲料和粮食里呢,万一孩子突然要结婚要买房可咋整?静静的男朋友是她的同事,叫于新阳。于新阳身高180cm,长相很斯文,戴着金丝眼镜,老家在日照,从静静家开车去要3个小时。两个人情投意合,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考虑买房时,于新阳想买在日照,静静不同意,因为他们俩都在这里工作,这么远的路不愿意天天回去。
三婶和三叔舍不得孩子,老两口合计着新阳想在日照买房子,肯定是想回去发展,不如他们多拿点钱,这样静静就有了话语权让新阳留在本地,也就不会离开他们太远。三婶和三叔想凑出15万,可当时手里只有7万现款,老两口正犯愁,却意外得知村里要开发了。
我一个堂哥在村委当组长,他说只要户口在这,宅基地在这,一家就能分两套房。我们村在城郊,骑车去市里也就15分钟,这个消息多年前就有传言,现在又传,看来是准了。三婶高兴坏了,晚上和三叔摆了一桌,好酒好菜招待堂哥,堂哥喝得五迷三道,胖手一拍桌子:“这还有假,把于新阳户口也迁过来。”
三婶当天晚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静静,静静很开心,劝于新阳赶紧迁户口,这可是天上掉馅饼。于新阳纠结一会儿也同意了。
于新阳的妈妈开始并不同意,可她拗不过儿子,别扭了半个多月,最终同意把于新阳户口迁出来。三叔三婶又几番周折终于把于新阳的户口落下,接着又去跑宅基地的申请。可村里自从有了开发的信息后就不批宅基地了,堂哥又出主意:“养猪场那么大的地方,盖起来不就是宅基地吗。”
三叔三婶打算自个儿花钱在养猪场后面给静静盖了一个小院,一墙之隔紧邻着养猪场,不敢盖得太远,又考虑到这片地很快要开发了,房子先建得比较一般,地基没有打得很厚,墙体用的是空心砖,但是室内装得不含糊,吊顶、家具、甚至墙上的漆都选得贵的,前后一共花了5万多。
静静一家就这样搬了进去,一过就是三年,开发的事儿没了动静,但家庭矛盾却日渐显现。
首先是静静的婆婆觉得他们家上当了,被三叔三婶骗走了他们儿子的户口。
其次,她来看孙女的时候总觉得房子笼罩着一股臭烘烘的猪味,最初她以为是风向不对,后来才发现屋里就是味道的发源地,仔细一找,原来是房子西北角的墙上裂了个缝,客厅中间的地面也有点鼓。她觉得房子不行,但自己又没花钱,就只能指桑骂槐地骂新阳,让新阳他们赶紧搬走,否则以后就不来了。
三婶很愧疚,因为她也听说村里的开发暂停了,外孙女又经常得荨麻疹,静静说和养猪场的环境有关。而且外孙女还经常委屈巴巴地告诉她,其他小朋友说她身上臭,不愿意和她玩…
在于新阳她妈第二次偷偷带走孙女后,三婶和三叔商量还是再拿点钱给静静付首付买房,省得亲家总是找房子的毛病。三叔一贯听三婶的,而且他也心疼静静。猪场的生猪一般要到220多斤才卖,猪苗不值钱,为了凑钱,老两口卖了9头不到200斤的生猪,又东拼西凑了一些,拿了15万现款帮静静付首付买了新房,这次同样没让于新阳家拿钱,只为堵于新阳爸妈的嘴。三婶说:“我养得起闺女,就买得起房,我们给闺女置办了两处家业,谁也不能为难我闺女。”
房子买好后静静一家三口搬了出去,房本上自然写上了静静的名字。
静静新家温居时我去了,房子是一楼,三室一厅带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安装了一个秋千,还种了很多花花草草。三婶指着花草说,不如种点豆角茄子,静静笑着说,还不如建个猪圈呢。
房子三个卧室都朝阳,阳光洒在浅灰色的地面上好像铺了一层金沙,三婶走到门口,伸着脚却不敢进去,连说太干净了,幸好静静提前准备好了拖鞋。阳台上放着两盆茉莉花,整个房子里弥漫着一股茉莉香。三婶满意地看了一圈,摸着小外孙女的辫子说:“这好,谁也不能再说咱身上有猪味了。”静静榨了几杯西瓜汁,盛在碎冰玻璃杯里端出来,可三叔摆着粗糙黝黑的双手不喝。
我们从静静家回来时天色还早,路过养猪场时三叔非拉着我们进去喝茶。本来矮趴趴的房子,因为门前安装了一个凉棚,大白天屋内也是漆黑一片,进去得先开灯。三婶现点柴火炉子烧开了水,那天刮东南风,柴灰吹了三婶一脸,三叔倒开茶,端起豁豁牙牙的老式白底碎花茶杯说:“静静家杯子高级,我手粗,怕给她摔了,还是咱这个好,摔了也不心疼。”说着三叔一饮而尽,然后憨笑着把杯子重重放在茶几上。
后来有邻居问三婶,对女儿这么好,儿子会不会吃醋。三婶不以为然:“嫉妒啥,我早就和迎春说了,儿子和女儿一样,给他姐的好,他的肯定差不了。”说着三婶又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再说,我和他爸插上尾巴就是头驴,继续给他干啊!”三婶爽朗地转身离去,花白的头发在头顶竖着几根,有点任性,还有点倔强。
邻居们表面都羡慕三叔三婶,但也有说风凉话的,他们这么能干,要是孩子孝顺还好,要是不孝顺哭都没地方。
静静和于新阳到底没让三叔三婶失望,他们经常周末回来,还一直想接老两口去住几天,可三婶三叔总有干不完的活,去不了。后来他们的车直接停在老房子外边,一家三口带着礼物进去邀请老两口。
“你们和和气气的,经常回来看看我们就行。”三婶说着扛起一小袋饲料放在单薄瘦削的肩膀上走向库房。
以前静静经常抢着一起抬,三婶总不愿意,现在她穿着高跟鞋更不方便了,于新阳倒是想伸手来,可今天他穿的黑裤子,很容易抹一身饲料的白色粉末,最后只有小外孙女在后面提着个脏桶,跟着跑。静静两口子手都揣在口袋里好像来的客人一样。
邻居来找三婶聊天总是调侃:“留个心眼,别赚点钱都给孩子,将来啥都不好说。”三婶哈哈大笑:“真心换真心,我不信我们老了他们还能把我们赶出来。我养的孩子我有数,你是没看到他们来接我们…”
静静踏实后,迎春也从南方回来了,据说他在南方卖耳机,赚了点钱但是都花给他的前女友了,回来后他在附近一家公司做采购。
迎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对象,今年29岁的他在村里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但因为他从小就瘦小,成年后也始终维持在175CM,95斤左右,在农村连半个劳动力都算不上,对象很不好找。中间他试过很多办法增肥,都不成功。我也曾在三叔的要求下,陪着迎春去济南的大医院查过,可查出来各项指标很正常,除了瘦,什么毛病都没有。
三叔三婶不但拜托四乡五邻介绍姑娘,还让迎春在很多中介都报了名。也见面过,约会过,就没一个成的。迎春就想着不然先买房,买了房就有底气了。三叔三婶也同意,可他们想的是先翻盖旧房,虽然村里没开发,可很多企事业单位都建到家门口了。
“新盖的那个东方什么的楼盘,距离咱家老房子都不到200米!咱村里人都把房子盖得和小别墅一样,比买的楼房大,还漂亮,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好多人都打听咱这卖不卖呢。”三婶说的是实话,迎春也同意了翻盖旧房。
这次翻盖旧房可不一样。三叔找了当地最好的工程队,人家忙,先等了两个月才开工。光地基的深度得1米半,我去帮忙时问三婶怎么这么深,人家地基也就60-70多公分,三婶笑眯眯地说:“想盖成二层。”我问迎春怎么没来干活,三婶又说:“他瘦,也没下过力,还不如我们老头老婆子有力气。”
三叔三婶这次也没少花钱,所有的材料都用最好的,空心砖都改成了红砖,地面找了机械夯实得当当响,大到房屋的面积、格局,小到房子排水、电源,三叔找人规划得非常细致,施工更是盯得紧紧的。
静静两口子也来帮忙,但是于新阳背着手围着新房转了一圈似乎不太高兴,话里话外三叔三婶区别对待,给他们盖房时那么简陋。静静正在给工人做饭,一个土豆飞了过去,他才闭嘴。
打算盖二层时,堂哥又来了,村里有新规定,以前盖了的不追究,新房不允许盖二层。三叔三婶就把小别墅改成了四合院,四个方向的屋子整整齐齐,还在院子里还种了月季花和石榴树,房顶砌上花墙,墙外还盖了车库。房子盖得漂亮,考虑得全面细致,建房加装修持续了小半年。有次我下班回家遇见三叔,他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围着新房转了一圈,然后指着最东面的一间房子说:“等迎春娜娜结婚后,我和你三婶就从猪场搬过来住这间,西边的迎春他们住…”
娜娜是迎春的新女朋友,比迎春小6岁。
完工当天,我在新房子帮忙收拾完装修垃圾,迎春就领着他的新女朋友去了,当晚他们就要住到新房里。三婶穿着迎春初中的破校服偷偷和我说:“娜娜比迎春小那么多,有点任性,一直想买房,可算盖好了让她看看踏实点,省得她和迎春闹!”说完话锋一转,“也难得她不嫌迎春瘦。”
后来我听迎春说,虽然房子盖得像花园一样,可娜娜还是想买房,因为她同学都买了楼房,她年龄小好攀比。
后来家里人也明白,娜娜哪里是和同学比。娜娜上面还有个远嫁的姐姐,从小听话爱学习,深受爸妈喜欢,大学毕业后两年没工作准备考研,都是家里养着,还给报了补习班。到娜娜这里就不一样了,大专毕业后她想上本科,爸妈觉得她不是学习的材料,不给拿钱,催着她找了工作,老两口靠着她生活,也是因为这个,娜娜就想嫁个条件好点的,能在家里人面前争口气,后来对房子和钱越来越执着。很显然,迎春没能让她达到她想要的生活。
没过多久,娜娜也不吵着要买房了,因为她怀孕了。
房虽然不买了,但娜娜要求家里必须换几样东西,不能什么都不如她同学,于是在她的要求下,原来的普通顶灯换成72CM变色水晶顶灯,电视换成了2米的曲屏电视,一个加长造景鱼缸,再养上一些热带鱼。
重新装好那晚,我抱着淘汰下来的50寸直屏电视来到老两口暂住的养猪场,三叔三婶要请我吃饭,我顺便把电视给他们安在客厅里。电视柜是三叔用木板钉起来的,可能木板本来也不是很新,上面都是黑一块青一块霉菌斑斑,电视柜旁边是碗柜,这个岁数更大,歪歪斜斜的,用一块旧布充当柜门。棕红色的沙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乌突突的,房梁上垂下来一个小小的节能灯泡,我经过它时,必须低头,否则它都得摇晃几下示威。电视柜有点高,电视摆上去有点居高临下,似乎有点看不起周围的摆设。
三婶很热情,炒了6个菜,柴火炉子在棚子外面,每炒一个菜,拿一种调料,三婶都得颠颠地跑进跑出,等菜炒完,她满头大汗好像围着操场跑了两圈,但三婶还是打心底里的高兴,因为满足了娜娜的要求。
娜娜怀孕四个月时,迎春和娜娜举行了婚礼,他们住翻盖的新房,三叔三婶还是住在养猪场。我问三叔怎么不住新房,三叔吸了一口嘴里的烟,笑道:“晚上找人看猪场也得花钱,再说我们身上有猪味。”
年底娜娜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一出生,本来平静的生活又打乱了。娜娜买房的神经又绷紧了,因为孩子经常感冒,她把这一切归结于没买楼房,楼房暖和,孩子就不会感冒 。
迎春收入一般,娜娜已经辞职,孩子要喝奶粉,家里的花销都靠三叔三婶的猪场,迎春不好意思再张嘴要房,可娜娜好意思,时不时就和迎春干仗,要不就抱着孩子回娘家,每次都吓得孩子哇哇大哭,我们住隔壁,经常去劝架。
夏天时候,有一次我下班在路口碰见三婶,她没说话就泪眼婆娑:“唉,这么好的房子不想要,花了10多万呢,现在又要买房,是不是以后也要我们老两口还房贷?怎么付出得越多越是个无底洞呢?”我只能安慰她,说可能娜娜也是一时兴起,很快就能想明白了。
“你说你爸妈多有福,你们兄弟两人都懂事,你爸说啥你们都听……”三婶落寞地骑着人力三轮车离开了,车上放着她刚摘下来的玉米、豆角、茄子,她赶着去给迎春两口子做饭,可能链条缺油了,有点沉,每蹬一圈,她瘦削单薄的身体都要微微站起,上半身平直端正地给链条施力,远远地看上去似乎在前方的落日行了个礼。
后来,我还是经常陪着迎春半夜去找娜娜,一打架她就跑,不是在她同学家,就是在她娘家,娜娜要求很简单,不买房就离婚,反正孩子小,法律会判给她,逼得三叔三婶没有办法,只能考虑再买房。
有一天吃完饭,三叔就开始咳嗽,咳了一会儿竟然吐血了。三婶赶紧带着三叔去市里的医院检查,才知道已经是肺癌晚期。
三叔原本身体很健康,之前偶尔咳嗽,但精神头一直很好,家里人一直没太当回事。后来咳嗽频率变高,三婶也只当他是抽烟抽多了。
从医院回来,三婶拿着检查结果扔在娜娜面前哭着说:“我求求你,能不能不闹了,我们都要累死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娜娜不敢像以前似的闹了,虽然心里还是别扭。从那起,全家就开始带着三叔治病,当时刚盖完房不久,且家里的花销一直是三叔三婶承担,老两口辛苦了一辈子,也并没有攒下多少积蓄。静静拿出来6万,三婶拿出来一个存折,里面有10万,她说马上有一批猪要出栏,还能有个几万,迎春拿出来2000元。
三叔要住院治疗,需要有人陪床。迎春最合适,可他白天得上班,晚上娜娜在家害怕,所以他只能周日来。于新阳倒是照顾了两天两夜,可接下来他要出差,就换成了静静,可静静也得上班,而且她毕竟是女儿照顾起来不太方便。三婶就把猪场拜托给她的妹夫照看,来肿瘤医院陪床。
三叔的病很严重,放疗化疗一样没少。有次我去看三叔,他脑袋肿得和猪头一样,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因为脸肿,眼睛眯成一道线,完全睁不开,听不见他进气声,只听见他呼呼的出气声,像是胸腔漏了个大窟窿。20多度的天气,他穿着毛衣、棉袄,还直说冷。三婶几天不见头发全白了,她拿着卫生纸正给三叔擦眼屎。我喊了三叔好几声,他很久才含糊不清地支吾了一声。
我问了一句静静和迎春呢?三婶叹了一口气,指了指床尾的一包橘子:“他们都忙,那是迎春买的……”
我当时正在附近的工地干活,有空时候我就去转一圈,但是从来没有碰见迎春,只碰到了一次静静,三叔有时候问,迎春呢。我看他睁不开眼,就握着他的手说:“我是迎春……”
后来我去找过迎春,本来想骂他,可一进大门,就听见娜娜在骂,骂迎春没本事,房没买成,家底儿也得全搭上,还骂自己倒霉,怎么看上迎春了。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摔门声和孩子的哭声。
我扭头就走了,迎春没撒谎,他现在也很难,除非他真想离婚。
三叔的病情发展得很快,老人家想落叶归根,去处却成了大难题。
娜娜害怕三叔死在家里,那她以后就不敢在那住了。至于静静家,老两口张不开嘴,再说去闺女家,也怕亲家将来找闺女的茬儿。于新阳倒是说过几次,三婶说,去闺女家村里人会笑话儿子的。于新阳再要求,三婶又说三叔喜欢养猪场。
虽然他们这一辈子为儿女张罗了三处房子,最后还是回去了猪味熏天的养猪场。
三叔死后,娜娜才同意火化后在新家发丧。
三叔一辈子坚韧,为了儿女住在地里,破房子里,养猪场里。这个他满心期待,用心建造的新家,终究没有住上一天,最后烧成灰收在小盒里后,在那里勉勉强强地住了一晚。那晚在守灵时,三婶点燃几张火纸,对着三叔的骨灰盒低语:“老程,迎春娜娜孝顺,让你在新家里发丧,你满意了。”三婶面无表情,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火纸燃烧,升腾起几缕灰烟,在房子里久久不能散开。我猜三叔也许有话要说吧,但是他永远都张不开口了。
或者说,老实一辈子的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说过什么,更没有要求过什么。他只会老黄牛一样劳作着,沉默着。
三叔死后,三婶忙不过来,便找了堂哥把10亩地转了出去,至于养猪场,她说这是她和三叔守了一辈子的地方,她要守着养猪场到死。可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因为娜娜又怀孕了,这回说什么都要买房,否则就要离婚,迎春娜娜商量着想卖了养猪场。三婶气得呼哧喘气:“我和你爸造了什么孽,你爸得癌症你怎么不卖它?现在他死了,你们为了享受,要卖它?”“可,娜娜怀着孕。”迎春低着头使劲抽了自己几巴掌:“要不她就要打了肚子里的,带着你孙子走……”三婶气得差点一头栽倒地上,幸亏迎春扶住了她。三婶捶胸顿足大哭了一场,她给静静打电话,静静正因为三叔去世前住养猪场的事记恨娜娜,说如果让她帮忙买房,她只能拿2000,和三叔生病时的迎春一样。这种规模的养猪场很好卖,一个月就卖了出去,不出半个月,迎春和娜娜就买了楼房。买房的时候是秋天,我陪迎春和娜娜去看房子,房子在市中心,三室两厅两卫,148平,精装,房子挺好但布局不太合理,我建议把客厅隔个房间出来,改成四室,这样娜娜的爸妈来了,再加上三婶,孩子都有自己打的房间。我说我来施工,花不了多少钱。后来他们没找我装修,我也不好意思多问,兴许他们找了其他更合适的人。后来我家装了监控,拜年发信息时,我建议迎春他们也安个监控,毕竟他们都要去楼房,家里没人。春天正是忙的时候,我再见三婶时,再也看不出她曾是个风风火火干劲十足的老太太了。她拖着背,曲着腿,踢着地慢慢地走,头发又白又长。我骑着电动车追上去和她说话,才知道迎春他们已经搬到楼房去了,但是三婶被留下了,理由是让她看家。我突然明白迎春没有回复我的原因,是因为三婶从来没有在他们的未来计划里。三婶松垮的嘴角努力挤出一丝苦笑:“这样也挺好,清净。”三婶摇摇头,摸了下我扶车把的手:“再出门穿厚点,这时候的风还是挺凉的。”三婶说完转身踉踉跄跄地回去。我刚想再追上去说几句,可远处我妈已经拄着拐棍在等我了,她每天都在那等我下班。晚上我去了趟三婶家,院子里的月季花开得很好,满院花香,引人驻足。客厅里华丽的吊灯发出亮白的灯光,米白的瓷砖光彩照人,2米长的曲屏电视上面摆放着全家福,茶几上摆着一盘凉拌豆腐,还有一叠煎饼。三婶穿着静静过时的旧衣服坐在马扎上,靠着沙发边睡着了,她真的很像一个看家的老人,怕弄脏了主家的沙发。我叫醒三婶,拿出一个银行卡递给她:“这是我有一次去医院时三叔给我的,里面有5万块钱。你放好,即使他们不管你,只要有钱也不怕。三叔交代过了,这个钱你自己留着,一定不能给他们!”三婶接过钱,使劲捏在手里,抿了抿嘴,一句话没说。我转身离开三婶家,出了门口就听见了三婶压抑的哭声,我泪流满面。几天后,静静的车停在门口,三婶老远和我打招呼,她说静静来接她了。我故意大声说:“那就去,让静静好好孝敬你,房子是你花的钱,你有份!”三婶走了大概有一个多星期,我又在家门口看到她了。她说,静静出差了,静静婆婆来了,人家一家都姓于,她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就先回来了。没两天,迎春和娜娜又把三婶接走了。可不到一个月三婶又回来了,她告诉我,刚去的时候还行。可慢慢地,娜娜就开始嫌弃她的生活习惯不好,做事不仔细,但是有时候娜娜也不直接说,就故意骂迎春和孙子,这让她心里更难受。有天晚上,迎春因为偷偷抽烟被娜娜发现了,娜娜先是骂迎春抽烟,接着骂迎春没本事,骂了很久,最后迎春被骂急了,打开窗户一言不发,三婶怕迎春想不开,忍不住说了娜娜一句:“没本事也是你自己选的,没本事这个家也是他养的。”娜娜一听就炸了,哭自己命不好,捶打着肚子要打掉孩子。当时小孙子吓得哭岔了气,急得迎春直抽自己,三婶没办法,拿出了那5万块钱。那晚终于安静了,等半夜他们都睡着后,三婶走了10多里地连夜回来了。几天后她找到我,有点不好意思:“我听说养猪场前些天在招人,那个老板是外地人,他说话我听不懂,你能去和他们说说让我去吗?只要管我饭,给我个住的地方就行。”“他们安了监控,监控能看,用不着我。再说去养猪场我踏实,待在那儿就好像你三叔还在。”三婶苦笑。“别找他,他也为难,他那么瘦,啥重活都干不了的,要是真因为我离了婚,带着孩子还能找到对象吗?再说孩子离开妈也可怜啊。”三婶拍拍我的手。看着三婶苍老孤独的背影,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或许,从三叔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家了。第二天晚上我还是约了迎春在他家楼下见面。我在花坛处等了30多分钟,迎春才提着两包垃圾下来,他扔下垃圾,邀请我到楼上坐坐,我刚要跟着他往上走,他又小声说了一句:“娜娜刚才在发火…”我停下脚步,开门见山地问他以后还管三婶吗,又把三婶的近况告诉他。我还没说完,迎春就自顾自掏出一支烟点燃,抽了几口他转身背着我传出了抽泣声,哭声变大,最后他直接蹲了下去。我说不下去了,也瞬间明白了三婶的无奈,我弯腰拍了拍迎春的肩膀,他肩膀的骨头硌了我一下:“没有啥事过不去,没事,三婶我看着呢。”“哥,我得去代驾了。这里有5000元,你捎给我妈,别说我给的。”迎春掏出钱转身走了,他真的太瘦了,黑夜里的身影轻飘飘的。我从迎春小区出来,给静静发了条信息问她在哪,可她一直没回,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告诉我,她婆婆脑血栓了,他们回日照了。我又去找了养猪场老板,他确实想找个晚上看家的,我把三婶情况告诉他,他嫌弃三婶年龄大,又是个女的。但是考虑到三婶对这里情况熟悉,最终答应了下来,一个月1500块钱,不管吃,管住。三婶当天就搬到了养猪场。原来那个矮趴趴的客厅,现在成了三婶的卧室,里面加了一张平板床,三婶晚上就睡在上面。曾经光鲜亮丽的电视现在也灰头土脸的,很久没有打开过。我把迎春给的5000块钱存到卡上,交给三婶,说这也是三叔给她留的。三婶半信半疑接了过去,眼泪又涌了出来。后来我去了外地,深秋时才回来,我特意去了猪场一次,三婶正在猪场的空地上浇白菜,她拉着我的手不放,说前些天静静想让她过去,可她要看家去不了,而且静静婆婆瘫痪了,她去住也不方便,静静说等换了大房子就接她去。她又说迎春经常给她打电话,有时候还给她送吃的过来,迎春还说攒钱给她买套小房,买在他们家附近,这样以后她就能经常见到他们了,三婶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静静、迎春孝顺,我替三婶高兴。临走时,她非要给我拔一些白菜给我,我说我妈也种了,她指着一大片绿油油的白菜说:“你家人多,迎春、静静也不怎么来,我自己吃不了。”看到她眼里的落寞,我赶紧答应下来。一年后遇到查环保,很多养殖场因为污染和粪便不达标都被关停,养猪场也不例外。三婶说南方老板也没赚到多少钱,最后卖了所有的猪走了,从那之后养猪场就又闲置下来。
养殖场本来就在村外,来往的人本来就少,加上很多养殖户关门,人烟更是寥落,只有半夜斯太尔大货车拉着沙石一辆辆滚滚而过,才证明这条路曾经喧闹过,繁华过。
房子空着容易坏加上年岁已久,猪场很快成了破屋烂舍,幸好三婶住的矮房因为建造得晚还结实些。
三婶孤独,后来养了一条狗,陪她一起等买房的迎春,换房的静静。
可不知道为什么,小狗本应活泼的年纪却一直沉闷闷的。三婶轻轻踢它一脚,笑说:“它可能怕我走了,把它自己留这看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