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长进,《明清以来蔚县庄堡寺庙调查与研究》作者之一我们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心——要走遍蔚县的每一个村庄、每一个角落,把蔚县所有能找到的历史遗迹全部记录下来。自2007年开始,经过十余年的时间,我们一共有72次蔚县之行,行程超过了5万公里。
大家好,我是程长进,一个地地道道的工科生,从事的职业是化工安全技术。但是我今天给大家讲的是蔚县八百堡,以及八百堡背后所承载的建筑、寺庙与壁画。
要说我是怎么知道蔚县的,还要从我的户外经历讲起。
本世纪初,我疯狂地喜欢上了户外,背着大包攀登过北京周边的野山,也穿越过新疆的天山。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随「长城小站」去到乌龙沟长城脚下开展助学活动。就是因为这次助学活动,我被乌龙沟的野长城深深吸引。于是在以后的几年间,我每周都背着大包攀登在险峻的野长城上。久而久之,我的膝盖不能承受这么大包的重担。于是我开始去寻找长城下面的一些城堡。城堡通俗一点说,就是有围墙的、供人居住的场所。而建于长城脚下的这些城堡,是长城防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驻兵屯兵的前沿阵地。我在走访这些城堡时深深地感到,随着时代的发展,一些老建筑、老房子正在大量消失。
就在这个时候,我来到了蔚县。
蔚县位于河北省张家口市的西南角,向东到北京只有一百多公里;向西与山西广灵交界;向南穿过太行山就能进入涞源,直达正定、石家庄;向北可以直达内蒙。2007年五一假期,我们驱车路过蔚县,前方路边突现一座高高的楼阁式建筑。停车跨过公路进入村中,老乡告诉我们,此村名为小饮马泉村。
进入村庄后我们发现,小饮马泉堡墙残存,高大的堡南门保存较好,堡门旁边一个大的影壁也保留了下来。
▲ 堡南门及其旁边的影壁
南门外有戏楼,有两个庙,以及我们看到的楼阁式建筑。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但是看到有保存这么好的古建筑,非常兴奋。后来,随着对蔚县的逐渐深入,我们才知道南门外的庙为关帝庙、姜太公庙。北墙顶上的楼阁式建筑为真武庙。关帝庙、真武庙几乎是蔚县各堡的标配,而这一座姜太公庙却是孤例。我们在蔚县的那么多村庄里,只见到过这一处祭祀姜太公的庙。进入城堡后,我们登上了北墙上的真武庙,才发现里面还有壁画。至此,这是我第一次在蔚县完整地看到一个堡子里面的布局,以及其中的建筑和壁画。这让我觉得蔚县的“硬货”很多。
▲ 真武庙里的壁画
从此,走蔚县就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频繁的时候,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一趟蔚县,既便工作繁忙,每年也至少去两到三次蔚县。刚开始走蔚县的伙伴还比较多,但也是频繁换人。最终就剩了我们三个铁哥们:左边的小伙子叫尚珩,是学考古的;中间那位女士叫关琪,是学金融的。我们三个都不是蔚县人,但自2007年开始,经过十余年的时间,我们一共有72次蔚县之行,行程超过了5万公里。一开始我们手中既没有任何地图,更没有导航,且对蔚县的历史文化知之甚少,只是觉得开着车在蔚县的乡道转悠时,常能远远地看到高高的城楼。而只要有这些城楼的村庄,很可能就会有堡子、老宅院和寺庙。
所以这些高楼就成为了我们行走在蔚县的“路标”。之后再去蔚县时,我们就开着车,在乡间小道上找这些楼子。▲ 早期的路标
渐渐地我们了解到,原来这些高高的城楼是堡城的门楼,或是城堡北墙上的真武庙。
后来我们发现,即使没有这些楼子的村庄,也有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惊喜。这是在蔚县南面太行山的深山中。我们驱车停在山梁上,看到已近废弃的村中有一株高大的松树,松树之下露出一座残破的建筑。建筑内两侧的山墙上还留存壁画,通过辨认,我们发现这个建筑是龙神庙,东、西山墙壁画表面还分别用毛笔留下了历史的印迹。西壁写的是毛主席语录,从落款看是20世纪60年代所写;东壁写的是该村的村史,村史中写着“人87口,410亩地”。此外,村史中还写了解放前村中的不幸,解放后共产党的恩情。一个深山中的废弃村庄,一座小小的寺庙,却留下了不同时期的不同历史。这是我们在另外一个龙神庙的发现。庙内的两个墙壁都贴满了1951年的《察哈尔日报》,报纸上竟然有着整版整版的广告。
▲《察哈尔日报》上的广告:储蓄有奖(右)、拖拉机牌面粉(左)
1951年新中国刚刚成立,在我的印象中,商业广告还没有那么发达。而这个报纸完全颠覆了我对50年代我国商业广告的认知。看戏是蔚县百姓生活中一个必需的部分。因此在戏楼墙壁上也留有很多题记,其中有一些就是戏班子所题。比如这个是太平班在咸丰三年的题记,中间还有几个曲牌名。众多戏楼墙壁上留下的题记,记录了戏曲与戏班在蔚县的发展。大家再看这个捷报。蔚县学子在外求学时,一旦取得好的学业、成绩,就会向家里传捷报。而家里面的人为了光宗耀祖,便把捷报贴在大门上或是寺庙里面,于是这些捷报也都保留了下来。
▲ 民国时期毕业升学的捷报
这些多不胜数的意外发现让我决定,我要走蔚县,我要走下去。
为了克服没有任何资料可供参考的状况,我们每进一个村庄,首先就找村中六七十岁的大爷进行交流,了解村史,了解村里的建筑。因为大爷基本都是土生土长的,对村史比较了解。而大妈则多是从外村嫁过来的,年轻人们对村中的历史了解得也已经很少了。但因为蔚县方言的特点,经常是你问你的,大爷答大爷的,特别痛苦,每一个问题都得确认多次,所以我们三人都养成了记笔记的习惯。
十多年走下来,我一共记了30多本这样的笔记本,摞起来足有半米高。这还不是全部,还有好多笔记本已经丢了。
跟大爷了解情况后,我们会沿着城堡的堡墙走一圈,拍照片,拍城门,进入堡子里拍这些建筑、寺庙,拍这些壁画。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位同去蔚县的朋友送了我一张蔚县行政区划图。自此,我们走蔚县时才有了方向,有了目标。后来有了“村村通”工程,蔚县即使再偏僻的村庄也通上了水泥路。加上导航逐渐开始普及,我们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心——要走遍蔚县的每一个村庄、每一个角落,把蔚县所有能找到的历史遗迹全部记录下来。蔚县历史上号称八百庄堡,那我今天就先从堡子聊起吧。地处军事要塞的蔚县,沟通着传统意义上的中原与塞外。南北、东西各种文化在蔚县交汇、冲撞、融合,又被叫做“文明的三岔口”。在明代,蔚县在行政上隶属于山西的大同府,军事上隶属于宣府镇,所以既建有民堡,又建有军堡。军堡与民堡交叉建设,不光是老百姓,还有屯兵的军人都是住在堡子里。但堡子里的人口会不断地壮大发展,一旦这个堡子住不下的时候,就会在外面另择一个地方,新建一个堡子。下面这幅图中,最开始只有右边的堡子,叫白河东堡。明代中期,白河东堡里很有钱的一个财主有三个儿子,他们成家后需要独立、分家,财主便给三个儿子分别又建了三个堡子在周边。之后三个儿子又开始发展,所以最后变成了六个堡子。这六个堡子都是以白字打头的,叫白河东堡、白宁堡等等。
▲ 60年代美国卫星的航拍:6个“白”字堡,村民全部居住在堡内
在蔚县还有一个现象:一个堡子叫东堡,一个堡子叫西堡。比如原来有个堡子,后来在西面又建了个堡子,就命名为东堡、西堡,也有叫南堡、北堡的。到了清朝以后,社会逐渐安定,也不再有外敌侵扰,这时堡子里面再住不下的时候,老乡们就不会再去建高大的堡墙和城门了,而是以这样的薄墙代替,或是用宅院的院墙合围起来。于是就形成了蔚县的庄子。蔚县很多堡子里的门匾上,“庄”字都多了一点,意味着人口也多一点。这代表了蔚县人民对自己家乡不断壮大的期盼。因此,自古蔚县号称八百庄堡,就是在明清的四五百年间逐渐发展起来的。经过我们对蔚县现有的796个村庄的调查,全县曾经修建有478处庄堡,目前保留有遗迹或是比较好的堡墙的,大概是417处。应该说这个数量在国内任何一个县级区域里,都是独一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