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的头两天在腾冲吃饭,点了碗苦茄汤。苦茄又叫苦子果,大号的长得像个青圆茄子,不过个头没有北方的茄子大,而且有棱,色泽艳丽,小号的握在手里像个把玩的茶宠。还有一种小苦子果,樱桃般大小。
切几片苦茄,加一点葱姜,再放上几片腾冲人家家必备的干腌菜,便可做出一碗汤。苦茄的口感是清苦微涩的,在一桌又酸又辣又咸的腾冲本地菜中间,这碗不起眼的苦茄汤是一股清流,中和了这些重口味,清爽又解腻。太喜欢这一口微苦回甘的汤了。
以前看到一个词叫味觉受体(gustatory receptor),大致意思是,酸甜苦辣咸等每种味道都会释放出刺激信号,人的味觉受体和嗅觉受体会接收和相互传递这些信号,这些信号最终进入大脑,从而对味道产生感知。比如,氢离子会刺激酸味受体,钠离子刺激咸味受体,不同味道释放出的生物信号不同,每个人的接收能力也不同,也就是味觉受体的差异,即便接收到同样的信号,感知力和转化能力也各异,所以有的人很能吃辣,有些人不爱吃甜。猫也不喜欢甜的食物,它们缺少形成甜味受体的功能基因,尝不出甜味来。
▲绿色小圆果子是小苦子果,有棱的绿色和橘色大果是大苦子果,又叫苦茄
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来自对鲜味的发现。20世纪初,东京帝国大学的池田菊苗教授有一回喝鱼汤,和往常一样,汤汁味咸,入口后留下一丝甘甜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味觉体验。虽然鱼汤常喝,但他第一次去思考这个咸味之后的味道是什么、从何而来,他想探究一下这种味道,姑且命名为umami(鲜味)。池田将鱼汤中包含的化合物提取出来,一一进行实验检测,最终这种鲜味指向谷氨酸,是一种氨基酸。
在后来其他学者的研究中,触发鲜味受体的更多化合物被提取出来,他们也指出池田菊苗研究的漏洞,不过,这些都无法撼动他对这种味道的贡献,很快就发明出味精,并注册专利,衣食无忧地度过余生。从此,这世界上有了代表鲜味的具体调味品,人类的鲜味受体也再次被激发。
其实也有苦精,1958年苏格兰科学家麦克法兰·史密斯(Macfarlan Smith)发现并提取出苯甲地那铵这种物质,它的苦味是常人无法忍受的,他也很快注册了专利。后来苦精多被运用在动物驱散剂、洁厕剂、工业酒精这类产品中,据说在Switch的游戏卡片中也有极微少的苦精,以防止儿童误食。有的鸡尾酒里会加入苦精,但那是另一种调配出的酒精调味。自然界中的很多有毒物质也具有苦味,对苦味的抵抗成了人类自我保护的一种生理机制,苦精的命运与味精截然相反。
很少有人爱吃苦的食物,即便是吃,也只是点到为止。想象一下,即便你再爱吃苦瓜,也不会来个苦瓜宴,甚至在日常生活里,也罗列不出几个常吃的苦味食物。但当苦子果的大门打开之后,我与餐厅老板交谈得知,在滇西地区,食苦就像食虫一样稀松平常。很多苦味的食材只能生长在滇西复杂多样的生态环境下,也只有滇西的少数民族才会吃,这很大程度上与以前生存条件恶劣有关。因为身处大山深处,交通不便,只能吃身边有的植物和动物,这些山野之物也就慢慢被发掘;再加上山区炎热潮闷,毒虫毒蛇多,这些苦味的食物多半有消炎去火的功效,以苦攻毒也就成了它们的药效。长此以往,食苦的传统在滇西延续下来,直到现在。
于是,我决定给此次旅程增加一个新的任务——寻苦。细算下来,我们找到了10种之多,倘若是在食材丰富的春天,收获一定更多。这是云南赠予我们的意外惊喜。
▲将牛粉肠里的苦水倒进锅里,一股带着草木味的苦味直蹿空中。撒撇是一道功夫菜,制作相当繁琐
在腾冲寻苦食,棕包是最独特的存在。知道这种食物,还是因为在蒲川吃的那道“海陆空”。棕包这东西,除了保山、德宏,在云南其他地方几乎都找不到。棕包树长得很像棕榈树,都属于棕榈科,却不是一个品种。在年末的腾冲寻找新鲜的棕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时已经过了棕包最好的季节,大多都被收完了,只剩零星还藏在树里。
邓姐带着我们问了好几家,终于找到一个邻村的大哥,家里的棕包树还有“余粮”。一路爬上缓坡,邓姐随手薅了点野菜。站在这棵树前,我实在是分不清眼前的棕包树和棕榈树的区别,大哥跟我们说,棕包树的树干略细一点,笔直往上长,树叶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棕包头也能吃,不过一旦棕包头砍下来,这棵树就死了,一棵棕包树的寿命也就十来年,再往后品质就不好了。大哥先是拿镰刀试探性地割了一下树干,他在寻找棕包藏身的方位。如果正当季,棕包里的花芯会冲破树干的一层层皮,长出来,只需把它们都割下来即可,但现在已经没有长势猛的棕包花了,只能去树干里找。
大哥好像探测到了什么,他把一块树皮像剥笋衣一样小心翼翼地揭下来,露出一块乳黄色的内芯扒在树干,这便是一个棕包。再一层层剥开外皮,鱼子一样的花芯露出来——我们寻觅良久的棕包。大哥掰下一小块,让我尝尝,口感确实跟鱼子很像,但没有鱼子的那种爆珠感,是很实心的口感,没有想象中的苦,反而有点微甜。
一路上,邓姐随手总能拈点野菜,我没注意她找的是什么,回到餐厅时,她手上已拿了一把。“你看,这是鱼眼菜,一会儿我们拌着吃。”我没想到,只是去找几个棕包的工夫,竟然就多出来一盘菜。鱼眼菜的枝叶茎秆很细,小小的一把,也是味苦的,吃起来很清爽。不知为什么,苦味的菜口感都很清爽,而且,凡苦皆败火。
在腾冲,棕包最常见的做法是炒肉。那天中午,邓姐带我们去蹭了一顿杀猪饭。每到年关将至,云南的农村家家户户都要做杀猪饭,杀一头猪,做一顿饭,请乡里乡亲都来吃,剩下新鲜的猪肉做成腊肉、肉肠或用其他方式储存起来,来年再吃。饭席间,有一碗茴香肉圆干菜棕包汤。肉圆是用茴香混着做的,茴香的味道很复杂,有点甜,有点轻微的辛辣,还有点苦,难以描述的味道,而棕包的苦要纯粹得多,是一种直截了当单纯的清苦味,当复杂的苦和纯粹的苦放在一起,再加上干菜的咸,这碗汤每喝一口都能感受到层次的多样。我试着在万般滋味中找到苦的差异,微苦、重苦或是甜苦,把茴香和棕包放在一起吃会不会更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没事找事,自寻苦恼,不过我的舌头在尝苦的实验中倒是变得敏感了些,再吃其他的食物,总能吃出点甜味来。
对了,这一路寻苦,当地人在跟我们介绍苦味食材的时候,总会在“它吃起来微苦”后跟着另一句话,“但它有回甘”。难道每样苦的食物都有回甘吗?在一剂重苦之下感受到的甜真的不是味蕾的幻觉吗?我的舌头暂时无法辨析得这么精确,不过我意识到,“回甘”似乎是对苦味食物的最高评价,至少在人们心中,苦尽甘来总是美好的愿景。
苦凉苞属茄科植物,长相十分清奇。粗实的茎秆头上,长着一朵球状花,颜色乌糟糟的,一点也不清丽,茎秆上还有些斑斑驳驳的小刺,抓起来不知该从哪儿下手。市场里买的苦凉苞,每一把都像一株来自外星球的小树。长成这样,必然不会是甜味的。这种食材秋季才有,最早是景颇族人吃,后来传到了其他少数民族,煮汤、凉拌都好。
▲有经验的腾冲人,可以找到未开花时藏在树干中的棕包
第一次吃苦凉苞,是在傣族风味的王家酸角鸡。面前是一盘舂的苦凉苞,跟佐料混在一起,辨不出它原本的模样。我尝了一口,在酸冲辛辣的调味下,苦味被遮蔽了很多,隐约觉得,球花骨朵比茎更苦些。那时我还没见过新鲜的,在一众琳琅满目的傣族风味中,只是吃了几口就把苦凉苞遗忘在了一旁。再次见到,便是在菜市场,它出挑的样貌从喧闹的菜市场中一下跳了出来,我觉得自己找到了宝贝,从没见过如此像想象中外星生物的蔬菜。菜场的大姐告诉我们,12月底已到了苦凉苞的末季,他们会提前采集新鲜的备下,腌制或冷冻起来,过季的时候再拿出来卖。
再后来,有一回在芒市的一个小餐厅吃饭,见有苦凉苞,老板说可以凉拌或做汤,我问说怎么做汤,要和其他的什么一起煮吗,老板说就它自己,单独煮。在滇西吃饭,很多菜煮汤都是单兵作战,什么都不加,一把水蕨菜可以煮汤,几片苦茄或苦凉苞也可以直接煮汤。这对食材的味道要求极高,因为没有其他味道的中和或遮蔽,它原本的味道将赤裸裸地融进汤里。
在尝过不少苦味之后,我以为在一桌菜中,苦是不会独立存在的,没有人一顿饭只吃苦味,总得有几个酸的、辣的菜吧,苦总是那个点缀的味道。不过,傣族人爱吃苦撒,一碗苦撒可以成就一顿饭。在吃到了傣族人钟爱的苦撒之时,这一趟食苦之旅才算是到达顶峰。
早晨快8点,陇川的天还透黑着。王大哥在夜雾中开车来接我们,面包车向市场开去,天渐亮,雾气显得更浓了。陇川四周都是山,到了冬天,早上常常起雾,到了夏天,山上会起晨雾,洼地处不起雾。王大哥和爱人杨姐经营着一家撒撇店,叫东红撒撇,就在自家房子边,父母有时也会帮忙。王大哥轻车熟路,很快就拎回了一天的食材,其中包括几节牛的粉肠,用来熬制未来一段时间做撒撇的原材料。
毫无疑问,撒撇是一道功夫菜。在王大哥去买菜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开工,院子里的大铁锅冒出腾腾热气,里面是满满一锅牛苦水,棕褐色的,又泛着一点橄榄绿,这色泽让我想起了贵州的牛瘪火锅。王大哥走进来,将刚买的新鲜牛粉肠剪开,苦水加进锅里,腥臭味“嗖”地一下窜了出来,这其实是牛未排出的消化物。老人家用铲子一直翻搅着苦水,生怕一不留神就煳了。满满一大锅苦水,锅的直径约一米。
我问这要烧多久,老人家说一直翻搅到把水熬干,要到下午四五点。炒干后的苦水变成粉渣,放到密封罐储存,能用十来天。眼前这个场景让我深深震撼,我没想到做撒撇的前期工作如此辛苦,更没想到怎么会有人发现这样一种吃法。第一个剪开牛粉肠的人是谁?为什么会用此做食物?
另一边,王大哥已经在处理牛肉和鱼肉,他和杨姐今天要为我们做三种撒撇——清新的柠檬撒、传统的苦撒,以及用鱼肉做的鱼撒。杨姐说,王大哥特别擅长做鱼,嫁给王大哥之前,杨姐一点儿都不吃撒撇,日子长了,竟慢慢觉出好来。苦味入门难,但一旦从苦味中尝到了甜头,那将会是一种令人上瘾的美味。撒撇就有这种魔力。
王大哥从市场里带回两斤多牛里脊,皮筋剔除,打理干净,接下来就是用锤子敲打牛肉,他要将这一大块里脊锤成泥状。现在大多撒撇店都用机器撵成肉泥,但王哥还是坚持每天用手锤,手工捶打出来的肉泥口感弹润,肉质细密,能与调料蘸水完美地融合为一体,而这些都是机打肉泥做不到的。锤好的牛肉泥颜色会变成浅红,锤子一直敲打着案板,速度越来越快,锤到最后,肉泥已经变得粘黏,会跟着锤子的起落而上下起伏,像在案板上跳舞一般,到这个时候,牛肉算是被打“活”了。此时,王大哥已经锤得青筋暴起,原本的牛里脊在慢慢坍塌、融化,变成泥浆,肉的纤维结构被彻底改变。
接下来,处理好的肉泥混进小野韭,像和面一样按压均匀。一定要是野韭菜,有一种辛辣刺激的味道。再加上一点刺芹、香蓼等其他佐料,倒入灵魂牛苦水,一碗苦撒蘸水才算是告一段落。厨房里,杨姐已经准备好烘烤好的牛肝、牛肚,一些蔬菜和凉米线,这是撒撇的主菜。苦撒的吃法就是用这些食物蘸着刚刚调好的生牛肉苦水蘸水吃,这是一种傣族人特有的凉菜。
该怎么形容这种苦的极限?我的生活经验里无法找到它的参照。如果按吃饭的表情来说,就像小朋友第一次咬了一大口柠檬的反应;如果苦的程度有数值,在我的判断里,苦茄是2分,苦凉包是3分,苦撒能到7分,目前我的苦食天花板是苦撒。我自认为是一个爱食苦味的人,一路上的这些苦味都没让我犯难,到了苦撒这里,绝不是单纯的苦味,还带着小野韭菜的呛口感、辛辣味,以及牛肝的腥味,多味杂陈,如此复杂的味道加剧了所有味道的分量,已经让苦变得不再那么苦了。如果此时再在苦撒蘸水里擦几下涮涮辣,那恐怕会刺激到丧失味觉。涮涮辣几乎是我国境内最辣的辣椒,不会有人切开煮着吃的,只轻轻点一下,就已经是狂辣的程度,所以它叫“涮涮辣”,是只能涮一下的程度,点到为止。
▲将野韭菜的汁水倒进生牛肉泥和野韭末中搅拌,成为一碗让味蕾爆炸的苦撒蘸水
回到苦味上来,我断断续续地吃了一些苦撒。另一种柠檬撒更容易被人接受,它更清新酸爽,像一个充满活力的青年,苦撒则像一个修行多年的行僧,深沉寡言厚重。但这两种,我更偏爱苦撒。鱼撒就不一样了,杨姐刚端出来的时候,我实在不理解这是什么,这不是饺子馅吗?没错,撒撇就是剁碎了的馅末,都是生的。
后来我再想起撒撇,所有感官都会瞬间进入临战状态。我总觉得,如果我生活在德宏,或是有机会常吃撒撇,应该也会喜欢上的。后来的几天里,发了高烧,什么都不想吃,但却想起了撒撇,以及在陇川喝到的一杯克力佬果汁,那种一种极苦的水果,也是我喝过最苦的鲜榨果汁,即便是加了盐和糖中和,也压根掩盖不住它的苦,但却无比清新。我竟然在想起任何东西都会觉得恶心的时候,味蕾的记忆中出现的是苦味,是一碗苦撒。或许是因为苦食败火?又或是在味蕾不敏感的时候,只能想起苦味?还是它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我想起这些天听到的一句话,是在老王酸角鸡喝酒时,下酒菜也是撒撇,那是我第一次吃苦撒,听了几遍都没听懂是怎么做的,也吃不下。老王劝人食苦有一句话很灵:“苦的食物多吃点,人生的苦就能少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