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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文史知识丨桑柔:李清照《菩萨蛮》——女性的恋乡与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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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9 02: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史知识丨桑柔:李清照《菩萨蛮》——女性的恋乡与感伤

 桑柔 文史知识 2024-03-07 1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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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

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

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思乡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传统母题,历代文人多不掩饰自己对于故乡的眷恋和思念。在以温柔敦厚为主要价值取向的传统儒家社会里,讲究诗言志,虽然也有“诗缘情而绮靡”的主张,但在诗歌中感情的指向和表达毕竟要受很多限制。唯独在思乡这一主题上,历代文人多数不再遵循“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含蓄,而是表现得大胆而炽烈。就是在“词为艳科”的这一体裁中,对故乡的表达亦是十分强烈而直白的,如范仲淹的两首词中,就有动人的表述:“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渔家傲》)在思乡的情绪中失眠落泪,是毫不避讳的举动。这样反而表现了男子的柔肠与多情。

而在女性的笔下,思乡显然是另一种表达方式。首先,思乡没有和建功立业等政治行为和羁旅行役等仕途坎坷紧密联系在一起,思乡也不是和离家在外的兵役徭役挂钩。这便使得思乡这一情感活动本身显得单纯许多。正如在本词中,思乡只是词人由外界物事触发而生的一种心绪,它是不着痕迹地发生在词人内心的波澜,来去无声,但却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和感动。
在这样比较含蓄的表达中,意象的选取就非常重要,我们藉此才可能真正走入作者的内心,明白她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因此,有些意象也是凝结了许多传统文化积淀的符号。在上片首句中,词人最先写下的意象是归鸿。也就是说,是归鸿的鸣叫与飞逝触发了她的思乡之念。“归鸿声断残云碧”,归鸿是什么?是归来或归去的大雁。大雁秋天飞向南方,春天飞向北方。所谓的归鸿,在词中并不是指归来的大雁,而是指归去的大雁。这是通过下文的落雪与人胜代表的人日及诗典判断出来的。同样是归鸿,如果身在北方,归来的大雁意味着春天的到来;要是在南方,归去的大雁则意味着春天的来临。据诸家本子及李清照年谱认为,这首词写于建炎三年的人日,这时赵明诚正在江宁(现南京)任上,这首词是词人居于江宁所写。既是在南方看到北归的大雁,虽然在节物上代表了预示着春天重又降临大地,但是,离乡在外的人,更多的是由大雁的归去联想到自身的不能归故乡,因而难免要产生一种流寓异乡的失落感,故曰大雁北飞是归鸿,意即本来是从北方来如今又回到北方去,是归故乡,故曰归鸿。
简简单单的“归鸿”二字,我们已经体味到它在词人心中所造成的酸楚。“声断”是表明随着大雁飞行的远去,鸣叫声亦逐渐变小最终完全听不见。这里用了一个“断”字,似乎大雁的鸣叫戛然而止,多少带有一些主观的情感色彩,而“断”又总是令人联想起断裂、断绝之意。残云,大约是指天上似有似无飘着的云彩,从数量上无法和为数众多的云海相比。而这似有似无轻抹在天上的云竟然被描写成为是“碧”的。中国古典诗词一个突出的魅力就是指称事物时体现的浪漫细腻。就说“云碧”吧。我们知道云的颜色绝不是绿色的,但在诗词中就是有人要这么用,说空是碧空,云为碧云。如“碧云天,黄叶地”,如“伫立对、碧云将暮”(柳永《洞仙歌》),“最苦碧云信断,仙乡路杳,归鸿难倩”(柳永《倾杯乐》),“还是碧云千里、锦书迟”(晏几道《虞美人》),“碧云零落,数字征鸿”(晏几道《行香子》),“飞雁碧云中”(晏几道《燕归梁》)。以碧来修饰云,大约与七言近体诗流行以来,人们习惯用双字组成的词有很大关系,尤其是在词中,这种组合往往能使客观事物被美化、雅化与色彩化,收到很强的视觉感受。上面列举的宋词中,碧云与云的指称内涵大致是相同的,只是多了一份美感与视觉的冲击力。而且,在词中,碧云与大雁同为天空中常见之情景,它们常常是同时出现,以表达相思、思乡与节物的变化。而在李清照的这首词中,词人显然十分娴熟于两者之间的关系而使它们成为最常见的搭配,只是在此对云之色彩与形态有更细腻的感觉。她虽化用他人笔下常用的意象但有自己的独特感受,因此,她说“残云碧”。
起首一句以声音写起,进而过渡到视觉。本来是写节令物候的变化,而词人在其中却不动声色地掺入了表达心情的词——断、残,使思乡的基调和感伤的情绪由此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景物由天空转换到地面,由室外回到屋内:“背窗雪落炉烟直。”背,有的本子解释为暗的意思。而我的理解,则是动词,是背着窗户的意思。这样正好出现了词人动人的剪影。背后是窗外正在落着的雪,也许伴随着簌簌的声音,不过在隔了一层窗户的屋内,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看到雪在无声地由天空降落在地面,是那么安静。“炉烟直”是词人所见了,显然是她背对窗户时看到眼前香炉里的香烟是那么直直地升起,升起……整个的画面却似乎是有另一视角,将词人与窗外的落雪都收入眼底:窗外的雪明亮而坠落,屋内的香烟轻渺而上升,中间是词人背对着窗外的身影,在明与暗中,身影的周围镀了一层不太真实的光,又似乎是身影堵住了身后的光亮。而这一切都是在静寂中形成和被发现被感知的,因为如果说寂静的落雪令人联想起“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静谧,那么屋内由于人少活动亦少而导致的空气的不怎么流动,竟然会使炉内的香烟能够不被打扰而任其随着烟的走向上升。这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场面,在这样昏暗静谧的环境中,异乡人最容易产生离开家乡的孤独以及思乡之感了。我们现在的人,地球都似乎是在一个村庄中,外出求学工作旅游等已经感觉不到深刻的思乡之感了,交通工具与信息技术的发达已经使地球两端的人都感觉不到阻隔了,况且城市千篇一律的面孔,对于常常外出的人更不容易产生在异乡的不适应了。而八九百年前的南宋,对于一个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随丈夫到异乡的女子来说,除了丈夫,身边的物事无不在提醒着她与青州的不同。所以,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无聊的异地黄昏,词人是被笼罩在静谧的浓愁中了。
时间推移,到了掌灯时分,所以有“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这样的句子。蜡烛为昏暗许久的屋内带来了光亮,连头上的凤钗,在烛光的照耀下都显得那么明亮。见到光亮,人的心情似乎也轻松了许多。但钗头的“人胜”却如影随形地提醒着身处异乡的事实。《荆楚岁时记》载:“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为人,或镂金箔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于头发;又造华胜以相遗。”从南朝流传下来的习俗,正月初七日女子头戴人胜,这里的“钗头人胜轻”,实际就是借形容钗头的装饰引出人日这一传统节日。此外,人日还代表了思乡。这源于薛道衡那首家喻户晓的《人日思归》:“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由于这首诗的普遍流传及被接受,到了南宋初年,在李清照的笔下,提到人日是隐含了这么一层文化意蕴的。
潺潺湲湲的光阴水似地流走,若有若无的心绪缠绵盘旋,夜在这当中来临,又离去。由于夜晚周围环境的限制,词人从声音入手,来写这一夜的失眠。“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角声,即鼓角之声,说明这是在战时,表明彼时的南京正处于紧张的备战时期。古代在战争期间,角声是和时间的推移联系在一起的。如《渊鉴类函》引《卫公兵法》说:“夫军城及屯营在处,日出日没时,挝鼓一千槌,鼓音止,角声动,吹十二声为一叠。角声止,鼓声动,为此三角三鼓而昏明毕。”由上面的记载我们知道,在战时,晨昏之际都是用鼓声与角声表示的,所以就有了“角声催晓漏”的说法。滴漏报时这是很正常的,人们可以根据滴漏之声判断时辰,而词人所居的地方,除了滴漏,更有城头的鼓角之声,也在表明清晨的到来。而且,鼓角之声更大更急,便有了“催”字,似乎清晨是被鼓角之声“催”来的。鼓角之声震动心魄,也易带来不安和紧迫之感。牛斗是指牛宿和斗宿,表示晨旦即来。由于时间由夜半过渡到清晨,光线足够视物,所以词人也从听觉描绘转为视觉描绘。接下来的两句横空而出:“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仿佛心空中闯入的鸿影,词人心中突然窜出这样的想法。在这样的鼓角声中,虽然春天来临了,恐怕是没有多少心思与机会看花了,去年秋天的西风似乎还没有过去,还将去秋的寒意留在了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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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一种心理感觉,而且是非常感性的感觉,这种感觉离不开环境的催发,也是词人一贯浪漫感性的个性的表现。李清照爱花成性,在她的笔下,常常以各种方式与花发生关系,表达她的爱花之情。如今,角声发生在物阜人丰的江南,更表明了时局的危急。在这样的时日,即使有花可看,又有什么心思呢?词中环境的寂静透露了词人的怀乡与感伤,也侧面透露了国难当前的不正常的平静以及一触即发的战争。但是,这些复杂的心绪,对时局的担忧,还是以一种非常隐晦的方法来表现。这也符合词人主张的词“别是一家”的思想。在尊体的情形下,国家大事仍以儿女一己之私事的面目出现,让人流连于其中的美感与情境,而又多了一层隐约朦胧的感伤,审美效果反而恰到好处。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1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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