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逖年轻时,与同事刘琨关系特别铁,甚至到了“情好绸缪,共被同寝”的地步。
这两位志同道合的青年同为司州主簿。司州在西晋指京城洛阳周边的地区,主簿也就是当地长官手下掌管文书的佐吏,虽官卑职小,但前途光明。
一天夜里,祖逖听闻窗外鸡鸣,轻轻踢醒一旁的刘琨,说:“此非民间传说中的‘恶声’。”当时,有人将三更前的鸡叫称作“荒鸡鸣”,认为这是不祥之兆,祖逖却不信邪。
夜半鸡鸣声中,祖逖与刘琨互相勉励,起身舞剑,在月光之下练习武艺,以求日后报效国家。
他们常在一起谈论时事,聊到半夜,由于预感天下将乱,便立下约定:“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
正所谓“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多年后,乱世中的祖逖与刘琨天各一方,都成为立志克复中原的忠臣,可惜壮志难酬,悲情谢幕。
▲”闻鸡起舞“的主人公:祖逖与刘琨。图源:纪录片截图
祖逖为人豁达不羁,轻财好侠,虽出身世代两千石的大族,却喜欢与老百姓打成一片,是位个性十足的人物。
后来,他携大量流民南下避祸,日子过得紧巴巴。门下宾客时常劫掠富户,祖逖不加以制止,反而对他们说:“比复南塘一出不?”南塘是当时的富人区,祖逖的意思是,要不我们再去豪门大族家干一票?当手下的人被官府抓获后,祖逖还亲自前去解救。
相比祖逖的豪侠气息,刘琨却是一身贵族公子气质。
八王之乱时,刘琨比祖逖更早来到历史舞台的中央,见识时代浪潮翻涌。
刘琨出身官宦世家,乃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与蜀汉开创者刘备同宗。刘琨的前半生,流连于奢华游宴,常出席各种文化沙龙。
《晋书》说刘琨“素豪奢,嗜声色”,而他本人自称少壮时“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从而生,哀乐何由而至”(《答卢谌诗》),完全是一副魏晋玄学家的模样,他还有一张英俊帅气的面孔,“少得俊朗之目”,以雄豪著称。
两晋之际,像刘琨这样的“名家子”很吃香,他凭借着出众的文学才华,与哥哥刘舆一同跻身当时的顶流“天团”——金谷二十四友。
▲明·仇英《金谷园图》。图源:网络
这个文学集团几乎集齐了西晋时期的文学大家,除了刘舆、刘琨兄弟,还包括石崇、潘岳、陆机、陆云、左思等,因他们常在石崇的别墅金谷园举办雅集,谈论文学,故有此名。
石崇是金谷游宴的发起者。此人平生最有名的事迹,是与晋武帝的舅舅王恺“斗富”。
当时,晋武帝为了舅舅不落下风,还暗中帮助他,赐给王恺一棵二尺来高的珊瑚树。没想到石崇看到王恺的珊瑚树后,当即把它敲碎,对王恺说,我赔给你,接着把家中六七株高达三四尺的珊瑚树搬出来,让国舅爷挑选。
石崇之所以与刘舆、刘琨兄弟结缘,也与王恺有关。
刘琨年少时,与哥哥工于诗赋,才名享誉京师,时人称为:“洛中奕奕,庆孙(刘舆字庆孙)、越石。”兄弟俩的才华不知为何招来了王恺的嫉妒。
有一次,王恺请刘琨兄弟留宿,暗地里想把他们坑杀。石崇听说后,连夜骑着马车赶到王恺家中,接走了刘琨兄弟,对他们说:“年轻人不要轻易在别人家里留宿。”刘舆、刘琨兄弟对此十分感激。
金谷二十四友中,还有美姿仪、善姿仪的潘岳(字安仁),他就是后来被当作美男子代名词的“潘安”;“二陆”陆机、陆云兄弟,出自江东世家大族,祖父是孙吴名臣陆逊,后世常用“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来形容潘岳与陆机的文学成就;作《三都赋》的左思,他用十年时间写出此赋,“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
二十四友其实是外戚贾谧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盘根错节,却有共同的政治利益。作为皇后贾南风的侄子,贾谧得到朝廷重用,位高权重,有意罗致天下文学之士,为己所用。石崇便豪掷千金,为他集结了这帮文坛大咖。
但好景不长,随着八王之乱的到来,二十四友皆被卷入政治漩涡之中。
永康元年(300年),赵王司马伦伪造诏书,废贾后,杀贾谧,独揽大权。不久后,二十四友成员中的石崇、欧阳建、潘岳等皆因与贾谧关系密切而遭到诛杀,而刘琨幸免于难。
这是因为,司马伦的儿子司马荂是刘琨的姐夫,他们两家有姻亲之好,所以刘琨与父兄未受牵连,反而得到司马伦重用。
八王之乱历时16年,将原本处于上升期的晋朝搅得天昏地暗,百姓颠沛流离,神州流血千里。刘琨为了求生,多次改换门庭,在司马伦倒台后,又先后依附于其他诸王帐下。
或许,直到这一刻,刘琨才幡然醒悟,明白了与祖逖那句“相避中原”的约定,知道谁才是他真正的知己。
不过,祖逖的处境同样艰难。在权力编织的巨网中,无数英杰身不由己。
当刘琨活跃于贵族文化圈时,祖逖也受到诸王赏识,为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豫章王司马炽等王爷效力,为这场毫无意义的内战心力交瘁。
永兴元年(公元304年),东海王司马越挟持晋惠帝讨伐成都王司马颖。
双方在荡阴(今河南汤阴)展开激战,侍中嵇绍在乱军中保护晋惠帝,被司马颖的士兵团团围住。士兵将嵇绍按在马车前的直木上,拔刀就砍。晋惠帝高喊:“这是忠臣,不要杀他!”
一向被视为愚笨之人的晋惠帝,此时也能分辨谁才是忠臣,但他无法制止士兵的暴行。嵇绍被杀害时,血溅到晋惠帝的衣服上。后来,晋惠帝回京,宫人要为他浣洗御衣,晋惠帝悲伤地说:“这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掉。”
此战,在军队的冲杀下,朝廷一方的“百官侍御皆逃散”。祖逖也在其中,他可能亲眼目睹了嵇绍的牺牲。
洛阳城中,千年古都的盛世繁华美梦被乱军的马蹄声惊醒,祖逖亦对朝廷心灰意冷。之后,东海王司马越举荐祖逖到地方任太守,祖逖以母亲去世、守孝不出为由,拒绝了朝廷的任命。
一场更可怕的战乱,即将席卷天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西晋王室动乱不休,给了北方内迁的少数民族可乘之机。匈奴、鲜卑、羯、氐、羌等胡人,逐渐摆脱朝廷控制,他们以摧枯拉朽之势侵掠中原,一步步将晋朝推向衣冠南渡的厄运。
晋怀帝即位后,八王之乱进入尾声。
经此一难,西晋的军事力量已然消耗殆尽。
光熙元年(306年),在诸王提拔下崭露头角的刘琨受命为并州刺史。
刘琨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
此前两年,匈奴五部大都督刘渊见晋室同室操戈,于左国城(今山西离石县)以兴复汉室为名起兵反晋,集结数万之众,自称汉王(刘渊所建政权史称前赵或汉赵)。随后,并州所辖二国四郡半数落入其手。
刘渊的儿子刘聪与羯族大将石勒带兵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并州治所晋阳(今山西太原)转眼间沦为边陲孤城,就连刘琨上任时也没有军队护卫,他只能自己在途中招募兵力。
从洛阳前往晋阳的一路上,37岁的刘琨亲眼看到民生凋敝、官民逃散的惨状,悲不自胜,遂提笔向朝廷上表陈述,请求下拨粮食布匹支援,文中字字泣血:
“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
他的人生轨迹从此改变,从半生蹉跎的纨绔子弟,成了临危受命的孤胆英雄。
当时,并州哀鸿遍野,原先镇守晋阳的东嬴公司马腾与刘渊几经交手,连连败北,不得已调任邺城,不少百姓为了吃一顿饱饭,沦为流民,美其名曰“乞活”。
面对残破的晋阳城,刘琨“对症下药”,率军民清除荆棘,收葬尸骨,重建府第,经营市场,修缮牢狱,并重筑晋阳城,使其城墙高达四丈,同时联合由豪强地主郭默、魏浚等领导的坞堡势力,共拒强敌。
所谓坞堡,又称坞壁,是汉代以来地方豪族为求自保而修建的防卫性建筑,一般驻有大批的部曲和家兵,在战乱中时常形成地方自卫武力,为各方势力争取的对象。
在刘琨的号召下,留下来的并州军民同仇敌忾,耕田耨地时仍不忘带着盾牌,背着弓箭。不到一年,晋阳城内外又闻鸡犬之声,之前流亡各地的百姓也陆续返回,还有无主可依的士人慕名前来投靠。
史书记载,当时上党、壶关守将先后战败投降,“并州诸郡为刘元海(刘渊)所陷,刺史刘琨独保晋阳”。
有道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自从赴任并州刺史,刘琨的诗不再是风花雪月,而多为慷慨悲歌,伤怀时乱。他的诗成了五胡乱华的真实写照,满含血泪书写一个时代的悲剧。
在赴任途中,刘琨将一路上的苦难经历和忧思,化为一首《扶风歌》: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
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
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
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
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
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
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
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
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
后人评价道:“作者一生气象,于此亦见一斑。”
刘琨独守晋阳,远在洛阳的朝廷却已经走向毁灭。
永嘉四年(310年),刘渊之子刘聪即位。次年,刘聪亲率大军,与石勒两路联军,攻克洛阳,掳走晋怀帝,残杀王公百姓数万人。
国都陷落时,中原权贵弃城而走,几乎搬空了洛阳,宫廷守卫溃散,饥饿肆虐皇城,盗贼公然抢劫,曾经繁华的都城成了人间地狱。衣冠南渡之后,留下中原百姓任由胡虏蹂躏。
六年后,迁都长安的晋愍帝也在匈奴大军的包围下城破被俘。
西晋,灭亡。
西晋永嘉之乱时,祖逖走上了与刘琨截然不同的道路。
面对中原陆沉的黑暗局面,祖逖决定前往南方,举起北伐义旗。
洛阳陷落后,中原士民“避乱江左者十六七”。出身范阳祖氏的祖逖率领宗族乡里南下,途中将衣粮车马让给老弱病残,成为深受百姓爱戴的“流民帅”,率领一支流民武装驻扎于京口(今江苏镇江)。
史载,祖逖“以社稷倾覆,常怀振复之志”。
当时,琅邪王司马睿(即后来的晋元帝)在南方的地位并不稳固,他正在王导、王敦的辅佐下经营江左,为日后建立东晋朝廷做准备,无心北伐。
胸怀壮志的祖逖求见司马睿,并自荐愿率部北伐,收复中原。
祖逖对司马睿说:“晋室之乱,不是皇帝无道而使臣民怨恨背叛,而是藩王争权,自取灭亡,遂使胡人乘隙发兵,流毒中原。如今中原百姓遭受残害,人人有抗击戎狄的志向。大王若能发号施令,让我等统领,则各郡国豪杰必定前来投奔,困苦中的士民也会得到解救,不久后就可一雪国耻。我愿为大王谋划此事。”
西晋永嘉七年(313年),立足江东的琅邪王司马睿(时为左丞相)给祖逖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的头衔,表示支持其北伐。西晋的豫州,包括今河南省大部分,为胡人南下的必经之路。
但司马睿名义上给了祖逖一面北伐的旗帜,实际上提供的支援并不多,只资助其一千人的粮食、布三千匹,不给铠甲武器,士兵也由祖逖自行招募。
祖逖率领原来一同南渡的亲族及部曲渡江北上。
船到中流,祖逖击打船桨起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意思是,若不能收复中原,自己就像滔滔江水一样,有去无回,此即“中流击楫”的典故。
祖逖北伐是永嘉之乱后的第一次北伐行动,他的主要对手主要有两股势力:一个是盘踞于豫州的汉人坞堡组织,另一个是前赵大将、日后建立后赵的羯族人石勒。
留守北方的刘琨,处境不容乐观。
《晋书》记载,刘琨镇守晋阳常被胡骑围攻,城中窘迫无计。
一天夜里,月黑风高,刘琨登楼眺望。城外,胡马嘶啸,旌旗飘扬。城中,断壁残垣,满目荒凉。
孤城陷入胡人兵马的重重包围,援军杳无音讯。此情此景让刘琨悲愤交加,他在高楼上清啸数声,以抒其怀。
城外大军闻此声,皆凄然长叹。
夜半,刘琨吹奏胡笳,这是北方胡人擅长的乐器。
悠扬凄婉的乐声传到敌营,熟悉的乡音勾起城外士兵的怀土之情,他们不禁歔欷流涕。
天明,胡笳声又起,城外大军已然无心再战,竟弃围而走。
山河破碎,民不聊生。黄河以北八州,有七州已被胡人占据,晋朝最初委任的大臣中,也只有刘琨一人仍在坚守。时人认为,胡人顾惮者唯刘琨而已。
刘琨在并州一守就是十年,成为留守北方的“孤勇者”。他也将驰骋北方的石勒视为主要对手,双方屡次交锋,互有胜负。
石勒早年被西晋官员卖为奴隶,与晋朝有着深仇大恨。刘琨却幻想过收服石勒,写下《与石勒书》,劝说石勒脱离前赵,效力晋室。
听说石勒昔日为奴,与其母失散多年后,刘琨甚至派人寻找石勒的母亲及其从子石虎,好生照料,送到石勒营中。但石勒决意与晋为敌,回绝了刘琨的好言相劝,只回赠给刘琨名马、珍宝与书籍。
后来,石勒发展壮大,与前赵政权分道扬镳,成为后赵的开创者。
刘琨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
书生意气为他镇守并州的传奇生涯增添了几分文艺气息,但也导致他最后的败亡。
刘琨一曲胡笳曾使胡人思乡流涕而退,但他因为音乐上的爱好,亲信小人徐润,导致徐润日渐骄纵,刘琨的部将令狐盛忠心劝谏,反而被冤杀。
当时,刘琨父母都在晋阳城中。刘琨母亲看到儿子处死手下大将,指着他骂道:“你这小子不能经略大业,任用豪杰,怎么能成事!如此,必会牵连我们一起遭难。”
刘母一语成谶。不久,令狐盛之子叛逃匈奴,将并州的情况一一告知,并担任向导,趁刘琨带精兵出城之际袭取晋阳。苦心经营的晋阳城又遭兵燹之祸,刘琨父母双双遇害,只剩下几千残兵败将。
尽管刘琨向鲜卑借兵,后来收复了晋阳,但并州的局势已经急转直下。在最后一次战役中,刘琨军中了石勒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无力回天的他,只好投奔时任幽州刺史的鲜卑段部首领段匹磾。
穷途末路的刘琨,依旧不忘志灭二虏(刘聪、石勒)。东晋建立后,晋元帝司马睿派人到北方赐刘琨宝刀,加封他为太尉。刘琨豪情不减,答复道:“谨当躬自执佩,馘截二虏!”
但历史没有给刘琨第二次机会。
段匹磾起初很敬重他,两人歃血为盟,结为姻亲。刘琨也希望能借助段匹磾的力量反攻赵军,一雪前耻。
可是,其他势力也在拉拢段匹磾。段匹磾的弟弟末波收受石勒贿赂,挑拨离间其兄长与刘琨的关系。另一个弟弟叔军提醒段匹磾说:“吾胡夷人,所以能服晋人者,畏吾众也。今我骨肉构祸,是其良图之日,若有奉琨起,吾族尽矣。”段匹磾一听,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东晋的琅邪王氏权臣王敦素来忌惮刘琨,也暗中派密使唆使段匹磾杀之。
三人成虎,心生猜疑的段匹磾在谗言的围攻中,似乎感觉到刘琨对自己的威胁,最终于太兴元年(318年),假借诏书将其下狱缢杀,刘琨子侄四人同时遇害。
此前,刘琨听说王敦派使者来,就知道自己即将被害,在狱中留下了绝命诗《重赠卢谌》,诗中满怀悲愤: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幽州别驾卢谌是刘琨的外甥,曾为其下属。刘琨以诗抒发自己壮志难酬的幽愤,也希望卢谌设法营救,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没想到百炼而成的钢铁,竟变为绕指的柔丝,我堂堂七尺硬汉,此刻竟身陷囹圄,任人宰割。
历经挫折的刘琨,最终含冤而死。东晋朝廷为了拉拢段部鲜卑,竟然不敢为刘琨举哀,唯有自称“短弱”的卢谌写信到南方,为刘琨伸冤,东晋朝廷这才下诏追赠刘琨功名。
刘琨被害后,卢谌辗转于北方各地,常对儿子说:“吾身没之后,但称晋司空从事中郎耳。”我至死,都是晋朝刘司空(刘琨)的从事中郎。他们都是身在北方却无家可归的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