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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文史知识丨周勋初:梦断黄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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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12 07: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史知识丨周勋初:梦断黄金台

 周勋初 文史知识 2024-03-12 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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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文史专家周勋初先生于2024年3月11日去世,享年95岁。发送周先生2001年刊登在《文史知识》的一篇文章,以此纪念先生。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杜甫《不见》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

——杜甫《送北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

隋代初步建立起通过科举考试取士的制度,用以取代前此的九品中正制。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特别是武周一朝的改革和扩展,到了唐玄宗开元时期,已经成了士子谋求晋身最为热衷的一条途径。其中的进士、明经二科,更是士子心目中的热门,每年总有成百上千的人报名应试。由此出身的不少人,日后确是仕途通畅,取得了高官厚禄。因此,进士、明经科试也就被人称之为常科。

唐代许多著名文人,像祖咏、储光羲、崔国辅、綦毋潜、王昌龄、常建、王维、薛据、刘长卿、萧颖士、李华、崔曙、岑参、钱起、贾至、皇甫冉、皇甫曾、张继等都是通过进士、明经试而入仕的。而像苗晋卿、元载等人,日后更位至极品,煊赫一时。

但有一些独立特行之士,对此仍有自己的选择,例如高适“耻预常科”,仅应制科试,卒于天宝八载由有道科登第。制科号称由天子自诏,以待非常之才,录取的人数很少。或许高适的气概与其他文士颇不相同,因而决心不由常科进身的吧。

武后为了打破关陇贵族集团控制的政局,选拔庶族中的优秀人才到各级政治机构中去,在制科中添设了“英材杰出”“超拔群类”“材堪经邦”“才膺管乐”等科。时至开元、天宝之后,玄宗意在政治与军事等方面建立不世的功业,亟需选拔一批奇能异才之士,于是在制科试中又增添了“哲人奇士,隐沦屠钓”“高才沉沦,草泽自举”“王霸”“智谋将帅”等科,一些在政治上有很大抱负的人也就希望由此谋求入仕了。

自唐初至开元时,尽管宫廷政变不断,但社会秩序还是稳定的,国家财富处在不断积累之中。李白、杜甫的诗中,都对开元盛世作了尽情的歌颂。尽管一些文士在谋求入仕时遭到过不少挫折,也有许多哀伤困惑的文字抒发他们的不遇之感,但因大家对前途还有乐观的情绪,所以仍有不少文士坚持其信念,希望在充满开拓机会的时局中一展身手。

李白在政治上有很大的抱负,在《门有车马客行》等诗中也曾表示过对王霸之道的追求。但他谋求出仕不走科举的道路,既不应进士、明经等常科,也不应期待非常之才的制科。因此,他既不像王维等人那样忙着找门路求得主试者的赏识,也不像高适等人那样乐于在制科试中发表高见。

他要走一条独特的骤登高位之路。

开元十二年,李白离蜀出游。定居安陆后,撰《上安州裴长史书》,以为“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当他隐居寿山养望时,曾作《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抒发怀抱,声称:

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
管仲、晏婴,是春秋时期的杰出人物,二人之中尤以管仲的事迹为突出。他辅助齐桓公建立霸业,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这样的榜样太诱人了,李白在很多诗中表达了对他的仰慕之情。管仲之见桓公,乃出于好友鲍叔的力荐。李白多么希望也有友人出来推荐自己,其《读诸葛武侯传书怀赠长安崔少府叔封昆季》诗曰:
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
晚途值子玉,华发同衰荣。
托意在经济,结交为弟兄。
无令管与鲍,千载独知名。
先秦两汉时期的一些杰出之士,在无所凭藉的情况下遽躐高位,施展出罕见的才能,干出一番名垂青史的事业。关键还在于有一批求才若渴的君主能礼贤下士。这类事例,战国时期尤为多见。李白最津津乐道的,要推燕昭王筑黄金台之事了。
《战国策·燕策》详记此事曰:
燕昭王收破燕后即位,卑身厚币以招贤者,欲将以报雠。故往见郭隗先生曰:“齐因孤国之乱而袭破燕,孤极知燕小力少,不足以报,然得贤士与共国,以雪先王之耻,孤之愿也。敢问以国报雠者奈何?”郭隗先生对曰:“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诎指而事之,北面而受学,则百己者至。先趋而后息,先问而后嘿,则什己者至。人趋己趋,则若己者至。冯几据杖,眄视指使,则厮役之人至。若恣睢奋击,昫籍叱咄,则徒隶之人至矣。此古服道致士之法也。王诚博选国中之贤者而朝其门下,天下闻王朝其贤臣,天下之士必趋于燕矣。”
燕昭王的礼贤下士,成了后人传诵的佳话,故事情节中不断增加绚烂色彩。《史记·燕召公世家》转录《战国策》中的记载,也仅说“昭王为隗改筑宫而师事之”;到魏晋南北朝时,便已出现所谓“黄金台”之说。《文选》卷二八“乐府下”鲍照《放歌行》曰:“夷世不可逢,贤君信爱才。明虑自天断,不受外嫌猜。一言分珪爵,片善辞草莱。岂伊白璧赐,将起黄金台。”李善注引《上谷郡图经》曰:“黄金台,易水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之士。”这一轶闻太令人神往了。怀才不遇之士,感触尤多。李白曾在诗文中反复加以吟咏,《古诗》其十五曰:
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
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
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
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
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
战国时期的士人形象,经常在李白的脑海中浮现。因为在那动荡的时代里,具有杰出才能的士人,能够得到人们的尊重,也有施展才能的机会。因此,战国时期的一些士人,能够保持独立人格,不为权势所屈,显得自尊、自信,并对自己的能力感到自负。《战国策·齐四》载颜斶对齐宣王语,昌言“士贵耳,王者不贵”。而颜斶在论述士之可贵时又强调“归反于璞,则终身不辱”,这种富有道家哲理的处世之道,也就是《史记·鲁仲连列传》中声称的“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他们追求的是奇士与高士的完美结合。
李白深受战国时期这类士人的影响。他在《将进酒》中声称“天生我材必有用”,洋溢着自尊、自信、自负的感情。
李白对战国时期的四公子也极为向往。他们纡尊屈贵,礼贤下士,使屈居下层的一些奇能异材之士,如毛遂等人,有脱颖而出的机会。而战国时期那些游士的个人风采,那种自尊、自信、自负其才的脱俗表现,对于李白独立人格的形成,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为什么李白对于先秦两汉时期的历史这么沉迷,并对其时士人的出处感到这么大的兴趣?这与他的家庭背景及早年经历有关。
李白在诗文中多次声言,他家原为西凉李暠之后。西晋之时,天下大乱,河西之地却还保持着相对的平静。中原之地遭到破坏的汉族文化在这一地区却得到了完好的保存和发扬。李暠原为西汉名将李广之后,对于中原文化自然百般珍惜。西凉后为沮渠蒙逊的卢水胡政权所推翻,李暠子孙流散各地,李白的先辈于隋末远徙丝绸之路上的要地碎叶。到了武后长安元年,其父才携家迁至蜀地绵州昌隆县。从一些残存的记录来看,李白一家始终重视李暠等先辈在河西时所承传的文化,他们教育子女时,也继承了汉魏六朝时期的传统。
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
  少长江汉,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
《汉书·食货志》叙汉时学童之学习程序曰:“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王先谦《补注》引顾炎武曰:“六甲者,四时六十甲子之类。”又引周寿昌曰:“犹言学干支也。”《南史·顾欢传》曰:“年六、七岁,知推六甲。”但到唐代之后,已经看不到他人培养子弟时还有教六甲之事。李白所受的家庭教育确实有特色。又如,他在《上安州李长史书》中说:“颇尝览千载,观百家。”这就说明学习的范围不限于儒家;《赠张相镐二首》其二中也说:“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奇书”当然也不是指儒家典籍,因为儒家学术偏于政治教化,皆人伦日用之常,无“奇”可言。
李白生长的蜀地,却保存着一些“百家”的“奇书”,例如陈子昂的五世祖方庆曾“得墨子五行秘书白虎七变”,就是不见他处记载的“奇书”。又如赵蕤著《长短要术》,内部记载了很多不见其他记载的轶闻与异说,也是耐人寻味的一种“百家”“奇书”。李白曾与赵蕤一起学习过,当然也就接触到了其中许多唐人认为不合常规的思想。
上面是思想基础,下面再来看文学渊源。李白在《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中说:“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可知其父对汉文化有很好的修养。况且其时李家已定居在蜀地,地区文化的传统对他也会有所影响。司马相如以善赋而得到武帝的赏识,后且多次担当安抚巴蜀的重任,李白倾慕他自然有多种因素。
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二《语资》曰:“李白前后三拟文选,不如意,悉焚之,惟留《恨》《别》赋。”按李白集中今尚存《拟恨赋》,足徵段氏之说可信。
《唐诗纪事》卷四《韦渠牟》曰:“少警悟,攻为诗,李白异之,授以古乐府。”在唐代诗人中,李白是作乐府最多的一位,他在年轻时,必然会像三拟《文选》一样,对古乐府进行深入而系统的摹拟。看来他曾从中总结出很多心得体会,这才有可能对他人进行创作上的指导。
古乐府与《文选》中的作品,是先秦汉魏六朝文学领域中的精华,按其作品的内容来说,实为先秦汉魏六朝的文化渊薮。李白年轻时沉醉于是,揣摩其内容,领略其精神,对其今后的立身处世有很大的影响。他幼年生长在西突厥的文化氛围之中,后来的居住地区又受到南蛮文化的影响,这也都是不能忽视的因素,熏染了他一往无前、率性自由的行为作风。因此,他不像当时的其他文士那样,为朝廷的种种文教措施所控制、所支配,他所追求的是奇士与高士的完美结合。因此,他在向人求援时,一无媚俗之态,保持个人的独立人格,自尊、自信,自负其才。他的干谒文字,仍然精神高昂,具有磅礴的气势。
唐人有干谒之风,文士喜向有权位者求助,希望得到他们的推荐和援引,一涉仕途。李白的干谒对象中,有皇室一系中人。在李白看来,他们真像燕昭王般具有诸侯的身份。于是他在寄诗求助时,一再引用黄金台之说。
安史乱起,全国震荡,吴王祗起兵勤王,表现出了很大的气魄。李祗为太宗第三子吴王恪之孙,袭封嗣吴王,出为东平太守。安禄山反,河南之地相继沦陷,祗募兵拒战,玄宗壮之,累迁陈留太守,持节河南道节度使,历太仆、宗正卿。中间他还曾一度出任庐江太守,适与李白相遇,李白为作《为吴王谢责赴行在迟滞表》,说明李祗即将进京陛见。既有这一机缘,李白遂有《寄上吴王》三首,其三曰:
英明庐江守,声名广平籍。
洒扫黄金台,招邀青云客。
客曾与天通,出入清禁中。
襄王怜宋玉,愿入兰台宫。
吴王后即赴京任职。只是他任职的太仆、宗正卿地位虽高,终系闲职,日后李白也没能利用这个机会一展鸿图。
天宝十五载,玄宗下诸王分镇诏,永王璘领四道节度使率兵东下,路经浔阳时,令韦子春三上庐山礼聘李白入幕。
永王璘是当今的诸侯,李白这次真的感到黄金台事又重现了。他在《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诗中兴奋地说:
英王受庙略,秉钺清南边。
云旗卷海雪,金戟罗江烟。
聚散百万人,弛张在一贤。
霜台降群彦,水国奉戎旃。
绣服开宴语,天人借楼船。
如登黄金台,遥谒紫霞仙。
卷身编蓬下,冥机四十年。
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
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
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
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
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
可惜李白的这一美梦,不到一两个月就宣告破灭。肃宗命高适等人前来围剿,永王军队溃散,李白仓皇南奔,途中作《南奔书怀》诗,居然还念念不忘这次骤登显位的得意情景:
天人秉旄钺,虎竹光藩翰。
侍笔黄金台,传觞青玉案。
……
秦赵兴天兵,茫茫九州乱。
感遇明主恩,颇高祖逖言。
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
拔剑击前柱,悲歌难重论。
其实,李白所赏识的这位“诸侯”,非但没有给他什么帮助,反而把他拖入了“从逆”的陷阱。《永王东巡歌》其五曰:“二帝巡游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可惜的是这位远道而来的诸侯随即与今帝引起了尖锐的冲突,因为这时的政局已不允许再有独霸一方的诸侯存在,更不能允许诸侯发展壮大,那么对于那些诸侯所礼敬的“黄金台上客”,也就只能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时至唐代,统治者已依据儒家宗旨设计了严密的等级制度,不论是谋求入仕也好,入仕之后的逐步升迁也好,都得循序渐进,这些都与李白的愿望相违,因而他不愿受其束缚。时代毕竟不同了,他不可避免地陷入不能适应新情况而不断遭到失败的境地。可以说,李白是一位怀有早期士人的理想,而在后期士人所面临的已经依据儒家准则而确定下来的大环境中不断碰壁的诗人。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0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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