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金像奖影帝出炉,有多少人为林保怡可惜。他在《白日之下》电影当中的角色完全颠覆了大家对他的印象,而且将我们常理认为的“坏人”脸谱演绎出了丰富的层次感和深度。
新周刊记者在广州专访了林保怡,与他聊聊电影背后的故事以及他角色里外的反差人生。
“快调查一下他还是不是林保怡,太吓人了。”
“奖就给他吧,他连气味都演出来了,隔着银幕都闻到了。”
在金像奖影帝出炉之前,很多人就已经押宝林保怡。虽然很多人为他没斩获影帝可惜,但林保怡早已用实力演技征服了很多观众。
在影片《白日之下》中,林保怡饰演的院长章剑华尽管戏份不多,但人物层次复杂且有深度——从开场淡出到后来情节反转,他的人性暗黑面曝光在白日之下,就像恶魔缓缓露出自己的“獠牙”,每个动作和微表情都真实可怖,让人毛骨悚然。
电影里最恐怖的画面是隔着道门“院长”露出的这张脸。(图/《白日之下》)
作为本届金像奖热度最高的电影之一,《白日之下》受到的认可不仅仅源于电影本身的艺术价值,更多是其对社会事件的映照:它取材于曾经轰动全港的安老院事件,包括2015年剑桥护老院的老人家被脱光后露天冲洗,2014年“康桥之家”前院长张健华涉嫌性侵女性智障人士,14岁自闭症智障男孩跳楼,等等。
电影的热度让原本不了了之的真实事件重回大众的视野,影片当中的院长原型张健华逍遥法外十年之后,于今年3月25日被重新庭审并判决有罪。
“看到新闻我很愤怒,他虽然被定罪,但只是被罚款而已,这是我第一次演自己讨厌的角色。”
林保怡毫不掩饰对“院长”这个角色的憎恨。等到戏份拍完的那天,他迫不及待地找到导演简君晋,确认自己的戏不需要补拍,等到导演说不用之后,当天他立马剃了头发和胡须,换回了自己原本的造型。在短短两小时内,他迅速地告别了电影角色,这是他前所未有的速度。
我见到林保怡是在《白日之下》广州点映会之前,他亲切地跟我打了招呼,招牌的笑容一下子让人放松了许多。我忍不住赞他这个角色演得很好,他连忙笑着否认:“他不是我啊。”在采访当中聊到“院长”角色,他又开玩笑地玩梗般问道“吃不吃雪糕啊?”,一秒变身院长,让我眼前一下有了电影画面。
如此强的反差感,一直交织在林保怡的角色内外。如何抛下对角色的情感色彩,演一个自己讨厌的人,是林保怡这次想要对自己交出的功课。
“以前我是喜欢这个角色才参演,但这个角色真的是魔鬼,因为他可以有很多空间让我有冲动去发挥。我之前都是演警察、律师、医生等很正面的角色,这次很难得我能演到反派角色,我想向自己挑战。”
“到了片场,
表演就像‘做菜’一样”
接拍《白日之下》这部电影,用林保怡的话说,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缘分”。
五年前,导演简君晋托朋友的关系向林保怡递交了剧本,邀请他出演院长一角。当时的林保怡正忙于第一部担任监制的网剧《叹息桥》,由于无暇分身接拍另一部戏,便婉拒了。
后来与朋友古天乐聚餐,刚好投资了《白日之下》的古天乐拿着剧本问他有没有兴趣接,五年前的剧本又重新交到林保怡面前。直到那时候,他才认真看了剧本,第二天就答应接这个角色。
这是一部基于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为了呈现如同纪录片的真实质感,在刻画这个角色之前,林保怡除了分析理解剧本、搜集关于张健华的所有新闻资料之外,他还通过导演联系到一位弱视人士,并跟随他体验生活。
林保怡为了呈现像纪录片的真实感,体验真实弱视人士的生活。(图/《白日之下》)
从下楼梯、在街边走路,到聊天吃饭的过程当中,林保怡一边观察这个弱视人士的细微的动作和神态,一边询问他在街边看人看物的感受。
一顿午饭的时间,他已经将弱视人士的身体语言和神态模仿到位。“他们弱视的人看东西很不一样,头有点歪着,讲话速度也会不一样。他们看事物的视点不同,好比前面有个人,但他看到的就是一堆重叠的人影。”林保怡一边说,一边给我示范歪头的角度和神情。
从日常生活细节当中观察、感受,是林保怡一贯的表演习惯。他平时在拍戏之余,总习惯早上八点起床到附近菜市场买菜,但在《白日之下》拍摄的十几天内,他罕见地以片场和家为两点一线,没有去逛街买菜,“我每次回家看到自己的样子,我都很讨厌,我也不想让大家看到我这样”。
林保怡称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憎恨自己的角色。(图/《白日之下》)
在拍摄的十多天里,维持一个自己讨厌的角色状态对林保怡来说是“痛苦”的,他沉浸的方式听着颇为感受派——到了片场,他坐在院长的办公室,戴上耳机,一首诡异的变奏钢琴曲《GnossienneNo.1》播放了两分钟,院长的角色,就这样被召唤了出来。
“这是我偶然听到的配乐,之后我才发现很多悬疑电影都用它做过配乐,很奇妙,来自19世纪末法国作曲家的曲子,一下把我带到了院长这个角色。”
这也是林保怡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进入角色。按照以往的拍戏经验,他习惯于将人物的成长背景与行为逻辑理清,而这一次饰演院长的角色,他想呈现如同纪录片般的真实感,因此放弃了更多经验和预设。
据他形容,表演更多像在片场“做菜”,有不少想法是现场即兴创作,拿很多东西一点点配合而成。比如院长最开始引诱女性智障人士小玲一起玩的时候,用了小孩子很喜欢玩的手敲木琴——原本剧本里并没有这样的道具。
电影当中的手敲木琴是现场即兴添加的道具。(图/《白日之下》)
林保怡坦言,自己表演得最困难的戏份是院长性侵小玲的情节。院长起初拿着雪糕引诱,而后帮小玲剪指甲、采耳,再到越界性侵行为,让观众感到不寒而栗。而拿捏当中细节的尺度,呈现真实感,让人相信这个行为的发生,是片中最关键的地方。
“我们想了很久需要什么样的动作,剪指甲距离还不够亲密,后来我们想到了采耳。对于弱视的人来说,得靠得更近才能看清楚耳朵的东西,甚至能闻到小玲身上的味道才行,一步一步递进,才能让这个行为真实到令人发指,好像在我们身边一样。”
作为一部反映社会现实的影片,《白日之下》很难得的地方在于没有将“好坏”的人物角色完全脸谱化,变成一种伸张正义的苍白呼唤。林保怡饰演的院长是电影当中最有反差的角色:表面上看忠厚老实,实际上阴险狡诈。他既是被抛弃的残障人士,又是所谓避免院友沦落街头的监护院长。他从受害者转成加害者的角色,将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因,转化成自己的暴力,成了循环的恶果。
影片的野心显然不单停留在个人层面上的“坏”,讽刺的是,更深刻的思考指向落在了院长被控诉后成功脱罪,拿着小纸条对着媒体说的那句话:“不是我的错,是他们的家人、是社会抛弃了他们。”
院长在被公审后,在法庭外拿着小纸条对着媒体说自己才是“受害者”这一段情节出自林保怡的想法。(图/《白日之下》)
如何演出坏人的“理直气壮”?林保怡在跑路演的活动现场,好几次都被观众问到,演一个“坏人”是什么感受。他喜欢反过来问观众:“怎么判断好人坏人?好坏并不是简单的二元问题。”
或许源于演员极强的信念感,林保怡称自己在脑里必须分裂出“院长”的思维方式,才能抵达真实的一面。“我没有把他当成反派或者坏人去演,现实中没有坏人觉得自己是坏人,没有一个坏人会觉得自己在干坏事,他一定觉得自己完全正确,现实会比电影更加残酷。”
“角色内外,
我的反差人生”
饰演院长章剑华之前,林保怡是很多港剧迷心中的“第二眼帅哥”,氛围感和亲和力加持之下,他从不缺观众缘。
他也是香港“中产优质男士”的代言人,在一贯以职业剧见长的TVB港剧里,他演遍了律师、医生、警察、高管这类角色,总能给人一种“就是在那个角色里生活”的观感。
林保怡“亦正亦邪”的个性气质,放在演艺圈也是独一份。(图/金像奖形象照)
林保怡极其自然细腻、带着生活质感的表演风格,跟他角色之外的生活经历不无关系。他从未接受过系统的表演专业训练,但进入演艺圈之前,有过非常丰富的生活阅历。
他曾经在华纳唱片做过办公室助理,在兴趣与现实的冲突下,他想找个安稳的工作,短暂地做过消防员和警察。后来他还是去了唱片公司当制作统筹,这才正式有机会进了演艺圈,从歌手做起。
林保怡曾经出过第一张音乐专辑,短暂做过歌手。(图/《Natural》专辑封面)
作为歌手的林保怡,曾在“香港十大劲歌金曲”颁奖典礼上,和王菲、王杰、苏永康等歌手一同坐在最受欢迎新人奖的候选人位置上。但在发行第二张唱片时,因为与公司要求的风格相违背,他便放弃了做歌手,转做演员。
抱着“想要尝试不同的、创新的东西”的想法,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演员这职业一做就是三十年之久。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港剧《鉴证实录》里的警探曾家原是他人生的第一个男主角,当年创下了收视率纪录。林保怡与陈慧珊这对冤家CP,成了很多观众至今都难以忘怀的荧幕情侣。
林保怡和陈慧珊两人是很多人心中的最佳荧幕情侣。(图/《妙手仁心》)
从职业剧《妙手仁心》《读心神探》开始,林保怡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期。
TVB一向不缺个性演员,但林保怡绝对是当中难以被取代的色彩——他有种典型的“亦正亦邪”的雅痞之气,角色自带反差,他白天穿上职业服是专业理性的,一到夜晚又显露玩世不恭的魅力。
他身上兼具专业性和接地气的两面,恰好也是香港这座大都市中产白领的代表。
《金枝欲孽》《火舞黄沙》《珠光宝气》见证了林保怡演技纯熟的阶段,也为他赢得了实力视帝之名。正值当红炸子鸡的阶段,他选择急流勇退,与TVB解除了合约。“我觉得人生很短的,一定要找一些有挑战性的工作,所以我不喜欢固定在一个位置太久。”
没有大树遮阴的林保怡,在2016年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接触到《玛嘉烈与大卫·绿豆》的导演团队,以“大卫”一角重回观众视野。在现代都市爱情剧当中,他的演绎如“润物细无声”那般,将情感的克制和微妙的情绪,注入到角色灵魂里。
以《玛嘉烈与大卫·绿豆》的故事背景延续展开,他担任监制的《叹息桥》,成了2020年高分高口碑的港剧爆款。它将爱情悬疑剧当中隐藏的复杂人性,嵌入新颖的罗生门叙事结构当中,开创了港剧的新格局。
《叹息桥》是林保怡第一部作为监制的网剧,刷新了2020年港剧高分纪录。(图/《叹息桥》)
这一阶段的林保怡,称得上脱胎换骨,交出的作业极为亮眼。他让观众在自己熟悉的港剧面孔底下,看到了完全陌生的文艺质感。
也是从《玛嘉烈与大卫·绿豆》开始,林保怡似乎找到了表演进阶的方式。以往他习惯提前摄入表演想法,而那次之后,他更相信即兴和现场的感受,他形容这种感觉“像飞机起飞一样”,让角色住进了自己的身体。
“《玛嘉烈与大卫·绿豆》拍了大概三四个月,但是‘大卫’在我身上长达两年。剧里玛嘉烈对我很不好,拍完之后,在现实生活中我不愿见周家怡,我讨厌她,是真的,我还打电话告诉她了。”
大卫这一角色让林保怡“脱胎换骨”。(图/《玛嘉烈与大卫·绿豆》)
活在角色当中,对于他来说更像“痛苦的享受”。角色之外,极其丰富的生活阅历,赋予了他一种游玩于世间的玩家性格。他是不折不扣的乐天派,非常注重生活质量,在事业和生活的权衡上,他从来都倾向于生活,认为事业只是生活的点缀。
与林保怡的交谈当中,你能感觉到他是一个秩序感很强的人,他喜欢将生活和工作分开,而且更愿意将演员看成一种再普通不过的职业,“做演员很辛苦的,我从来没当自己是明星,我不喜欢有人跟在身边,喜欢生活自由自在,跟普通人一样而已。如果不做演员,那我就退休了,有空爬爬山、游游泳,与朋友一起烧烤,多开心”。
林保怡喜欢在微博分享日常生活,最后都会附上座右铭“be happy”。(图/林保怡微博)
他称自己是非常典型的处女座,生活当中喜欢井然有序的规律,享受在细节当中追求完美的境界。59岁的他,依旧习惯每天遛三次狗,每次大概2公里。他晚上8点后不再吃任何夜宵,不拍戏时就会在固定时间睡觉。“在香港,如果我有机会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也是一件相当自然的事。大家看到我,也会觉得像老朋友一样。”
或许很多人也不知道,“林保怡”不是他的本名,而是他给自己取的艺名,保持快乐向来是他的人生之道。
在他的每一条微博里,最后都会以他的座右铭“Be Happy”作为结尾。它来源于一句歌词,但林保怡有意省去了前面半句的“Don't Worry”,他的解释更加佐证了他活在当下的通透和务实——
“后来我发现这个‘Don't Worry’是错的,因为你不可能不担心,很多事情如果你不去介意,不去思考,实际上是在逃避,那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说,只有用乐观的心态去面对问题,才能真正地‘Be Happ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