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一则短视频火遍全网,那句魔性的“山东菏泽曹县666”无比洗脑。这个在短视频时代才为全国人民所熟知的“曹县”,其实已经有三千年以上的历史了。曹县因“山东菏泽曹县666”的口号而走红。来源/新浪微博曹县得名于西周初年分封于此地的曹国。周武王克商之后,武王的弟弟曹叔振铎被分封到这里,建立了曹国。曹国的都城,据《史记集解》记载,就是定陶。在周代,曹国是较为重要的列国之一。其南面与殷商王室后裔所建的宋国相邻,北面与分封于殷商旧都的卫国接壤;向东与鲁国相通,此地曾是周初东方殷人反叛的大本营;向西则通向成周洛邑,这是周人为震慑和统治殷人而建的新都,也是东方的政治、经济和交通中心。曹国地处鲁西南平原,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军事防御能力较弱;但其交通地理意义十分显著,可说是周王朝掌控殷商旧地和遗民、自西方宗周管控东方土地的交通枢纽。因此,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描述曹地:“曹南临淮泗,北走相魏,当济兖之道,控汴宋之郊,自古四战用武之地也。”至春秋时期,天下战乱四起,位于四战之地和交通要冲的曹国,难以避免地遭受大国的侵扰。晋楚争霸时代来临后,曹国即刻遭到霸主的重击。晋文公在城濮之战打败楚国后,曹国基本上完全归附晋国。尽管不得不频繁随晋国参与盟会和征战,但曹国避免了像郑国那般被晋、楚两个霸主轮番欺凌。然而,曹国这种还不算太糟的日子并未一直延续,因为在其身旁,还有一个几乎要成为霸主的地区强国——宋国。当晋国强盛时,宋国和曹国同为晋国的小弟,尚能勉强相安无事。到了春秋末期,晋国政令不一,已处于分裂的边缘,无暇顾及那些原本臣服于自己的东方列国。宋国见曹国位于自己的榻侧,虽弱小却并不安分,终于举起了屠刀,在公元前487年将其歼灭。正如顾祖禹所说:“春秋时曹最为多事,会盟征伐几于无岁不与也。继而侵逼日至,卒以先亡。”战国秦汉时期,曹国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而其旧都“定陶”则成为赫赫有名的东方重镇。定陶继承了曹国的所有优势——不仅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人口众多,更是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曹国的灭亡丝毫没有影响定陶的发展,定陶几乎在同时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成为富商巨贾云集的商业名城。其中最著名的商人,就是那位“陶朱公”范蠡。“陶朱公”的“陶”,就是定陶。范蠡像。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范蠡在辅佐越王勾践复国后,认为勾践不是能共富贵的君主,于是带领家人浮海北上,辗转来到定陶。范蠡认为这里“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于是定居于此,“治产积居”,成为富甲天下的大商人。此时活跃在定陶的大商巨贾还不止陶朱公范蠡一个,孔子的弟子子贡也因“鬻财于曹、鲁之间”而积累了巨额财产,以至于“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柳溪钓艇扇》页,明,吴文中绘。此图描绘的是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功成身退,携美眷归隐五湖的故事。来源/故宫博物院范蠡、子贡都是一时之人杰,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在曹地定陶一带经商,并在此成为闻名天下的大富商,说明这里确实有发展商业的良好条件。除了土地平坦肥沃、陆地交通便利外,定陶也是水路交通枢纽。定陶在“四渎”之一济水的沿岸,且位于济水和菏水的分水口,而菏水又可沟通另一条大河——泗水。这就使定陶成为关东地区水网交通的中枢。这一时期的定陶,甚至享有“天下之中”的美称。这固然是有所夸大,但从经济和交通上看,如果说定陶是“关东之中”,大概是符合实际情况的。定陶的地理位置。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其俗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好稼穑,虽无山川之饶,能恶衣食,致其蓄藏。”使定陶一带成为战国秦汉时期天下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而定陶也跻身于东方的“都会”之列。但历史往往具有多面性。在群雄并起的乱世中,那些商业发达、交通便利的都会,通常会被赋予另一个著名的称号——“兵家必争之地”。春秋末年,宋国灭曹之后,定陶归宋所有,位于宋国疆域的西北边界。战国早中期,定陶实际上处于齐、魏、宋三国的交界处。而三国相互敌对,征战不断,致使“自战国以来,河济有难,曹辄先受之”。定陶的位置十分特殊,是一个能够同时影响三国生死存亡的关键节点。
定陶的地理位置。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定陶处在如此重要的政治地理区位上,且人口众多、商业繁盛、经济发达,加之位于广袤平原之上、无险可守,简直就像把一块宝石扔在大街上,不引起哄抢才让人奇怪。有志于争夺天下的大国,都觊觎着定陶这块宝地。战国七雄中,最先染指定陶的是魏国。典籍中数次出现魏国“举陶削卫”的记载,即魏国占据定陶、进而侵占卫国的土地,巩固了东部防线。但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多久,秦国就从魏国手中抢走了定陶。秦国位于魏国的西侧,而定陶处于魏国东部边境,与秦国相距千里。史书并未记载秦国是如何占领定陶的,也不知道其占据定陶的具体时间,推测大概是在秦昭襄王初年。因为秦昭襄王十六年(前291年)时,昭襄王就已经将定陶封给魏冉。魏冉是秦昭襄王的母亲宣太后的弟弟。他政治能力出众,在昭襄王即位时有拥立之功,是当时的重要权臣,数次登上秦国相位。魏冉第一次为相期间,举荐了白起;第二次为相期间,被封为穰侯,不久后又获封定陶。此后,魏冉的势力日益壮大,得到富庶的定陶后甚至“穰侯之富,富于王室”(《史记·穰侯列传》)。魏冉的影视形象。来源/电视剧《芈月传》截图
当时,觊觎定陶的大国并非只有秦国。齐闵王十三年,也就是秦昭襄王十九年(前288年),秦、齐两国国君分别自称“西帝”“东帝”。这时,苏代规劝齐闵王,与其与秦国一起称“东西二帝”合力攻打赵国,不如去讨伐“桀宋”。当时的宋国国君是宋王偃,他不顾宋国国力弱小,频繁发动战争,“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与齐、魏结为敌国”(《史记·宋微子世家》),把周边大国都得罪了,被当时的人称为“桀宋”。苏代分析道,攻打“桀宋”有很多好处,其中一条就是“有陶、平陆,梁门不开”(《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如果能够攻下宋国,进而夺取定陶、平陆,就可以扼住魏国的东大门,截断魏国向东出兵的道路。齐闵王采纳了苏代的建议,并在两年后(前286年)联合魏、楚两国共同灭掉了宋国,瓜分了宋国的土地。然而,或许是由于不久之后齐闵王自己也身死国破,齐国进取定陶的计划并未实现。楚国也曾有过攻打定陶的想法。齐、魏、楚三国瓜分宋国后,楚国的疆土向北扩展,与定陶的距离拉近了不少。楚顷襄王十八年(前281年),有一位擅长用弱弓射大雁的“弋射者”向顷襄王提出了联合燕、赵,先攻魏、齐,再攻秦国的战略。在这个战略计划中,关键的一步是:此时,五国刚刚攻破齐国,齐闵王死后,齐国正值国力衰弱之际。如果楚国能够攻占秦国的定陶,魏国的东部边境将失去保障,而齐国的西部边境也会门户大开,楚国或许能够一举吞并魏国和齐国。不过,这个纵横开合、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计划最终没有实施,定陶也一直牢牢地掌握在秦国手中。严格地讲,是牢牢地掌控在秦国相国魏冉手中。秦昭襄王三十二年(前275年),魏冉率领大军攻打魏国,兵锋长驱直入,包围了魏国的都城大梁。在这危急时刻,魏国派出大夫须贾去游说魏冉撤军。这听上去有些天方夜谭,毕竟大梁城已经在秦军的掌控之中,怎么可能仅凭一席话就让秦军退兵呢?然而,须贾成功了。因为须贾的言辞中,多次提到魏冉最重视的封邑——定陶。须贾说,秦军之所以进展顺利,是因为“天幸”;而进攻魏国人全力坚守的大梁,“天幸”未必会继续眷顾秦军。一旦大梁久攻不下,秦军疲惫撤退,魏国报复秦国的首要目标就是定陶。由于定陶是秦国的飞地,孤悬于魏国边境。如果魏冉此时撤军,就可以与魏国谈判,要求魏国割让一些土地。至于割让哪些土地,完全可以由魏冉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而且,魏、秦议和后,楚国和赵国因为害怕也会与秦国讲和,魏冉可以借此机会再次按照自己的意愿从两国索取一些土地。这样,魏冉就能在定陶周边大幅扩张自己的地盘了。须贾虽然是为了魏国游说秦军退兵,可句句不离定陶,设身处地为魏冉的核心利益着想,可以说是讲到了魏冉的心坎里。魏冉被他说服,放弃了围攻大梁。然而,这样做对秦国来说未必有利,即使魏国割让了一些城邑,这些也都会成为魏冉的私人财产。至此,魏冉已经将个人利益凌驾于秦国利益之上,为了使自己的封邑定陶得以保全并发展壮大,他就这样白白放弃了攻占魏国首都的绝佳机会。到秦昭襄王三十六年(前271年),魏冉的私欲愈发膨胀,“欲伐齐取刚、寿,以广其陶邑”(《史记·穰侯列传》)。定陶与齐国西部接壤,攻下齐国的刚、寿两城,自然会归魏冉所有。此时魏冉的野心已经不满足于扩大封邑,甚至还想攻占整个齐国,将陶扩张为万乘之国,进而朝见天子,成为天下霸主。魏冉不再是那个为秦国国政殚精竭虑的相国,而是俨然变成了一个半独立于秦王的“诸侯”。他的利益核心在东方的定陶,而非西方的秦国。魏冉计划:“攻楚得宛、穰以广陶,攻齐得刚、博以广陶,得许、鄢陵以广陶。”魏冉和他的外甥秦昭襄王,相互扶持三十余年,终因核心利益不同而分道扬镳。秦国君相不合,自然有政治投机客从中寻觅一飞冲天的机会。这个投机客就是魏国人范雎。范雎曾经是须贾的门客,以能言善辩而闻名。齐襄王听闻范雎口才了得,赏赐给他“金十斤及牛酒”。范雎却因此遭到须贾的猜疑和妒忌,被诬陷收受了齐国的贿赂,遭受了残酷的迫害。他的肋骨和牙齿都被打断了,还被扔进厕所里,甚至有人借着酒劲在他身上小便。范雎贿赂了看守者,才得以逃脱,改名为张禄。范雎在自己的故国遭受了如此大的羞辱,后来他来到秦国,自然给昭襄王提出了对魏国十分致命的建议。范雎见到秦昭襄王后,一针见血地指出“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因为这样得到的土地并不能归秦国所有。范雎建议采取“远交而进攻”的策略,即安抚远方的齐国,集中精力进攻毗邻秦国的韩、魏,这样的话“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而且韩、魏是天下的中枢,要想成就天下霸业,必须掌控中枢。昭襄王非常欣赏范雎的建议,马上开始全力攻打魏国。此后,范雎又以“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的话语刺激昭襄王,使其下定决心解除宣太后的大权,并废黜魏冉的相位。魏冉的倒台,一方面由于他不能继续维护秦国的根本利益,另一方面也是昭襄王与其母族的政治角力的结果。宣太后姐弟拥立秦昭襄王,主导秦国政局近四十年。此时昭襄王早已成长为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必然要挣脱母亲和舅舅的束缚。范雎看准了这两方面的因素,帮昭襄王下定了扳倒舅舅的决心,并为其提供了冠冕堂皇、无可辩驳的理由。昭襄王四十二年(前265年),宣太后去世,魏冉随即离开咸阳,出居定陶。魏冉死后,秦王“收陶为郡”,定陶不再是权臣的私产,而是秦国在东方的重要据点。“远交近攻”战略加快了秦国统一天下的进程。此前,由魏冉主导的军事行动常犹豫不决,未能全力攻打魏、韩,致使秦国东进之路无法完全打开;而时不时攻击齐国、楚国,则让这两个东方大国站在秦国的对立面,常常和三晋一起对抗秦国。此后,秦国明确战略方向,集中力量进攻韩、魏,同时设法安抚齐、楚。仅过了四十余年,秦国便吞并东方六国,结束了自平王东迁以来五百多年的分裂局面。秦统一天下之后,定陶隶属东郡。秦二世即位后,东方六国烽烟再起,定陶又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之一。当时,反秦势力中声势最浩大的是项梁率领的楚地起义军。秦二世派出名将章邯迎战,在定陶大破楚军,击杀项梁。这次定陶之战也是纵横天下、统一六合的秦军最后的高光时刻。此后,定陶多次易主,直到项羽兵败身死,刘邦收兵返回定陶,并在这里被各路诸侯拥立为皇帝(《史记·叔孙通列传》:“汉五年,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作为全国性统一政权的汉朝,正是从定陶起始的。而后,定陶成为了在楚汉战争中立下大功的诸侯彭越的封地,史载其被册封为梁王,定都于定陶。刘邦翦除异姓诸侯王之后,定陶又先后归属梁国和定陶国。西汉前期,定陶与雎仍并称为梁、宋之地的“都会”。不过,西汉时期黄河下游河道频繁决口,给地处下游的定陶一带带来巨大冲击。汉文帝十二年(前168年),黄河在酸枣决口,河水向东南泛滥,注入泗水、淮水,东郡受到影响。汉武帝元光三年(前132年),“河决于瓠子,东南注巨野,通于淮、泗”。这次黄河决口非常严重,且泛滥区域恰好经过定陶一带。汉武帝派遣名臣汲黯堵塞决口,也未能成功,以致“自河决瓠子后二十余岁,岁因以数不登,而梁楚之地尤甚”。可想而知,这二十多年的黄河泛滥对定陶影响巨大。直到前109年,汉武帝亲临黄河瓠子决口处,唱出著名的《瓠子歌》:“瓠子决兮将奈何?皓皓旰旰兮闾殚为河!”并“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才止住了此次黄河大泛滥。西汉末至王莽时期,黄河又再度频繁泛滥,持续时间长达五六十年。东汉初年,由于大量黄河水涌入,梁宋地区的水道严重受损。定陶的兴盛,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位于济水和菏水的分水处。而此时济水受损,菏水淤塞。为了沟通济水与泗水,东汉朝廷没有选择疏通菏水,而是修复了汴渠。至此,定陶失去了水路交通枢纽的地位,其作为“都会”的历史彻底结束。只留下陶朱公范蠡、穰侯魏冉、项梁、刘邦等风云人物的传说,在这片土地上流传。史念海:《战国秦汉时期黄河流域及其附近各地经济的变迁和发展(续)》,《人文杂志》1979年第2期。*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