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犹看永乐传,搜罗颇见费心坚。
兼及释道欠精核,久阅沧桑惜弗全。
——清·乾隆帝
《永乐大典》的成书,固然是中华文化史上的一大盛事,但在明清皇权社会里,这部“搜罗尽天下之书,纂校尽廷臣之力”的“奥典”,一直为皇家垄断,成为其炫耀“文治”、御而不用的装饰品。
明嘉靖末年,明世宗下令重录《永乐大典》,至隆庆元年(1567)完成。于是《永乐大典》遂分正副两种:原本为正本,重抄本为副本。自此以后,《永乐大典》正本未有一页存留人间,而且嘉靖后几乎找不到有关正本下落的任何可靠记载,《永乐大典》正本的下落就成了一个谜。
皇史宬也称表章库,嘉靖十五年(1536)7月建成,地处北京天安门东、南池子大街南口,是明清两代皇家档案馆。《永乐大典》副本起初就存放在此处
皇史宬内景“石室金匮”。皇史宬主殿殿门5洞,均为两重,墙身用特制磨砖砌成,厚达5米,主殿及其内木柜是史书上记载的“石室金匮”典范
但毕竟还有重抄的副本在。顺治十年(1653),在内翰林秘书院任职的陈爌受命整理宫中藏书。他在《请购遗书疏》就提道:“惟《永乐大典》一书,藏于皇史宬者,有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
如果此言不虚的话,就意味着直到当时,《永乐大典》仍旧保存完好,尚未缺失一卷。
可惜好景不长,康熙三十二年(1693),徐乾学为《续编珠》作序时提到道:“皇史宬所藏《永乐大典》,鼎革时亦有佚失。”不论“佚失”是不是发生在明清“鼎革”时,康熙年间的《永乐大典》肯定已经有了缺失。尽管如此,皇史宬藏书条件优越,清廷又“设旗员年老者八人守之,地甚严密”,的确是当时最为理想的《永乐大典》存储地。只是,雍正帝上台后,急欲在各个方面表现对“父皇(康熙帝)”的孝心,证明自己得位的合法性。结果,皇史宬需要恭藏《圣祖仁皇帝实录》,空间不足,竟将《永乐大典》搬走,移贮翰林院。
乾隆九年(1744)经重修后的翰林院。此画原为故宫内部壁画,现藏法国巴黎塞努奇博物馆。清雍正年间,《永乐大典》自皇史宬被移至翰林院保藏
翰林院里行走官员众多,其管理远不如皇史宬严格。到乾隆三十八年(1773),为编纂《四库全书》,乾隆帝下诏校辑《永乐大典》。大学士刘统勋上奏乾隆帝:“此书移贮之初,本多缺失,现存在库者,共九千余本,较原目数已悬殊。”乾隆五十九年(1794)十月十七日再次清点时,实存则为9881册(不包括目录60册)。按《永乐大典》原有11095册,即已佚去1154册,占全书的1/10强。
鉴于其时《大典》已遗失不少,乾隆遂下旨对遗失《大典》展开查找。有人猜测,康熙年间开馆修书时,总裁官徐乾学、王鸿绪、高士奇等人常在皇史宬查阅《永乐大典》,残缺部分可能尚留在他们家中(徐乾学就是当时著名的藏书家)。乾隆帝遂下令“各本籍地方官,令向各家一为访问,倘果有其书,无论本数多寡,即为缴出送京”。不过,在乾隆眼中,搜集散落民间的《永乐大典》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在旨意最后又补了一句,“此并非特交查办事件,只须随便覆奏”。
结果可想而知,此次调查工作毫无收获,就连一本佚失的《永乐大典》也不曾找到。结果,清廷着手修撰《四库全书》时,就不得不面对《永乐大典》只存9/10的现实。
不过,从修撰《四库全书》开始,《永乐大典》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得到朝廷的重视,保存情况也相当理想。大约是因为四库馆臣在《永乐大典》里的辑佚工作成果斐然,乾隆帝对《永乐大典》的态度也变得积极起来,将其看作“人间未有之书”了。这从乾隆三十九年(1774)六月的《永乐大典》失而复得事件里就看得非常清楚。
六月十三日晚上,负责编纂《考古质疑》 《坦斋通编》两书的纂修黄寿龄上班时候来不及完成工作,担心延误进度,于是将《永乐大典》原本6册放在包裹里带走,准备到家里开个夜车赶工。谁知道,走到米市胡同的时候,黄寿龄却突然感到腹痛难忍,等到腹泻缓解后回来一看,包裹里的《永乐大典》已经不翼而飞。
这是件大事,无可隐瞒,很快上达天听。乾隆帝的反应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在他看来,朝廷为这些儒臣修书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每日备有桌饭,各员饱食办公,尽一日之长,在馆校勘”,根本不需要回去加班干活“焚膏继晷”。而且,管理制度这么严格,“馆中设有提调人员,稽查乃其专责”。现在黄寿龄携书外出,“若曾经告知提调,即当与之同科;或纂修私自携归,该提调亦难辞失察之咎”。其实这件事的确是黄寿龄自说自话,他当天加班到很晚,走的时候的确没告诉其他人。但龙颜震怒之下,无辜之人亦受池鱼之殃,遭受无妄之灾。
仍旧意难平的乾隆甚至迁怒“在馆之总裁”,认为他们“朝夕共事,亦不应漫无觉察若此”。这段话吓得六阿哥多罗质郡王臣永瑢“跪读之下,不胜惭悚”,“臣等实无可以回奏之语,惟有仰恳天恩,将臣等交部议处”。
黄寿龄一念之差,引来一场轩然大波。在乾隆帝的巨大压力下,步军统领英廉派出“旗营员弁番役人等,严缉务获”,却一无所获。谁知,时隔一个月后,6本《永乐大典》又自己出现在御河桥河沿上。乾隆帝分析,盗贼得到《永乐大典》后,总归要到书肆及收买废纸等处售卖出售。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书商纸铺知道《永乐大典》是宫内之物,谁敢收购。盗贼既无法出手,“亦知缉捕严紧,不敢存留”,索性半夜里到御河边扔掉了“烫手山芋”,以免祸及自身。
虽然盗贼始终不曾找到,令乾隆帝耿耿于怀,但6本《永乐大典》终究“既经检获,不至缺少,固属甚好”。险些惹出大祸的黄寿龄因此也只受到罚俸三年的处分,算是差强人意。另外,作为善后措施之一,四库全书馆准备进一步加强对《永乐大典》的管理。在这种情况下,《永乐大典》丢失的机会自然大大减少了。
只不过,这种局面并没能延续太长时间。
清嘉庆时期翰林院,1805年,插画,出自《唐土名胜图会》,冈田玉山等编绘。清代的翰林院坐落在今北京东长安街路南公安部院,与其一街之隔便是《北京条约》后形成的列强使馆区(东交民巷)
《永乐大典》在近代的厄运,是从咸丰十年(1860)开始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侵占北京,大肆烧杀掳掠,攫夺珍贵文物,在这场帝国主义强加给中国的兵燹之灾里,藏于翰林院的《永乐大典》似乎也未幸免。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的第二年(1861)七月,翁同龢在翰林院敬一亭见到《永乐大典》。敬一亭一共布置了12个书架,可是 “在架者不及架之半”。按乾隆年间尚存9800余册估算,翁同龢所看到的已不及5000册。在不长的时间里,《永乐大典》已只剩其半。从时间推断,侵占北京的英法联军应难逃干系。不过,缪荃孙在《〈永乐大典〉考》里却认为,“咸丰庚申(1860)与西国议和,使馆林立,与翰林院密迩,书(《永乐大典》)遂渐渐遗失。”按照这种说法,《大典》散佚的主要原因还是当时利欲熏心的官吏监守自盗。
《永乐大典》在书籍中可称是庞然巨帙,不易拿走。可是翰林院里的贪婪之徒偷盗伎俩却极为巧妙。藏书家刘声木为四川总督刘秉璋之子,他在《苌楚斋随笔》中记载,翰林院的官员早上进翰林院时随带棉袍一件,打成包袱形状如两本《永乐大典》大小。晚上离院时,此人把棉袍穿在身上,却把两本书包入包袱里。看守人员见到此人早上曾带包袱而来,理应晚上仍带大小一样的包袱而去,便丝毫不起疑心。晚清的藏书家萧穆在《敬孚类稿》卷九《书记·记〈永乐大典〉》也有类似的说法。缪荃孙也说,盗取《永乐大典》,以两本最为合适,再多即易为人察觉。
从这些几乎一致的说法可以看出,就算翰林学士们采取“障眼法”偷书,在翰林院典守的官员、役夫们也不可能毫无觉察。毕竟“凡此皆其当日在翰院中所见所闻者”,可见典守的官员、役夫们早就发现翰林学士们盗书的秘密。之所以这些人能够肆无忌惮地盗取《永乐大典》而不被“人赃俱获”,关键原因还是因为当时的《永乐大典》早已沦为一块“肥肉”。不仅翰林们盗取,典守者自己也盗取,只不过他们没有像翰林学士们那样用一块包袱来遮羞,而是采取了更加“赤裸裸”的手段。共同的利益驱使他们和翰林们达成默契:彼此相安,井水不犯河水。正是在这种“默契”中,巨量的《永乐大典》无声无息地从翰林院里消失了。
这些被盗的《永乐大典》去哪儿了呢?这就要提到缪荃孙所说的那句“使馆林立,与翰林院密迩”了。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清代的翰林院坐落在今天北京东长安街路南公安部院,与其一街之隔便是《北京条约》(1860)后形成的列强使馆区(东交民巷)。那些“雅贼”们偷到《永乐大典》后,多以十两银子一册的价格就近销赃,卖给他们的洋主顾。故而当时相传,从翰林院里“不翼而飞”的《永乐大典》大多被英国人劫往伦敦。故而日后黄遵宪出使英国担任外交官时,王颂蔚(蔡元培的老师)临别赠诗一首《送黄公度随使英法》:“《大典》图书渊,渔猎资来学。岁久渐沦芜,往往山岩伏。颇闻伦敦城,稿尚盈两屋。愿君勤搜访,寄我采遗目。”他在这首诗的注里还说,“《大典》今存翰林院者”,“传闻英人购去,储博物院。”在这首诗里,王颂蔚就揣测伦敦藏有《永乐大典》“稿尚盈两屋”,希望黄公度出使英法期间,能够搜求《永乐大典》回国。但也有人查阅《不列颠博物院图书馆中国书籍绘画目录》(1877)后发现此书未收录《永乐大典》,而《英国博物院图书馆中国书籍钞本目录补编》(1903)也只收《永乐大典》一册。或许大量的《永乐大典》就在交易乃至运往英国的途中散佚了。
晚清时期,从翰林院流出的《永乐大典》还有另外一个渠道,也就是售于北京各古旧书肆或落入嗜古官员、文人、学者的私藏。在这方面,与福山王懿荣、南通张謇、常熟曾之撰并称“四大公车”的文廷式就是一个典型。不过,公平地说,文廷式到底不像他的那些不肖子孙,将《永乐大典》出售“变现”。此公虽窃、读《永乐大典》,倒是做出一番于学术有益的工作。他在整理和利用《永乐大典》的材料时,秉承中国史学求真务实的优良传统,辑佚出来的书都注明出处。其《永乐大典辑佚书》虽大部分只片段辑出,但窥一斑而知全豹,对于认识书的大致内容仍有很大作用,许多书还有较高的文献价值。只不过,功过不能相抵,在《永乐大典》的流失方面,文廷式毕竟是有责任的。
更多的人物,虽无文廷式之学问,对占据《永乐大典》的贪欲却不遑多让。当然,这些官员、文人、学者家中蓄有的《永乐大典》,不一定是梁上君子送来之物,也可能是通过别的渠道罗致的。但无论如何,猖獗的盗卖,已使《永乐大典》如纷飞的劳燕,一旦离巢(翰林院),便杳然无踪了。
于是乎,光绪年间,《永乐大典》从翰林院散佚的速度,简直快得令人吃惊。光绪元年(1875),翰林院中的《永乐大典》尚有不足5000册。到光绪十一年(1885),“《永乐大典》今存于翰林院者仅八百余册”。
近代藏书家傅增湘(1872—1949)。光绪十八年(1892),傅增湘在《藏园群书题记》里记载,当时翰林院的《永乐大典》“存八百七十册”
本已在翰林院里命悬一线的《永乐大典》,在庚子年(1900)的八国联军侵华战争里又遭到致命打击。1900年6月23日,位于英使馆北方的翰林院在战乱中起火。
“一场顽强的战斗持续到傍晚,那时火焰才被扑灭下去。但在未扑灭之前,构成翰林院四分之三以上房屋的庙宇、考场、藏书室等已被焚毁。”
1895年,位于北京东交民巷的英国使馆,原为淳亲王府。1900年6月23日,位于英使馆北边的翰林院在战乱中起火
1900年,被烧毁后的翰林院敬一亭
被大火烧过的翰林院狼藉一片,所藏书籍包括《四库全书》底本,大多遭到焚毁或被随意抛弃损毁
在这场浩劫里,翰林院所藏书籍,包括《四库全书》的底本,大多遭到焚毁或被随意抛弃损毁。残存的《永乐大典》也难逃厄运。按照英国人为自己贴金的说法:
“我们下命令尽可能抢救翰林院中的宝贵书籍”,“又有数十人从英使馆而来,受有严令,逼其作事……人数既加,二千年之文字遂得救护。”
但实际上,《永乐大典》显然是当时许多人乘机盗窃的主要对象。英使馆官员翟兰思(Lancelot Giles)在《使馆被围日记》中就记道,当硝烟余烬尚未完全熄止的时候,他就从翰林院的废墟中拾来一些《永乐大典》,其中卷13345这一册,作为“战利品”,后来交给他父亲汉学家翟理思(Herbert Allen Giles)收藏。田仲一成也在《日本东洋文库收集〈永乐大典〉残本的过程》里写道:“世界最古老的翰林院图书馆也烧落了……此时,服部宇之吉看到几百册《永乐大典》积累在书架上……莫理循(时任伦敦《泰晤士报》记者)立刻跟日本文部省派遣的留学生狩野直喜博士、东京每日报纸特派员古城贞吉等一起奔驰到翰林院书架,各自带着几本搬到英国公使馆。”不消说,这些人各自带走的《永乐大典》,应大多归了自己所有。
除任意劫掠外,帝国主义侵略军对《永乐大典》的毁弃和糟践也令人发指。蒋芷侪在《都门识小录》载:“又言洋兵入城时,曾取该书之厚二寸许长尺许者,以代砖支垫军用物。”此外,侵略军还用《永乐大典》来构筑工事和铺路,甚至做成马槽,肆意糟蹋。
《永乐大典》“诗”字册第782卷至784卷内页上的水泡痕迹,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1900年后,翰林院所藏《永乐大典》大部毁于战火,另有一部分被抢劫而去,剩下的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由于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清廷的腐败,《永乐大典》在暗偷明抢、巧取豪夺下,几乎丧失殆尽。最后只剩下区区64册《永乐大典》,为清末大臣陆润庠运回府中。清末筹建京师图书馆,学部提议将翰林院残存的大典移交京师图书馆庋藏,但迄未办理。到清帝逊位,民国肇造后,教育部咨请国务院,将翰林院所存《永乐大典》残本送归教育部,交由京师图书馆储藏,获国务院批准。教育部当即派员前往陆润庠处,将64册《永乐大典》运载到部,留下4册,庋置于教育部图书室(后来这4册也拨归了京师图书馆),其余的60册,派专差送往京师图书馆,嘱京师图书馆妥为整理储藏。这64册也成为民国政府从昔日皇皇11095册《永乐大典》继承到的最后孑余。可以说,正是晚清以来的内忧外患,才使得《永乐大典》屡遭劫难。而《永乐大典》的悲惨命运,也成为晚清时期国势日下的一个缩影。
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3年11月上,原标题为《一万多本书丢到只剩下几十本 <永乐大典>劫难伤心史》,有删节,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