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幼年到青壮年,是人的第一次独立。而衰老,则再次将人击倒。它不只体现在生活细节上,也意味着一个原本自我独立的人,逐渐面对失能、失控、失速的现实。面对直线下滑的健康、精力和记忆力,他们越来越沉默。如今,数字鸿沟正横亘在老人与时代之间。打车、挂号、缴费……年轻人3分钟可以完成的操作,老人们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学会。在他们手里,手机中的每一个数字、按键和操作步骤,都需要经历反复确认、自我怀疑与快速遗忘。最近,一部名为《我们这5年》的纪录片,就记录下了人们与衰老的抗争:有的老人,为了不麻烦子女,重新走进课堂学手机;有的老人,五年来不仅让自己走出困境,也向更多老人施以援手;还有人在项目中成长,重新思考自己与年迈父母之间的关系。而依靠教老人学手机的桥梁,老人们完成了这人生中艰难的第二次独立。每日人物和这些老人们聊了聊,与他们一起学习、生活,最后发现,衰老是一种无时不在的处境,关键是选择如何面对它。蓉姐已经74岁了。每天6点半,她会准时起床,安排当天的清洁展示柜的任务,今天擦一层抽屉,明天擦一块玻璃。按她目前的身体状况,这点任务可能就需要耗费一天。这个展示柜是她的宝贝,里面摆满了她几十年来的珍藏——学生时代在操场上吹过的口琴、女儿4岁时练过的手风琴、市面上找不到的旧藏书……柜子里装满了她还未老去时的记忆。盘起的灰黑色头发和脖间讲究扎起的丝巾,搭配一件橘色风衣外套,你很难看出来她的真实年龄。但许多衰老的痕迹只是被她藏了起来,黑头发是因为每个月都染一次,橘色风衣也是因为身体衰老发胖,穿不下其他外套才拿出来穿的。因为有糖尿病、高血压,擦柜子也是身体还算好的时候可以每天做一点,身体难受时,家里地板常常一个月都很难擦一次。蓉姐爱干净,以前容不得地板有一点灰尘,现在只能无力地看着灰尘慢慢在地板上积累,一如衰老慢慢覆盖她的生活。只有当女儿从外地忙完工作,回北京一趟时,地板才能干净一回。衰老常常带来社会化的倒退。蓉姐很爱旅游,过了70岁以后也变得不爱出远门了,腿脚不好,走几百米就会累。如果路上没有座椅,她会很为难。羞耻心也是一个因素,她总是担心,如果走不动了停在路中间休息,路人看了,会怎么想呢?
很多对年轻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现在已经成为了需要挑战的难关。比如仅仅是出门,年轻人怎么走都行,不论是自己导航去,还是网约车、刷地铁码,都可以。但对于蓉姐这样的老人来说,手机上的功能使用得越频繁,他们需要跨越的鸿沟就越大。年轻时,蓉姐打车习惯随手招呼的士,现在这招却不灵了。蓉姐的姐姐家在北京牛街,过去的公交地铁路程,加起来时间在1个小时左右。有一次,她探望完姐姐,本被姐姐劝说留下过夜,但蓉姐一向独立惯了,还是选择了回家。回去路上,被大雨困住,她想在路边招手上车,但在雨中等了40多分钟,都没有一辆车为她停下。最后,还好有公交车。后来她知道了,现在都在手机上打车,招手已经不管用了。同样面对数字鸿沟,过去再独立的人,都不得不直面一个残酷的现实——自己终会成为最需要帮助的那个人。比如70岁的李九来老人。退休前,他是一名军人,2003年非典时曾冲在一线,这些过去的荣耀躺在一堆摆放整齐的荣誉奖章中。而在武汉疫情期间,他成了最无助的人。不会上网、不会扫码也不会团购,用的还是老人机。订不了蔬菜粮食,吃饭成了问题。于是一根竹竿成了他和老伴儿封城期间的救命稻草,家里没吃的了,就把竹竿伸下去敲敲邻居家的窗,邻居再用手机帮他们订生活必需品。等社区志愿者送到楼下,李九来再用绳子拴好提上来。因为没有智能手机,李九来通常不能及时收到通知。一次,他下楼遛弯被人拍下来传到网上,网友开始谴责他,而他全然不知这场风波,还是邻居告诉他时才知道原来这时候不能出门。
这是一个残酷的倒退的过程。小时候,我们学会走路、说话,随着逐渐独立,收获爱与尊严。然而,当步入老年,过去那些习以为常的能力开始失控。人的独立性,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瓦解。如今,互联网产品对生活的全面接管,则加剧了这个过程。直到2年前,蓉姐到医院检查出了宫颈癌,一切都改变了。一开始,她不敢对女儿说,后来医院通知住院做手术,蓉姐才把消息告诉了女儿。前后总共三次手术,最后一次是直接摘除子宫。有两次,女儿都直接放下了手里的工作从外地赶回来,出院以后,女儿又在家里照顾了她12天,每天都会给她做上馄饨、鱼汤。相比人的一生,12天不过转眼。但蓉姐觉得这太漫长,漫长到她觉得自己是拖累。以前,蓉姐家里有八个姐妹轮流照顾瘫痪的母亲,就算一周里每天轮到一个姐妹,也还会余出一位空闲的。但现在,她唯一的女儿只能一个人来承担照顾她的“重任”。也是从这时起,蓉姐不敢忽视身上任何一点小毛病,她担心小毛病最后拖成大毛病,又要“麻烦”女儿不知道多少个12天。同样担心成为孩子累赘的吴秀敏,今年年过八十,家住北京四环外。出门看病,吴秀敏只能打电话让女儿打车,到了上车点她不敢走动一点,必须等着女儿告诉她车牌号、等多久。由于车牌号不好记,等车的时机也一般不正好,为此吴秀敏没少站着晒太阳吹冷风。连打车都不会,吴秀敏更多怪的还是自己。她想的更多的,是怎样才能不让女儿担心自己。以前她喜欢帮助别人,现在,她觉得自己“连手机都不会用,成了最没用的人”。
而当年龄增长,还要面对的另一个残酷的现实,就是丧失。在失去至爱后,蓉姐经历过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光。2006年,爱人走后,蓉姐很少跟人谈起心中的感受。她开始拼命加班工作,一篇接一篇地给厂子写调研报告、帮厂子检查纪律。乱了套的生活,象征着她的内心世界。有时,侄女来家里照顾她顺便睡在屋里,她甚至没有察觉到侄女来过。大多数时候,心里莫名堵得慌,但她不会对家人和孩子提起,直到妹妹带她去看医生开了药,她才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症。而随着年龄增长,身体出问题,出门更是成了一种挑战。和朋友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出门也很大概率是为了去医院做检查。熟悉的抑郁感觉又回到了她身上。
有的时候,蓉姐身体实在难受,她暗自想象能不能吃下安眠药一走了之,也不至于给女儿和其他人添麻烦。如果不是有外力介入,老人们很可能一直在衰老的处境里沉下去。但过去5年,社区不起眼处持续发生的一个变化让这种情况慢慢出现了转机。早上九点半,在北京朝阳区世茂奥临社区,一群老年人涌入贝壳公益社区手机课堂,他们头发花白,大家来社区课堂的目的只有一个——学手机。年轻人可能无法想象,就连最简单的“填验证码”环节,对老人们来说就是个巨大的挑战。这几天,手机“初学者”吴秀敏,正在学习如何用高德打车和用114小程序挂号,本想按照讲师的分解步骤一步步走下去,吴秀敏却在第一步就犯了难。挂号需要登录账号,但即便跟着提示输入了手机号码,她也找不出刚刚发来的验证码去了哪里——既不懂得什么是复制粘贴,也很难从信息的弹窗里,找到那串应该被她记下的验证码。这些年轻人不曾在意的细节,对于老年人来说,卡住任何一步都可能前功尽弃。这种艰难的学习过程,通常还会伴随强烈的自我否定和怀疑。除了不断冒出的新问题,学过就忘在老年人群体里普遍存在。在学习手机的过程中,吴秀敏在短短3分钟里说了不下5遍自己“老了”、“太笨了”,刚刚学过操作过的步骤,下一秒就可能被忘记。她需要时不时退出重来,复习一遍刚才的操作,但一退出她就又忘了上一步该如何进行。年轻人1分钟就能完成的打车、挂号,吴秀敏学了1小时都很难一次性消化,而下课之后,这些操作如果没有立刻使用,又会迎来更深层次的迅速遗忘。直到现在,蓉姐也能清楚地记得年轻时学过的俄文,“普什切特维”是“敲个门在家吗”,“捏特涅特”是“不在”,“斯巴西塔”是“谢谢”,从小热爱画画,蓉姐凭借自学,成了厂子里画版画的高手,后来因此还受到过领导的重视。然而,这些过去引以为傲的学习能力,如今在学手机这件事上却受了挫。记忆力越来越差,她时常会把医院的急救电话记成112,刚学过的手机功能如果不是每天使用,就很难再想起来。而从去年夏天开始,手机课堂讲师金碧文也成了蓉姐的依靠。金碧文是链家经纪人,以她为代表的贝壳经纪人志愿者是教老人用手机的主力,也是无数老人通过手机重获生活掌控权的帮手。有一回,蓉姐找不着手机相册,急得给金碧文打电话,金碧文很快来到家里帮蓉姐解决。再后来,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而孤独一人的蓉姐,也让金碧文想起了自己远在福建的母亲。还有的老人发现,手机简直学不完,越学越有更多的难题在等着他们。这也加大了学习的困难。比如,纪录片中的主人公之一曹刚,5年前,他加入手机课堂,是为了能在社区更好地做志愿者工作。但手机课上得越多,需求越多,问题也越多。比如,怎么打车,怎么制作影集,怎么剪视频,都是一次次新的难题横亘在他眼前。曹刚不是很愿意把问题拿去问孩子,孩子大多数没有耐心,更重要的是“老年人比年轻人自尊心强,因为岁数在那儿”。相比之下,曹刚习惯了有问题就来找手机课堂的讲师,原本不好意思提出的问题,上几节课熟悉以后,问什么问题都变得痛快起来。
像这样,某种意义上,能够战胜这些学习手机带来的阻碍的,只有耐心、耐心、更大的耐心。扎根手机课堂5年,贝壳公益的吴淑萍见证了老人们的成长。过去5年,吴淑萍迭代了40多版教材,根据基础不同的学员,课程也从满足基础生活需求的课程,延伸到高级一点的影集制作、视频剪辑——这所有的工作,都是为了帮助老人重新走向独立。为了能够让更多老年人听得懂手机课,她还发明了一套老年人能听得懂的“手机黑话”:“放大镜”是搜索功能,“小扇子”是无线WIFI,“小齿轮”是设置功能,“开门”就是放开群聊添加好友的权限,剪视频的过程就是在菜板上切菜。久而久之,吴淑萍成了所有学员共同的“淑萍老师”,这在老人和志愿者心目中都代表了:可信赖、耐心以及知无不言。这种独立,也带来了真正的互相尊重。除了春节,吴淑萍的闹钟每天10点半准时响起,是为了给各个群的老人发布“每日一答”——这是她针对老人爱遗忘的问题,制作出来的图文攻略。同样,每天她也会收到来自不同老人的早晨问候:“早上好”。直到一位阿姨亲口告诉她,她才恍然大悟,这种让年轻人不解的行为,对老人来说是一件具有重要意义和仪式感的事,这是一种默契的打卡,告诉别人,今天的他们,还活着。因此,这也是一种老人给予她的,莫大的信任。
▲2020年3月26日起直到今天,每天10:30 吴老师和她的每日一答准时上线。
现在,老人们一度因为互联网而被压缩的世界,其边界又慢慢扩大了。学会了手机之后,蓉姐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比如,她出门半径开始由打车费来计算。去最近的银行来回需要4000步,打车就是起步价;去最近的医院高峰期打车费得40元,中午只要19元,所以她经常中午去医院;去牛街参加妹夫的葬礼,打车要50元,妹妹身体比她好,原本不让她打车,但走了5个公交站后她累坏了,最后还是打车回家了。蓉姐说,如果身体再好一点,她希望可以把没去的地方走一遍。虽然不能去太远,但蓉姐的世界也在手机上被拓宽了。之前,她组织了一场发小之间的聚会,在景山,她见到了几十年没见的发小们。她们从小一块长大,结婚、工作以后渐渐失去了联系,有的插队到了新疆,有的去了内蒙,如今在景山再次相见,都已经年过七十。就算很难把每个人和过去的记忆重叠,她还是热情地拥抱了每个离别多年的朋友。回家后,蓉姐还在翻来覆去地看着相片里熟悉却又陌生的小点、小莲们,她连着每天熬夜到两点,给发小们制作电子影集。这也是在手机课上学会的。蓉姐很开心,因为这是庆祝几十年第一次重逢。而在手机课堂上,重新成为学生之后,小时候的记忆也经常会闪回。蓉姐还记得,小时候她在西单剧场过队日,80多个孩子一块进场入队,在胸前佩戴红领巾,看的是儿童电影《五彩路》。之前,她觉得遗憾:“感觉时光飞得太快了。”但她通过手机,成功又组织了一次过队日的活动。70多岁的老小孩们,重新来到北海公园过队日,统一戴着红领巾在湖中划船,嘴里唱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那一刻,所有老人都开心得像个孩子。蓉姐说:“只要戴着红领巾,就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有老人靠手机去追寻回忆,还有老人则在当下重新找回了人生的意义。五年过去,如今曹刚的身份一转,成了贝壳公益手机课堂“银发志愿者”中的一员,以前是过一天算一天,现在,他无比期盼着新一周的到来。因为周一到周三,他是手机课堂的银发志愿者,周四上午是长庚医院的志愿者,下午又要回到手机课堂。而到了周末,孩子就会回来看他。以前空闲的时间多,曹刚和老伴在家里总是干瞪眼,免不了要吵架,现在他的生活都被填满了。“当了志愿者以后生活充实了,也有人聊聊天说说话,现在大家住楼房,社区互相都不认识,参加活动以后,认识了不少朋友。”一堂课结束,曹刚就站在教室门口给学员们送行,让最有成就感的是,学员们下课了除了谢谢课堂的讲师,也都会向他表示感谢。像这样,为了能够二次独立,老年人拿起手机走向课堂,找回了过去失去的关系、秩序和价值。
数据显示,过去5年,贝壳公益在全国60个城市组织了12543个手机公益课堂,开展超4.7万节手机培训课,服务老年人超76万人次。与此同时,老人手机课堂也在进化,正由线下转向线上。最近一年的每周三下午两点半,吴淑萍的身份也多了一个——贝壳公益视频号直播间里的主播。这意味着,她会成为更多老人的老师。而作为“我来教您用手机”公益项目的核心推动者之一,吴淑萍不仅见证了老人们如何通过手机走向独立,而她也在见证老人们慢慢实现独立的过程中,收获了自己的成长。吴淑萍本身性格急躁,这五年在项目中,却磨砺出了对老人们无限的耐心。加入“我来教您用手机”公益项目前,家人也会因为不会用手机问她怎么办,当时,吴淑萍大多数时候只是拿过手机直接解决问题。但现在,她如今接触的学员越多,也越理解了自己的父母。无论老人们过去在各行各业取得过多大的成就,现在都有相同的身份。就像小时候父母教她时一样,吴淑萍变得会给老年人更多的耐心和细心。现在,吴淑萍总是一次次地鼓励他们:有问题一定要问,不要不好意思把问题问出口。
但无论学会了多少技能,上过多少手机班,蓉姐还是那个蓉姐,她的出发点依旧不会变——她希望减轻女儿的负担。如今,她开始计划把自己送进养老院,同时学习画画、吹口琴、弹手风琴,而且,她还能教其他老人像自己一样使用智能手机。有人也担心过她,觉得养老院每天都有人“离开”,会让她感到压抑。但在74岁这一年,陆续经历过身边亲人地离去,她也开始能够很坦然地笑着说出“死亡”。现在,她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在晚年实现更大的价值——而这,是她所经历的二次独立之后,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