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软糯香醇的滋味让她全身的细胞都在雀跃,是她最早品尝到的生活的甜。
我的婆婆出生于金秋十月,山上桃子成熟的季节,她的父亲希望她一生顺风顺水,为她取名水桃。然而她身世凄苦,3岁丧母,连母亲的样貌都没有记住。
在她幼年的记忆中,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出集体工,只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每天清早,她目送父亲的身影在路口消失,便开始一天漫长的等待,饿了到炉罐里抓把剩饭吃,渴了到水笕边喝几口冷水。父亲收工后,走四里山路回到山坳上的家时,天都要黑了,她躲在门角里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只要隐隐听到父亲在山脚下喊“水桃——”,她就马上打开门,欢天喜地地跑出去迎接。
有一回,她等到半夜都没有等回父亲,不敢一个人上床睡,躲进米匾桶里睡着了。父亲完成了生产队临时安排的突击任务回到家,里里外外都找不到女儿。全村人打着木皮火把,把路边的树林、草丛都踩过了,最后听到房间里有隐约的孩子的哭声才找到她。那个米匾桶装的是老式翻盖铜锁,翻盖打下来,锁环就扣上了,从里面无法打开,如果不是及时发现,她会有生命危险。
经过这事,原本发誓为了女儿不再娶的父亲,在一众大娘大婶的劝说下改变了主意。半年之后,他带着女儿入赘到了白竹水,一户有四个儿女的寡妇家。
水桃的后娘是个能干女人,也很凌厉,她的脸上从来没有笑容,看人的眼神如刀子,跟孩子们说话也总是命令的语气,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女更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那时水桃还不满七岁,就懂得卖力干活讨后娘的欢心。她洗碗、扫地、擦桌子、洗衣服,还承担了掐猪草的活儿。
那时的农村家庭,每家至少养两头猪,一头送队上的任务,一头当“年猪”。水桃每天要上山掐两大背篓猪草,背不动就拖着走。稍大一点,还包揽了切猪草、煮猪潲、喂猪的活儿。辛辛苦苦一年,终于到杀猪的时候,她却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和平时家里来了客人一样,在厨房里吃点剩菜。
一次,屠户和帮忙杀猪的本家亲戚吃饱喝足走了,家里的孩子们一窝蜂似地从厨房里冲出去,把桌上仅剩的一点肉汤瓜分干净。水桃没有参与,只是在洗碗的时候偷偷拿起那只盛过肉的碗,贪婪地舔了起来。
这一幕恰好被父亲看到了,疼在心上。他第一次跟后娘起了争执:“牛耕几个早工的田还要额外添点食料补充营养,她一个孩子,365天天晴落雨没停过一天工,就围着两头猪转。背猪草肩膀都背肿,脸和脖子全是蚊虫咬的包,手脚被荆棘划得稀烂,杀了猪汤都喝不上一口,你良心不疼吗?”
后娘暴跳如雷:“杀‘年猪’是为了拌客,不是为了让小孩子解馋!我也想把猪杀翻一锅炖了大家吃餐饱的,行吗?人情不要做了?一大家子以后的日子不要过了?!”
父亲噤声了——当时,“年猪”确实是一个农村家庭全年伺人待客的指望,一年的人情开销,就仰仗养猪了。小猪刚捉进猪栏,身上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块肉都已经在主妇心中标好了用途和去向:猪心要留给家里辈份最大的爷爷;猪肝、猪肺、猪舌、猪肠等下水要熏腊后待贵客;猪头是正月十五吃上工饭时吃的;猪肉要砍出一部分,分给亲戚和要好的邻居。如果家里的儿子定了亲或刚结婚,还要砍上十几、二十块两斤左右的“人情菜”以备儿子去岳家拜新年、认亲戚。
后娘的儿子还没有定亲,她亡夫家兄弟五个,还有堂兄弟若干,每一户都要意思到。到最后,一头“年猪”真正剩下的肉连一半都不到。这些肉被切成四五斤一块的长条形,腌盐放进肉缸,连同猪头猪脚腌上一个星期后,拿棕叶子一块块系好挂到灶屋的板壁上,支撑起一个家的门面。
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大家衡量哪家过得好不好,厨房板壁上的腊肉就是证明。腊肉多的人家就算是殷实人家了,可这些腊肉平时是不能轻易动用的,只有一块可以作为“过年肉”在除夕晚上让孩子们解解馋。
腊肉熏上十天半月,腊味出来了,鲜味还保留着,是味道最佳的时刻。洗净后用炉罐煮熟,在刀墩板上切开,再片成两厘米左右的厚片。黑黄的皮,黄亮的肥肉,深红的精肉,那诱人的色,浓郁的肉香,勾得人喉头馋虫涌动。
就算是过年,刀墩板上的腊肉,每人也只能分到一块。水桃看着那一小块腊肉,舍不得一口吃掉,就用舌头慢慢地舔,任香浓的油脂逐渐弥满整个口腔。舔过了,再一丁点一丁点地咬,慢慢地,细细地咀嚼,那软糯香醇的滋味让她全身的细胞都在雀跃,是她最早品尝到的生活的甜。
可这样的甜屈指可数,她童年、少年的时光里,更多的是艰辛与苦涩。她没上过学,养猪是她生活的全部,哥哥要娶亲时,后娘在家里养起了母猪,猪草的需求量更大了,她只能到更远的山坡上打猪草。除此以外,她还必须每天早起推磨磨玉米浆给刚出生的小猪补充营养。但后娘对她的态度却并没有因她的勤劳懂事而改变,从年头到年尾,后娘的孩子有新衣新鞋穿,她却只能穿着父亲给她织的草鞋包几片棕叶过冬,脚跟上全是冻疮。
一个夏天的午后,后娘外出了,父亲把正在禾场上收谷子的水桃叫到屋后,塞了一块火柴盒大小的烧腊肉给她——这天是她十岁生日,没有人提及,她自己也忘了。水桃惊喜不已,又有些害怕,蹑手蹑脚地爬到楼上,躲在稻草堆里把这块香喷喷的烧腊肉一小口一小口地享用完了。
多年之后,已经成了婆婆的水桃多次跟我提起这段往事,脸上洋溢着公主般的骄傲与甜蜜:“那个时候,腊肉是要到很亲的亲戚屋里做客才吃得到的,我不知道那天他是用什么办法从哪里弄来的那块腊肉。”
那是她过得最幸福的一个生日,因为有香喷喷的腊肉和浓浓的父爱。
一天,父亲把水桃叫到跟前,说帮她找了一户人家,要把她嫁出去。那家人住在十里之外的文山,家中只有一个独子,比她大五岁,家境要比多子女家庭好。而且,文山海拔高,是高山村,树木多,药材多,比低山村“出息更好”,他由此断定女儿嫁过去之后会有好日子过。
水桃急哭了:“爹,我才十四岁,我不想嫁人!”
父亲也没逼她,只说先去看看,看得上就嫁,看不上就算了。
几天后,水桃在媒人的带领下去文山看人家,全程都在爬坡。到了地方,男子害羞,只打了个照面就躲出去了,他父母表现得很热情,煮了白米饭和一块腊肉款待她们。吃饭的时候,两位长辈不停地给水桃夹腊肉,一个劲地招呼她吃。她往嘴里扒拉这些美味的食物,有了一种从糠箩跳进了米箩的感觉。
饭后,媒人征求她的意见,她红着脸点了头。当时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未来夫家灶屋挂着的那几块黑黝黝的腊肉上,她以为,只要结了婚,自己以后就可以过上天天吃白米饭和腊肉的美好生活了。她甚至都没看清楚未来的丈夫长什么样,只模糊感觉他的个子挺高。
水桃不满十五岁就嫁人了,她没有想到,婚后,那些让她无限憧憬的美好都化成了泡影,生活向她充分展示了人性的多面与复杂。
她的婆婆是旧社会走过来的小媳妇,年轻时受过公婆百般刁难与虐待,好容易等到自己熬成了婆,就想把自己年轻时所受的苦在儿媳妇身上再复制一遍。水桃刚进门,婆婆就端起了架子,一天到晚阴沉着一张脸,嘴巴叽叽歪歪搁她身上,嫌她地没扫干净,碗没洗干净,猪草打得没前一天的多……还教唆儿子要对女人厉害点:“男人要有个男人样,不能被女人拿捏。”
她婆婆生过七个孩子,但最后只存活了一个儿子,自是打小百般疼爱,娇生惯养。儿子对父母也极度依赖,没有主见担当,当看到母亲对水桃一百个不满时,他不仅不维护媳妇,还站在母亲那一边,对水桃没个好脸色,进门出门都喊妈,只当水桃不存在,生怕被人笑话娶了媳妇忘了娘。
水桃感觉自己嫁进夫家就像一只羊落进了狼群,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受骗了——灶屋里挂的腊肉是他们一家人省吃俭用了几年才积下来的,是专门用来为儿子说媳妇“加分”的,没有当家的发话,谁都不能动用。白米饭也不见了,吃的是以红薯米(红薯丝或丁掺杂少量大米)为主,夹杂着萝卜丝、干笋丝的杂烩饭。她很排斥萝卜丝的味道,但不敢说,只能饿着。实在饿得受不了,就抓把红薯米嚼。
婆婆发现了,去左邻右舍说她的坏话:“一个苦水里泡大的没娘儿,还当自己是小姐公主,这不吃那不吃,想熬好吃的,我看她饿得好久?”
为了多挣工分,公婆向生产队虚报了水桃的岁数,说她已经十七岁了。从此水桃只能天天跟着他们风里来雨里去,一身汗水一身泥地出集体工。更过分的是,公婆说本家有个婶娘叫柳桃,晚辈的名字不能跟长辈同字,公公就给她改名叫银花。
水桃不喜欢花,花容易谢,也不能填饱肚子,远比果实虚无,更何况银是白色的,白色的花寓意并不好。她更珍视父亲给她取的名字,每当别人喊“水桃”时,她就仿佛看到水灵灵、红润润的桃子在眼前晃动,就能想到父亲当年看着刚出生的她,心里有多欢喜,多疼爱。可是,她不敢直接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跟公婆讲出来,只能逆来顺受。
水桃白天做高强度的劳动,晚上回家还要接手一摊家务活儿。丈夫吃了饭可以一直坐着抽烟,洗脚水是他妈打好的,擦脚毛巾也送到手里。更让她气愤的是,公婆常趁她不在家时偷偷为儿子开小灶。
一天中午,她收工比平时早,走到家门口时就闻到了一股久违的腊肉香。嫁进这个家快半年了,终于要开油荤了,她深深吸一口气,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赶紧加快脚步进了灶屋。见她进门,婆婆飞快地把灶上一碗菜放进碗柜里,丈夫也赶紧把碗里的饭菜全扒拉进嘴里,腮帮子胀得鼓鼓的。
她盯着丈夫问:“吃什么了?”
婆婆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吃什么?有什么好吃的?吃饭!”
揭开锅,又是让人恶心的萝卜丝拌红薯米。看看菜,仍是一日三餐一成不变的咸菜、酱萝卜和干茄子皮。她满腹狐疑地看看那口油腻的铁锅,走过去一把拉开碗柜门,半碗热气腾腾的腊肉出现在她眼前。不知为什么,她的泪水就涌出了眼眶。
这下,婆婆也不装了,干脆把肉端出来递给儿子:“吃,吃,吃自己的,还怕谁不成?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男人不吃好点,哪有力气做重工夫!”
丈夫狼吞虎咽吃肉,水桃抹干眼泪,“噔噔噔”跑上楼,将挂在烟囱里的半块腊肉取了下来,用热水洗净了就要拿菜刀切。婆婆一边捶打大腿,一边大声哭喊:“反了天了,刚过门没几天就踩到婆婆头上去了!”丈夫赶紧扔了饭碗,扑过去抢过水桃手中的腊肉和菜刀,扔到了禾场坪里。
那个下午,水桃没有上工,一个人坐在禾场边哭。哭过之后,她想开了,她和丈夫的关系再恶劣,和公婆关系再紧张,也无处可逃,她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家去别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赘婿的身份已经让他在后娘跟前矮了半截,如果女儿再在婚姻上淘气,会让他更加做不起人,甚至在全村人面前都抬不起头。
思前想后,她下定决心要靠自己强大起来,不能一直被夫家踩到脚底。
在恶劣的环境中,水桃渐渐成熟起来。家里没人拿正眼看她,她就主动跟村里周围的大娘大婶套近乎,用自己的勤劳和热心博得她们的好感,再从她们身上学习生存和生活的各种本领。渐渐地,除了农活,细活儿她也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还学会了用旧布片子打壳子做布鞋。
她想给父亲做一双新鞋,就利用早晚的空闲时间采茶、砍管竹、挖药材挣点小钱换来布料。夜里,她点着煤油灯一针一针纳鞋底,丈夫嫌她浪费煤油,一次次吹灭她的灯,她一气之下拿着灯搬到阁楼上去,宁愿与老鼠蚊虫做伴也不愿意被丈夫限制自由。可第二天晚上,煤油就被公公婆婆藏了起来,后来她只能到山上捡些松脂松膏照明,一个晚上下来,熏得泪流满面,两眼通红,鼻孔里全是黑的。
邻家大娘见水桃给父亲做鞋,说:“你给你男人也做一双啊!”
她冷笑:“他想穿我做的鞋,等下一世!”
她恨丈夫,恨婆家人,他们用腊肉当诱饵把懵懂的她哄进这个家,却没让她再品尝过生活的甜,而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那年秋天,村里人合伙请来了两个木匠,每家每户都可以把木料送去队屋打家具,但要轮流管匠人的饭。公公要打两个脚盆,找出几块木料要水桃送到队屋里去。
因为是雨天没有出工,队屋里已经聚了很多人在看木匠打家具。木匠师傅四十多岁,看到水桃说:“你这小妹子是哪家的?有婆家了没有?我给你做个媒好不?”
大家乐了,一齐起哄:“要得要得!她还没婆家呢。”
木匠指了指身后正忙乎的小木匠说:“嫁给我徒弟要得不?”
水桃羞得满脸通红,把木料往地上一扔就往外走。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小木匠刚好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碰,马上又避开了。
过了几天,轮到水桃家管木匠的饭,婆婆煮了腊肉招待匠人。腊肉被切成很薄的片,下锅爆炒后出了油,每一片腊肉的中心凹出一个灯盏窝,油汪汪的,很诱人。吃饭时,木匠师徒很客气地把水桃也喊上了桌。闻着扑鼻的腊肉香,水桃忍不住想夹一块解解馋,可她的筷子刚朝肉碗伸出去,丈夫嫌恶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她赶紧让筷子拐弯,折向旁边的腌菜碗。
吃了几口,水桃端着碗进了厨房,蹲到灶门口一边扒饭一边想心事。突然,一块腊肉落在她的饭碗里。她一侧脸,心一紧,看见小木匠正笑盈盈地看着她——趁到厨房来盛饭的工夫,小木匠偷偷给她带了一块腊肉。水桃立马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脸火辣辣地烧起来。这时,丈夫也来厨房盛饭,小木匠赶紧返回堂屋,水桃飞快地夹起腊肉往嘴里一送,扒饭填满。
小木匠用一片腊肉轻易地敲开了水桃一直紧闭的心门。之后有事没事,她总爱找借口往大队屋里跑一路,就为了看看小木匠。去了,水桃也不跟他说话,只跟他师傅说话。
有一回,她去队屋抱刨木花引火,只看见小木匠一个人,便问:“你师傅呢?”小木匠说他到队长家拿木料去了。之后两人沉默,水桃低头扒拉刨木花,小木匠突然蹲下身,把嘴附到她耳边说:“你嫁给我好吗?”
水桃红着脸斥责他:“你疯了吗?我结婚了!有男人。”
小木匠讷讷地说:“你男人对你不好。”
被他看穿,水桃狼狈又愤怒,抱了一点木花就往门外走,小木匠追到阶沿边小声说:“我会对你好!”
水桃落荒而逃,从此再不敢到队屋里去了。
十天后,木匠师徒做完了村里所有的活儿,挑着行李走了。水桃默默地站在山坡上目送他们,手里捏着一双鞋垫,那上面绣着戏水的鸳鸯,她一直没找到机会送给小木匠。
这事成了她心底的秘密,也成了她心中永远的遗憾。
在水桃和我成为婆媳二十五年之后的那个春节,我从娘家回来,跟婆婆说起一件事:一个八十岁的老头从木子专程来到我们村上,寻找他的初恋女友,却被老太太的儿子们赶跑了。
我开玩笑地问婆婆:“你有过初恋吗?”
她羞红了脸,说:“我们那时的人老实得造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爷娘一句话就给你定了一世的生死,晓得什么初恋。”
我说:“心里想总想过吧?一辈子当真就没有一个男人入过你的法眼、让你甜蜜地做过一个美梦?”
婆婆沉默了半晌,犹犹豫豫地开口,跟我讲了她和那个小木匠的事。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脸的娇羞温柔,眼里有泪光闪烁,与平时在我公公面前剑拔弩张的样子截然不同。
据说,水桃和丈夫之间的战火燃烧到婚后第五个年头才渐渐熄灭。那时丈夫也许是年龄大了懂事一些了,不再无端制造仇恨,干农活时也能照顾她一点了。1971年腊月,丈夫挑了一担木炭出去卖,天黑回来时将一套鲜红的运动衣搭在水桃的床头,让她第一次对这个男人有了一点好感。
过完年,劳动力大分工,生产队要抽一部分人去外地修水库,丈夫也被抽走了,水桃心里有了一丝不舍。一天晚上,趁大家都睡了之后,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双新布鞋,悄悄塞进了婆婆为丈夫收拾的行李中,刚要蹑手蹑脚地逃走,丈夫一翻身坐起来,抓住了她的手。
这一晚,她才真正度过新婚之夜。
接连生下三个儿子之后,水桃的辛苦更加没有尽头。
那时农村的人都被“集体”管理得死死的,不能外出挣钱,不能搞小自由,全部的希望就是年终生产队里发的几元或十几元的分红。这些钱远远撑不起一家七口的生活开销,孩子们渐渐长大,吃穿上学都要花钱,丈夫作为一家之主,把钱看得比命还重,一个小小的荷包时刻揣在身上,谁也别想从他手上拿走一分钱。
1978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大儿子找父亲要六分钱买家庭作业本,水桃的丈夫不仅没给,还扇了儿子一耳光。孩子大哭,水桃非常心疼,跟丈夫打了一架,惊动了邻居。水桃觉得丢脸,于是下定决心从此不再指望自私的丈夫,要自己想办法满足儿子们的需求。
白天要出集体工,早晨晚上又是孩子和家务,水桃没有办法见缝插针地利用出工前、收工后的时间去山里摘野茶、挖药材挣小钱。她思来想去,想到了自己打小就干的老本行——养猪。
于是,她主动申请当队里的畜牧场饲养员,除了养架子猪,她还养起了母猪,虽然白天照样要出集体工,辛苦加倍,但能比其他人多一笔饲养牲畜的收入,那些工分加起来远远高出一个壮劳力出一年的满勤。
猪吃得多,一天三顿,一顿都少不了。架子猪每顿都要吃上一桶,哺乳期的母猪更是一天要吃上五六顿。水桃每天都在为猪食奔忙,但内心充实又快乐。早上,她在上工前要上山掐一大背篓猪草回来,晚上收工后也要掐一笠公猪草。母猪怀孕要保证营养,煮潲时要调一点玉米糊、米糊,这都要她用磨推出来,经常深更半夜大家都睡了,她一个人还在推磨。小猪生下来,她又怕母猪睡觉姿势不对压到小猪,经常半夜起床去猪栏查看。
因为要喂猪,队上专门为饲养员多划了一亩质量上好的地,她可以在这一亩土地上做文章。春夏时节她种红薯,要经过搪种、剪秧、插薯、施肥、锄薯、翻藤、割藤、挖薯七道工序。前几道工序要把薯种、薯秧、肥料一担一担挑到地里,后几道工序又要把薯藤、红薯一担担挑回来。薯藤和红薯都很重,轻的一担一百五六十斤,重的有两三百斤。运到家里还不算完,要斩成丁或车成丝,晒干储存。
每逢红薯丰收的季节,她从清早起床一直要忙到半夜。孩子们也不能闲着,早上帮大人斩薯米,晚上要收薯藤、薯米,还要斩薯藤。最早的时候,大家都是用薯铲斩薯米,很费力。到了70年代,少数条件好的人家买了薯丝机,只要把红薯喂进机器就可以车成丝了。
当上饲养员后,水桃就和丈夫商量买薯丝机的事,但丈夫不肯买,还要她把红薯都挑到堂兄家里去车。大家的庄稼都是一个季节抢回的,你要车,人家也要车,机器得等人家用完才能借到。斩薯米要搭太阳,天气好,一次性晒干的薯米又漂亮又营养。如果天气不好,晒不干,薯米还会霉变。她比别人多种了一亩地的红薯,更耽误不起时间。
跟丈夫商量无果,她只得向左邻右舍借钱。因为人缘好,老人们这个借一两元,那个借三五块,终于帮她凑够了一台薯丝机的钱。有了机器帮忙,她轻松了许多。红薯顺利变成薯米,精选部分补充人的口粮,剩余部分充当猪饲料,还可以送到酒厂换钱。当时,每百斤薯米可卖十二元,在红薯收成最好的1979年,她斩了八百斤干薯米,卖出去五百斤,收入六十元,解决了儿子们一年的学习和生活开支。
慢慢攒了点钱,水桃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还债。她一辈子都对那些借了她钱的老人感恩于怀,平时做什么好吃的,都要给他们送去一点。她也热心帮助别人,有些邻居买不起薯丝机,她愿意借,人家也不会白白沾光,会想着法子还工,或送上几个鸡蛋表达谢意。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之后,农村的日子渐渐好过了,政府又号召农民种黄豆,村里人开始吃上了白米饭。那时,一斤黄豆可以到二十多里外的文溪粮店兑换两斤米,但每担黄豆和大米都要靠人的肩膀来回挑。水桃个子不高,最重的时候一次挑过一百二十斤,一家人的温饱几乎都是靠她的肩膀担出来的。
她是个急性子,做事动作快,总想着要多做一点工夫,多捞一点收入改善家里的生活。丈夫却做事温吞,他习惯了大集体时代的生活,干活不慌不忙,也没有什么责任心。同样挖一块地,水桃早挖完了,他还只挖了一个边。水桃挖完地回家都忙完了一摊子事,他还在山上磨蹭,不到天黑不回家。
有一回,丈夫又摸黑挑着一担柴回家,半路摔到山坎下,摔折了髋骨,一个月没下床。骨伤刚好没多久,他夜里去放田水,被蛇咬了,差点丧命。因为担心他出事,水桃总叮嘱他要早点散工,“什么工夫都还有第二天”。可丈夫偏不听,赌气似地回来得更晚了。
一天,丈夫到山上去挑炭,天黑很久了还没有回,水桃不放心,带着大儿子到坡上喊,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回应。水桃只好打着电筒,带着儿子去山上接,结果在拐弯处迎面碰上了丈夫。儿子当时就生气了:“爸,我们喊你,你为什么不答应啊,你哑了?!”丈夫一言不发。
到了家里,两口子大吵了一架,丈夫说自己回得晚,是觉得炭窑的门不够大,整窑门去了。水桃说:“挑炭就挑炭,窑门以后整不得?明天不天亮了?喊你声不作白不答,你好大一个人?刚才在路上我不敢跟你吵,是因为天黑,你还担着柴,我怕你踩踏了脚,摔到山坎下去了。摔死了也好,就怕摔得半死不活害我的崽。”
水桃自己从小失去了母亲,所以对三个儿子特别宠爱,孩子们的吃穿用度,她处处不想他们打下班(不如别人)。在干完繁重的农事家事之余,她常上山摘茶、挖药、烧炭补贴家用,文山临近的村庄、山头几乎都留下过她的足迹。
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我带她和五婶娘去寒婆坳挂山,她看着寒婆坳,感慨地说:“那个时候我们硬不是些人呢,就是野物一样的。摘荒山茶,挖良姜、落新妇,砍管竹子,摘血浆子,山里只要能卖得一点钱的东西,都被我们寻光了的。”
就是靠着这样挣来的血汗钱,水桃把三个儿子都送进了学校,接受教育。等他们长大了,她又为他们起屋、娶亲。
我嫁进门的时候,做了婆婆的水桃只有四十四岁,还是梳着两条乌黑辫子、满脸温和的中年女子。在我娘家人上门做客时,她掏心掏肺地对他们好。我和她的大儿子发生争吵,她也总立场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她处处关照我,宠爱我,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留着。
她对腊肉有着特殊的感情,也一直把腊肉当成极品美食。家里来客,腊肉是饭桌上的主菜,我们回家,必定有腊肉款待。我坐在电脑前写东西写到半夜时,她就悄悄地出现在我身边,在我桌上放上几片用黄色烧纸包裹的深红色的腊肉——是她在灰坑里现烤出来的。她知道我只吃精肉,就把肥肉剔得干干净净。后来我返城,她都要帮我把腊肉煮熟,切好片,分成小包,叮嘱我一次蒸一小包。她担心我嫌麻烦,懒得弄来吃。
婆婆没有女儿,我生下女儿时,她视若至宝,白天忙碌一天,晚上只要听到孩子哭,就马上走过来把孩子抱走。我坐月子,她一边干农活一边照顾我,每天天没亮她就起床打扫房间,准备饭菜,然后到山上干活,晚上回家,她煮猪潲喂猪,从来不要我干活。
有一回,她去山上采茶,天黑了还没回,我在家试着把一个很大的潲炉锅提到前面的灶膛上,想热一下潲喂猪。她回来看到了,马上把潲炉锅抢过去,说:“你莫搞你莫搞,怕恶哒(烫了)脚。”我曾帮她剪过一回辣椒,辣得手都恨不得砍掉,她从此就不让我剪辣椒了。
每次我回文溪的娘家,都是婆婆送我。我提着孩子的衣物,她抱着孩子。有时班车提早开走了,她就直接走路送我去,再一个人回家。周末,我搭班车到白竹,她又走到白竹来接我。那时她还很年轻,长期从事体力劳动,力气也大,抱着二十多斤重的孩子,气都不歇一口,还能一边走一边逗孩子玩一边跟我说话。
大儿子结婚生子,二儿子在桃源金矿打工,小儿子考上了大学,婆婆刚松了口气,家里却出了件大事——2001年,那个金矿突然塌方,她的二儿子被压断了脊椎主神经,下肢瘫痪了。之后,婆婆精心照顾了二儿子十二年,直到2013年老二因心肌梗塞离世。
她慢慢地从悲伤中调整过来,又开始为小儿子的婚事操心。小儿子结婚,生子,买房了,她才准备在老家建房,为的是让儿子儿媳们回家有个舒服的住处,也为了让孙子、孙女们乐意回老家。
我们劝她,等房子建好了就不要养猪了,因为现在买新鲜猪肉很方便,小商小贩经常开着车在村子里叫卖,价格也不高。可她坚持要养,说自己养了一辈子猪,养习惯了,“猪栏一空,心里就没有底”。
婆婆养猪一直养到2019年。这一年,老家的新屋落成,她却在年底的常规体检中检出了肺癌。正如村里人所说,一直病怏怏的人往往会活得很久,身强力壮的人病倒便是无力回天。此后的三年里,婆婆受尽了病痛的折磨,辗转在各个医院之间化疗、放疗、吃中药、试偏方,从一个一百二十斤的微胖妇女,变成了一个不到八十斤的干枯老太。
2021年的年夜饭是我和小叔子一起准备的。到吃刀墩板上的腊肉这个环节,公公照例用蒸钵盛了几块腊肉去堂屋的神龛前点香祭祀祖先——这事以前都是婆婆完成的。往日里,无论年节还是哪个祖人的生日,或家里做了粑粑、包粽子、推豆腐、蒸甜酒,甚至是小辈们买了榴莲、草莓等贵价水果,婆婆都会先盛上一碗送到堂屋里请祖先们先品尝。她说原先世界不好,祖先们在世没有吃上好东西,亏待了他们,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要补偿他们。但自从饱受病魔折腾之后,她就不再这么做了。
那天晚上,婆婆扶着墙壁从房间里走出来,停在堂屋左侧,看到公公在神龛前学着她以前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祈求祖先保佑,竟然愤愤地说:“这些祖人我不得敬他们了!我到这个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拼死拼活帮他们撑起一家人,他们生前对我不好,死了也不保佑我,还让我得恶病。到了那边,我都要找他们算账的!”
婆婆生病之后,就没有力气再养猪了,总担心我们吃不上好品质的腊肉。她说她儿子是支书,经常有干部上门来,没有好腊肉招待,很失礼。我说现在有专门卖腊肉的店子,他们制作的腊肉也特别好吃,她说那肯定比不上自己养的。
我说那也是:“你快点好起来帮我们再养一头猪吧。”
她深深叹了口气:“下一世吧!”
2022年9月29日,婆婆在病情很严重的情况下还坚持上桌陪她的小儿子吃生日餐。那天我做了一道腊肉,是特意从“腊诱堂”买回来的。见了腊肉,她伸出筷子想夹一块,却被我的小叔子制止了:“医生讲过了,你不能乱吃东西,更不能吃腊制品。”
婆婆乖乖地把腊肉放下了,但是之后把筷子放到嘴里,使劲地唆了几下。我看了,心里特别难过,想劝小叔子不要那么机械,都病成这样了,她想吃任何东西不要阻止,要满足她。但我不敢讲,因为在婆婆生命的最后时刻,小叔子辞了高薪工作专门回家照顾她,为了她的病四处求医问药,总是幻想着能出现奇迹。我没有资格打破他的原则。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趁小叔子起身去盛第二碗饭的工夫,婆婆飞快地夹起一片腊肉塞进了嘴里。小叔子重新落座后,她起身端着饭碗蹒跚地去了阳台,她坐在躺椅上,在咳嗽的间隙里,慢慢地,艰难地把那片腊肉消化了。
2023年的小年那天,婆婆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在她临终的前一晚,我们婆媳俩说了好多话。她说起公公的固执、小气、做事拖拉、不准时收工让她担惊受怕,还说如果不是怕自己的父亲怄气,她一天都跟他过不下去。
我说,能干的人大多会被家人过度依赖,公公做事一丝不苟,不求速度求质量也是他的风格。他虽然嘴上不愿服输,但任何事还是听她的话,也算是一个好男人了。
她说:“那他人还是不坏。”
我有些好奇,婆婆总是对公公表露不满,但从来不对儿子儿媳说重话,以前我和妯娌一回家就坐着看电脑、玩手机,心安理得等着婆婆伺候:“你心里一定也很失望,很生气吧?”
“你们一年能在家里待多久?回来就是要好好享受啊!看到你们我就高兴,两个媳妇都有文化,都有特长,能挣到松活钱,不用像我这个婆婆,一辈子只能围着猪栏转。”
最后,她闭着眼睛说:“买的腊肉也好吃,我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