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航
编辑 | 王珊瑚
情感劳动
饭圈有句话,爱一个人,就想为TA做点什么。在和访谈对象沟通的过程中,几乎每个人都会说,“为爱发电”是加入后援会的主要原因。我也不例外,没有喜欢,不会年复一年地付出。
每年A明星过生日,后援会都要开会。每个组都会有任务。比如美工组要设计生日头像、海报以及剪辑生日应援视频,我所在的文案组要撰写微博短评论、长文案、线下大屏文字等各种内容。
A明星后援会70个人左右,分成9个组。你能想到的跟明星相关的所有内容,全都涉及。点赞、评论、转发等数据相关是每家后援会的主力小组,美工、文案、策划等创作型小组也必不可少,与社会议题相关的公益小组则负责维系正面形象。
每年过生日,后援会都想做出新意。比如有一年,A明星后援会组织了一个线下应援,大家先去奶茶店领取跟明星相关的应援物,包括闪光的应援棒、印有明星照片的手幅等,接着去到KTV,每个人先领取一支带有纸条的白玫瑰,纸条上面都是A明星之前说过的话。在KTV里循环播放A明星的歌,大家一起合唱并分享生日蛋糕——所有的努力都需要被看见,线下活动也会拍视频发到网上。
在我看来,后援会像是一些粉丝凑在一起的微型“公司”。粉丝无偿付出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明星及其作品上,在学界被定义为情感劳动。后援会在一场场情感劳动中充当着组织者、管理者,对外传递同一个声音、一个形象。
后援会内部的劳动流程很完整,一项任务的发布一定是公对公的,由组长向组员下达劳动通知。内部的劳动要求也很清晰,像文案如果出现明星的名字必须前后都有空格、数据必须按照流程操作才是有效数据等。
举个例子,微博有内赞和外赞之分。内赞是指给微博下方的评论点赞,可以点十几个;外赞是指给这条微博点赞,只可以点一个。数据组成员会把内赞和外赞任务全做了,以便使有效数据“更好看”。
后援会还有一定的KPI,数据组尤其明显,基本每个任务都有指标,比如评论破万、转发破万等。但后援会终究不是正式的组织,即使大家真的没有完成KPI,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惩罚。内部只会进行复盘,思考为什么没完成以及之后如何更好完成。
很多非饭圈的人不能理解:干活不付钱不是“耍流氓”吗?你们有这个时间、精力、金钱,为什么不多分给家人?学界也常认为粉丝情感劳动的本质是剥削。
粉丝可能并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自己获得了自己所需要的。有些人认为自己剪视频、做海报、写文案的能力得到了历练,有些人认为自己变得更自信,有些人认为自己收获了快乐、满足。
有个受访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师,孩子正处在叛逆期,亲子关系不是很和谐,总和孩子发生争吵,她想寻找一种新的寄托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除了工作,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好像就是围着家庭转,似乎没有一件为自己而做的事。她在后援会劳动的过程中,不仅在生活中变得更快乐,而且和孩子的关系也有缓解。于她而言,这场劳动是等价交换的“双赢”。
聊到明星或后援会,后援会成员并不会觉得自己被剥削。聊到平台、资本,粉丝们即使明知剥削的逻辑,也不得不遵从。只有遵从,才能为明星争取更多的利益。
我的论文起初试图借助福柯的“规训”概念去理解饭圈行动,期刊编辑建议下,后来更聚焦饭圈的“组织化”——去描述现象的形成,而不是去轻易下定义。
●叶子访谈的后援会成员基本信息
“唯一”
A明星选秀出身,其后援会于2017年成立。我是在2019年加入的,那时候我刚毕业,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熬夜熬得怀疑人生,睁开眼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偶尔有休息的时候基本就是躺着,个人状态非常不好,就想给自己找点事调剂生活。
我属于“作品粉”+“性格粉”,一是喜欢A的各种作品,二是喜欢A在个人账号或者一些访谈的表达。平时我也喜欢写点东西抒发情感,文案组很贴合我的能力和需求,刚好看到后援会招新,就报名了。任务量没想得那么重,一般写文案只需要花十几分钟,也允许请假。
不是每个粉丝都能成为后援会成员。加入后援会,首先需要认定个人资格,硬性要求是唯粉、超话8级以上等。接着审核作品能力,通过后进入实习期。最后写实习总结,正式加入。组长和会长,要求更严格,必须个人微博提及 A 的次数超百条、多次参与应援活动等,最后转正需要公示、粉丝投票才能通过。
这很像公司招人的过程:投简历、面试、实习、转正。参与这个应聘过程,会让大家觉得“我即将成为一名后援会成员”,不能再随意发表言行,也不能随心所欲按照自己的想法付出。
进入后援会的人必须都是唯粉,最喜欢且只喜欢这一个明星。粉丝里,可能有CP粉、泥塑粉(把男偶像当女朋友)、团粉等不同类别的粉丝,但在后援会眼中,只有唯粉才是正确选项,只有唯粉才能一心一意为了明星,并且不给明星带来负面信息。
事实上,后援会很多成员并不真的只喜欢A一个人。只不过当后援会问你是不是只喜欢一个人,你肯定要回答是。
在后援会中,对明星的爱也必须是唯一的。这里的唯一是说这种爱不能有任何的疑点和否定,“爱一个人就要接受、认可他的一切。”之前发生过一件事,有后援会成员在粉丝微信群里说 A 明星不好看,还说自己是客观评判。粉丝截图举报后,后援会针对这件事单独发了微博,不仅指责这种言行,还宣布后援会和超话都会把该成员拉黑。
你可以喜欢他的作品,也可以喜欢他的长相,也可以喜欢他的性格。喜欢什么都可以,但如果你对明星有什么不满,也要保留意见。爱和不满可以同时存在,但不满最好不要在粉丝面前表达,可能成为粉丝内部吵架的“导火索”,引发群体内部混乱,甚至对后援会产生质疑。
后援会会用不可触碰的纪律,把所有成员限制在一个巨大的框内。纪律规定有些是明确的,比如不可以批评A明星、不可以私自贩卖周边产品、禁止关注其他明星。但在参与的过程中,也会感受到一些“潜规则”,比如闲聊也不能提及其他明星,即使这个明星和A明星合作过。群里所有明星相关内容,只能指向A。
并不是所有粉丝都会“顺从”这些规定,有人就曾直接向会长提出,自己不想取关其他非同类定位的明星,如果强制要求,只能尊重规定,自请退出。还有人会在加入组织时就做好了“反叛”的准备,注册专门的追星号、设置微信分组,不让后援会任何人获知到自己的反叛信息。
就像论文里写的,封闭空间进一步巩固了粉丝组织的圈层化,粉丝组织通过塑造边界意识、群体规则,强化了个体的身份意识。
后援会成员会主动维护规则,甚至保护整个组织。一般来说,后援会要求内部信息保密,主要防止A参与的一些活动提前泄露。成员们会把规定进一步延伸,理解为所有信息都不能外传。
访谈时,我就曾被质疑,是不是卧底,是不是为了写跟A相关的不好信息,是不是利用后援会去攻击A,甚至截图向会长举报。但当受访者知道我已经跟会长报备过后,都接受了访谈请求。访谈会长的时候,也有一定阻力,她基本不回复太多的内容,都是一些词、短句,而且是为数不多的只愿意接受文字访谈的对象。
后援会内部还存在奖励,将任务换算成积分,到了年末排名,排名靠前的人可以兑换奖品,一般都是跟明星相关的周边:专辑、签名照、日历等。对于经济基础一般的成员来说,这些礼物有着很强的驱动力,哪怕同一张专辑,自己买的跟在后援会付出换来的,对粉丝来说意义是不同的。
奖励只针对组员,组长们不参与。管理层有更大的权力。作为会长,粉丝能达到的最高等级,每年都可以和明星工作室开会,当然由后者主导,为了了解粉丝不满、下达指令等。有组长在访谈时说,虽然没有物质奖品,但她能比外部粉丝提前知道A明星的相关信息。也有组长说,自己在生活中很普通,在大学里也没有参加什么社团,但进入后援会,从组员做到领导层,会有“自我实现”的价值感。
当然,访谈时候大家说,没有奖励还愿意付出更多,最大的原因可能仅仅是,她们爱得更深。
●2023年10月7日,韩国首尔,防弹少年团成员朴智旻(JiMin)生日,粉丝在首尔车站租站牌为其庆祝。
清朗前后
以前饭圈对明星的支持非常夸张,应援金额甚至高达上百万。尤其是生日季,有的会买一颗小行星命名,有的会用无人机表演庆贺,有的会买下美国纽约时代广场大屏的广告位,有的会送价值几十万的礼物。
2021年“清朗·‘饭圈’乱象整治”行动开始后,饭圈集资被叫停。所有粉丝后援会都取消了集资活动,至少明面上是这样,否则会被竞争对手的粉丝群体以“清朗”为名举报。
这场行动在A明星后援会也引起了一系列大变动:劝退所有18岁以下成员,即使满18岁但依旧是高中生也会被劝退;更改所有后援会账号的名字,让它们更像是民间的个体账号。到现在,后援会已经要求简历写明年龄、手机号等信息。
针对相关政策,A明星后援会还专门召开了线上会议,所有人都要求参与,会长一条一条念了清朗行动的具体要求,向大家强调不要给对家粉丝抓住把柄。
面对政府要求,后援会十分服从。最根本的原因是为了生存下去,不被取缔。自此之后,文案组的创作倾向也出现了一些变化,文案要求多强调作品本身,而非明星个人。
饭圈内部同样有着属于自己的“净化”体系。反黑组尤为突出,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举报恶意攻击、恶意引战、造谣传谣的内容,净化网络中关于明星的负面信息。清朗行动后,大家举报也多了一些很好用的理由:“恶意引战”、“网暴他人”。
反黑组每天有专人值班,寻找平台中关于明星的一切负面信息,接着在超话发博,写清楚日期+“清”+博文或账号链接,甚至写好了举报理由,便于粉丝们一起参与举报。
非饭圈粉丝很难判定哪些内容是客观的、哪些内容是假装客观实际有恶意的。但对后援会来说,所有负面或疑似负面的信息,都需要被“净化”。
网络时代,每个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饭圈粉丝希望你能看到的所有关于这个明星的内容,都是好的一面。而且不同明星的粉丝是存在竞争性的,后援会不希望某个谣言或负面标签被对家抓到,进一步扩大化,要尽早把“风险的火苗”扑灭。
我自己很少参与反黑,但不是因为我对反黑有什么敌视想法。在明星确实合法合规的情况下,在这个特定场域里,只要不扩散出圈,不走向极化,反黑举报也只是饭圈内部的自娱自乐,举报的账号以营销号、对家粉丝居多。对饭圈来说,一起抵御“外敌”,也会加强内部的凝聚力。
跟反黑一样,清朗行动后,“做数据”也依然存在。互联网的热度消失得非常快,一个人不被反复提起,就会被忘记。后援会不断做内容、做数据,就是为了维系热度和流量。
平台已经搭好了舞台,数据意识深入人心。数据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一个明星的影响力甚至商业价值,尤其是一些商务代言的消费数据。在铺天盖地的信息浪潮中,如果别的饭圈都在提他们的偶像,你怎么能不做自己偶像的数据?这就是饭圈做数据的逻辑,有时候大家不得不参与进来。
当然,粉丝的热情也在变动中。流动性是饭圈的特点,有所谓的三月粉,具体是说对一个明星的喜欢只维持三个月,然后就喜欢了新的明星。后援会也有很高的流动性,我待了五年,历经四任组长,已经算是后援会资格最老的成员了。
大家离开的原因基本差不多。有的是“三次元”生活变得忙碌,就会选择离开。所以,后援会成员一般都是空闲时间相对较多的大学生群体,或者是工作已经得心应手的职场人。
有的是灵感没了。我们组之前有个在医院工作的成员,疫情那几年的时候特别忙都抽空写文案,疫情结束一段时间后反而离开了,主要原因是没有写作灵感了。A明星每年都会参加一些晚会,类似的重复内容产出多了,可能就想不到更多新的创作了。
我还在A明星后援会,虽然参与频率也在降低,可能只是待久了,变成一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