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败后,东魏权臣高欢即将走到生命尽头。
忧愤病笃的高欢,在率军回朝途中召集诸将宴饮,命将领斛律金唱北朝民歌《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诗歌描绘的草原风光,让高欢的思绪飘向阴山脚下。他是鲜卑化的汉人,阴山下的怀朔镇是他的故乡。
这位半生戎马的枭雄随着歌声轻轻唱和,哀感流涕。不久后,高欢病逝。
一曲豪情万丈的民族史诗,在千里阴山不断延续。
稍早于高欢的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记载了一件怪事。
郦道元说,他去阴山一带考察,偶然间发现了山石上的画:“尽若虎马之状,粲然成著,类似图焉。”
山间的岩石上浮现出虎、马等动物的形状,仿佛上天刻画的纹理。
这是阴山历代先民创作的岩画。
现代考古研究表明,阴山岩画并非单一时代的产物,而是从新石器时代一直传承到近代,有的用石器磨刻,有的用铜器敲凿,有的用铁器刻画,相互重叠,新旧杂陈。
岩画中有牛、羊、鹿、狼、虎、豹、狐狸等各种动物,也有原始人集体围猎与舞蹈的场景,还有日月星辰、部族征战、天神地祇、穹庐毡帐等画面,内容之丰、数量之多、年代之久,令人叹为观止。
战国到汉代的阴山岩画,是匈奴人所作,他们喜欢刻画鹿的各种姿态。
隋唐时期,阴山岩画上出现了突厥风格的山羊图形。
时间较晚的阴山岩画,则属于回纥、党项、蒙古等少数民族的作品。
历代草原民族在阴山南北兴亡盛衰。
这条横亘于中国北部的雄伟山脉,是内蒙古高原与河套平原的分界线,也是历史上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碰撞交融的地带。
阴山,蒙古名为“达兰喀喇”,意思是“七十个黑山头”,群峰绵延长达1000多公里,西起狼山,中段为乌拉山、大青山、灰腾梁山,东段为大马群山。
阴山之南,是号称“塞上江南”的八百里河套。
黄河自西向东,奔腾而过,在阴山下受到阻挡。阴山南坡陡然下降的落差,让流经此处的黄河逐渐改道,最终向东南流淌,从而形成一道“几字形”的弯曲。
长久以来,黄河所冲积的泥沙,成为河套平原的沃土。
河套平原主要分为三部分,大青山南坡的是前套平原(土默川平原,古称“敕勒川”),狼山脚下是后套平原,这两片水草丰美的土地如绿宝石般镶嵌在阴山脚下;还有一个西套平原(银川平原),位于贺兰山下。
由于阴山具有南北不对称的特点,南坡山势陡峭,北坡较为平缓,仿佛一座巨大的天然屏障,挡住了南下的寒流与北上的湿气,因此,阴山南麓的雨水较为充沛,自然环境宜农宜牧。
地理学将同一时间里降水量相同的各点连接起来的线称为“等降水量线”,而阴山正好在中国的400毫米等降水量线上,与其一样大致位于此线上的,还有古老的长城。
阴山之北,是广袤的内蒙古高原。
内蒙古高原又称北部高原,是蒙古高原的一部分。千百年来,长期生活在阴山以北的游牧民族,在蒙古高原从事畜牧、狩猎,在河套平原繁衍生息,越过阴山,突破长城壁垒,与中原王朝分分合合,不断交融。
《史记》记载,先秦时期,居住在阴山地域的部族“逐水草迁徙”,“随畜牧而转移”,在广阔的天地过着游牧生活。
到了战国时期,活跃于阴山南北的主要游牧部族为林胡、楼烦与东胡,合称“三胡”。
他们活动的范围包括今鄂尔多斯及呼和浩特、乌兰察布一带,与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接壤,时常在赵国与其他诸国交战的时候南下,趁火打劫。
公元前325年,赵武灵王即位,他在位期间干了件了不起的事。
起初,赵武灵王对阴山下的三个邻居感到担忧,对大臣说:“东有胡,西有林胡、楼烦、秦、韩之边,而无强兵之救,是亡社稷,奈何?”
当时,赵国军队多以战车和步兵混合组成,士兵多身着长袍、铠甲,远远不如胡人骑兵的灵活。
在与三胡的交锋中,赵武灵王发现了胡人能骑善战的优势,于是发起一场移风易俗的大变革:模仿胡骑的训练方式,命军士们脱去传统的宽袍大褂,舍弃战车,换上胡人的短衣窄口的装束,穿上结实的皮靴,并训练骑兵射箭,史称“胡服骑射”。
▲赵武灵王雕刻。图源:图虫创意
赵武灵王建立起骑兵队伍后,对三胡发起反击,派兵西略胡地,迫使林胡王献马,又在西河(在今鄂尔多斯)大破楼烦,将部分楼烦人招募为赵国骑兵。
北破林胡、楼烦之后,赵武灵王沿阴山修筑长城,并置云中、雁门、代三郡,既抵御胡人南下,也兴起了阴山地域的第一批城镇。
一世英明的赵武灵王晚年犯了许多君主会犯的错,在立储问题上感情用事,最后陷入内乱,被围困于沙丘宫(在今河北广宗县),活活饿死。
但赵武灵王对阴山的经营,深刻影响了此后的秦汉帝国。
秦一统天下后,秦始皇嬴政以秦、赵、燕三国长城为基础,修筑长城万余里,此外,还命蒙恬修建一条从云阳(今陕西淳化县)至九原(在今包头市)的直道。
秦直道全长1800里,从秦都咸阳所在的关中,北行陕北与陇东之间的通道,西至鄂尔多斯高原,过黄河,直抵阴山下的九原郡。
为了打通前往阴山的道路,秦始皇不惜动用大量民力,而这些道路也成为了后世多民族交流的阴山古道。司马迁写《史记》前,曾沿途考察蒙恬修筑的秦长城与为通直道挖开、填平的山谷,在赞叹秦朝边塞建设的同时,不禁发出“固轻百姓力矣”的感慨。
当初,秦始皇命方士寻找不死之药,有人从海外得到一则谶语:“亡秦者,胡也。”秦始皇以为“胡”是指北方的游牧民族,于是派蒙恬率军30万北伐匈奴,收复黄河以南土地,以绝亡秦之患。
秦直道与秦长城呈丁字相交,既加强了关中与河套地区的联系,也形成一道防御工事,使强盛一时的匈奴不敢轻易南下进犯。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在东巡途中病逝于沙丘,这里也是当年赵武灵王去世的地方。
始皇帝崩后,大臣李斯、赵高毁掉其遗诏,拥立其子胡亥为帝,秘不发丧,没有让其他官员得知皇帝的死讯。他们用咸鱼的臭味掩盖尸臭,载着秦始皇的遗体,从太行山的井陉取道北上九原,随后再经过秦直道,从阴山下直抵咸阳。
此后,大秦的国运犹如直道上疾驰的马车一样急转直下,而令人担忧的匈奴,从塞外策马而来。
▲陕西石门山秦直道遗址。图源:摄图网
匈奴,是继三胡之后活跃于阴山地域的游牧民族,主要牧地在阴山北麓的广袤草原。
秦朝时,头曼单于率领的匈奴骑兵败于蒙恬的秦军,遂向北退却数百里,隔秦长城与秦为界。
秦亡后,头曼之子冒顿单于率领匈奴兵卷土重来,收回此前被蒙恬打下的河南地,灭东胡部落,逼月氏西迁,使匈奴的势力范围北抵西伯利亚,西至天山南北,东尽辽东平原,南至黄河。
在冒顿单于的带领下,匈奴盛极一时,阴山南北“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控弦之士三十余万”。
冒顿是个狠人。
他未继位时,父亲头曼单于偏爱幼子,把长子冒顿送去月氏当人质,随后派兵攻打月氏,想以此借刀杀人。
冒顿到了月氏后,听说双方开战,月氏欲杀自己,赶紧偷了一匹良马,连夜骑着逃回匈奴。
头曼单于见冒顿没死,又十分勇猛,便继续留他在帐下。
但冒顿早已怀恨在心。他制作了一种可以标识目标的响箭(鸣镝),并告诉部下,只要我将响箭射向目标,你们就要杀了他,违者斩首。
冒顿先后向响箭射向鸟兽、自己的爱马、爱姬以及父亲的坐骑,左右之人有不敢射杀的,被下令处死,最后只剩下一批忠心耿耿的部下。
后来,冒顿跟随父亲头曼单于去打猎,将响箭射向头曼,身边的人旋即引弓射杀头曼单于。头曼身亡后,冒顿自立为单于。
▲鄂尔多斯博物馆,匈奴王金冠。图源:图虫创意
汉初承秦之弊,社会残破,经济萧条,无力对抗匈奴。
公元前200年,汉高祖刘邦率军40万抵御南下的匈奴,被冒顿单于的大军围困于平城白登山(在今山西大同),与朝中失联长达七日,形势危急。
情急之下,汉高祖采纳陈平之计逃脱,之后与匈奴议和,约为兄弟,每年送给匈奴大批棉絮、丝绸、粮食、酒等货物。
匈奴贵族仍不满足,此后多年经常从阴山南下,骚扰掠夺汉地人口与牲畜财物。
自古以来,耳熟能详的阴山诗词中,有一首唐代王昌龄的《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正如诗中所述,汉朝经过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到汉武帝在位时,经济繁荣,国力强盛,与匈奴的攻守之势发生转变。
为了反击匈奴,汉武帝发起多次大规模战役。阴山南北,响彻大汉雄师的铁蹄声。
▲西安昆明湖遗址汉武帝像。图源:摄图网
公元前128年,汉武帝的小舅子卫青率军出雁门,与李息等部击退前来进犯的匈奴。
次年,卫青指挥汉军出云中,沿黄河北岸直插至阴山山脉中段乌拉山与狼山之间的高阙塞,切断盘踞在河套的白羊、楼烦二王与匈奴腹地的联系。随后,卫青率军南渡黄河,对河套的白羊、楼烦二王发起突袭,一战收复河套平原。
河套之战后,汉武帝以九原旧城(在今内蒙古包头市)为郡治,置五原郡,又动用十余万人建朔方城,置朔方郡(在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
公元前124年,汉武帝再次发兵,出击漠南右贤王部和伊稚斜单于本部,史称“漠南之战”。
漠南之战,实际上是汉军与匈奴争夺阴山中、西段的战役,这里是匈奴王庭所在地,堪称匈奴的心脏地带。
汉武帝任命卫青为统帅,经过两个阶段的作战,将匈奴逐出阴山,使他们的大本营从阴山地区迁至漠北。
史书记载,匈奴人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
这一战,卫青的外甥霍去病一战成名,他见伊稚斜单于兵败逃窜,率领八百轻骑,追击数百里,歼敌数千人,将单于的伯祖父斩首,并俘虏了大批匈奴贵族。战后凭借勇冠三军的战绩,被封为冠军侯。
漠南之战大胜后,公元121年,汉武帝将进攻匈奴的重点转向西北,发起河西之战,由年轻的将领霍去病打头阵,将盘踞在河西走廊的匈奴休屠、浑邪二王扫荡一清,“断匈奴右臂”。
对于汉朝而言,汉军连番大胜,收复河套平原,打通阴山山脉、河西走廊,打击了匈奴南犯的气焰;而对于匈奴来说,他们一败再败,接连失去了水草丰美的河套平原、王庭所在地阴山,以及六畜蕃息的祁连山。
伊稚斜单于时刻伺机报复,派兵越过阴山,杀掠而归,欲诱使汉军到漠北决战。
为了巩固对河套、阴山、河西的控制以及彻底消灭匈奴主力,公元前119年,汉武帝派兵向阴山以北进军,由卫青、霍去病各领左右两路,远征漠北。
漠北决战中,左路的霍去病长驱直入两千余里,大破匈奴左贤王,一直追到狼居胥山(今蒙古乌兰巴托东),“封狼居胥,禅于姑衍,登临瀚海(贝加尔湖)”,祭告天地后班师。
此战之后,汉匈双方都已疲惫,遂进入休战状态,而汉武帝反击匈奴的战争,奠定了此后匈奴“藩属于汉”的基础,边患逐渐平息。
到了汉元帝时期,匈奴的呼韩邪单于入朝,“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意思是说要当汉朝的女婿,以便亲上加亲,有所依靠。此前,呼韩邪单于已多次遣使入朝,与汉朝订立盟约,表示臣服。
于是,汉元帝命人选出5名宫女,赐予呼韩邪单于。其中有一个叫王昭君的宫女,入宫多年,未曾见到皇帝,感觉人生毫无希望,便自愿出塞和亲。
等到送行那天,汉元帝看到王昭君的美貌,惊为天人,但考虑到自己已经答应呼韩邪单于,不可失信,还是让王昭君随匈奴车马北上和亲。
昭君出塞,成为匈奴的“宁胡阏氏”。数十年间,阴山南北不见烽火之警,“边城晏闭,牛马遍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几代人生活安宁,连狗的吠叫警报声都听不到,老百姓也不用拿着干戈去打仗。
王昭君为汉匈和亲奉献余生,去世后长眠于阴山脚下。相传,塞外多白沙,唯有昭君墓上草色常青,故名“青冢”。
▲昭君墓,又称“青冢,位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图源:图虫创意
汉匈交战多年后,匈奴衰微,走向分裂,南匈奴降汉内迁,北匈奴居留漠北,不断西迁。
东汉末年,汉相曹操把南匈奴分为五部,分别内迁至今陕西、山西、河北一带,匈奴人离开了盘踞多年的阴山。之后,生活在阴山的游牧民族,主要是鲜卑、柔然、高车等。
随着气候变化,阴山一带的游牧民族再度与中原王朝爆发冲突。
地理学家竺可桢认为,自古以来,中国的气候经历了数次变迁,总体上呈曲线型变化。
竺可桢先生在研究史料时发现,东汉末年,曹操在北方种橘,只开花而不结果。但汉代张衡有一篇《南都赋》,有“穰橙邓橘”之句,这表明汉代北方的橘和柑尚十分普遍,但到了东汉末年,气候进入一个寒冷期,柑橘在北方消失了。
还有一个例子,曹操之子曹丕有一次到淮河广陵视察士兵演习,但由于严寒,淮河突然冻结,演习不得不停止。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记载的淮河结冰,也说明当时的气候比现在寒冷。
寒冷气候使阴山一带的畜牧业大受打击,每当气温降低时,以游牧为主的北方民族,就会逐渐向南迁徙。
▲内蒙古呼和浩特,春季雪后的阴山。图源:图虫创意
西晋八王之乱后,匈奴、鲜卑、羯、氐、羌这五个北方少数民族趁乱南下,入主中原。
鲜卑原本居住于今黑龙江、嫩江流域,兴起于大兴安岭,后来逐渐向西迁移,进入阴山一带的原北匈奴驻地,活跃于阴山南北,与曹魏、西晋发生往来。
东晋十六国时期,鲜卑诸部崛起,纷纷建立政权,有慕容氏的诸燕、乞伏国仁的西秦以及拓跋氏的南凉、代国等。
到了386年,鲜卑拓跋部的拓跋珪恢复祖上的代国政权,后来改国号为魏,史称“北魏”。
北魏建立者从阴山南下而来,深知这条防线的重要性,于是在从辽东到河套的广大地区陆续建了近百个军镇,拱卫其前期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其中阴山一带有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
▲呼伦贝尔城市文化广场鲜卑英雄雕塑。图源:图虫创意
六镇地处胡汉错居的要冲,形势复杂,不以郡县统治,遂设为军镇,居民包括拓跋鲜卑等少数民族部众以及北上迁徙的汉人、发配来的罪犯。北齐的奠基人高欢出身怀朔镇兵户之家,他祖父是一个因犯法迁徙到六镇的汉人。
随着北魏逐渐统一北方,鲜卑贵族走向汉化的道路,在文化、制度上处处效仿汉人,而北方的游牧民族反而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
起源于北魏的《木兰辞》,一说是讲北魏与阴山以北的柔然之间发生的战争。
柔然,亦称蠕蠕,继匈奴、鲜卑等之后崛起于蒙古高原,多次翻越阴山,南下侵掠。有学者认为,花木兰的原型应是“河南地”百姓。
在这首北朝民歌中,花木兰虽为女儿身,却苦于家中无长子,于是替父从军,参与北魏与柔然的战争,直到立下军功返回家乡,同行的战友才知道她是一个巾帼英雄。
诗中说,“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
黑山,即阴山山脉,从地处黄河之南的鄂尔多斯到黄河边,再到阴山下的怀朔镇,恰好是几天的路程,这也是北魏伐柔然时中路军的行军路线。
阴山一带的六镇为北魏抵御来自北方的威胁,也成为导致北魏倾覆的因素之一。
北魏后期,六镇爆发兵变,敲响了北魏王朝的丧钟。六镇起义被平定后,六镇弃为荒地,而在镇压起义中崛起的北魏将领尔朱荣野心勃勃,之后入京勤王,干涉朝政,杀胡太后及朝廷百官两千多人,史称“河阴之变”。
此时,北魏统治者已无力维持对阴山的统治。河阴之变后,北魏长期处于动荡之中,后分裂为东魏与西魏,分别由高欢与宇文泰掌权,再演变为北齐与北周。
到隋文帝杨坚取代北周称帝时,阴山一带已经出现另一个强盛的游牧民族——突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