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八年(天命五年,1620年)十月初五,辽东经略熊廷弼对被罢职一事耿耿于怀,于是上疏自理曰:
自去年开、铁连陷,辽城非尝破碎。士民知不可守而谋欲先去贼,亦知不可守而谋欲速来。今内外巩固,壮哉一金城汤池也!去年无车牛、脚夫,运粮臣与各道处办本地牛至三万余头,车至三万辆,昼夜趱运而军中始有粮草。三路覆没之后,军无片甲,手无寸铁,臣调宣大各匠役改造,又增造大炮数千,枪炮一二万,而军中始渐有器械,采桑削簳,买角易筋,各镇弓箭匠昼夜制造,而军中始有弓矢。又调各镇木匠旋造双轮战车五千辆,每车安灭虏炮二位或三位,以至火箭、火轮之类,无所不备,而军士始有攻守具。自斩贪懦三将而将之畏斩,逃叛数卒而卒知惧不时,捆责不喂马、不操军者,而营伍知收拾。寒夜有赏,久戍有赏,时节有赏,而军士知鼓舞。去年,西虏住我汛怡弃地,日肆劫夺,自丁字泊斩捕以来,再从阵擒活虏送抚奠二十四营酋长,而始各就戎索。自沈奉各戍重兵,贼遂为所缀,悉众与我对垒,不敢西窥辽阳,南窥南卫,东窥宽叆。至于近边零落村屯,势自不能无抢掠,我固无如贼何,时而形格势禁,贼亦无如我何也。如谓臣听胡马骄嘶,肝胆堕地,而冒陷往抚顺、宽、叆,擐甲冲贼围援沈阳者,独何人乎?辽已转危而致安,臣且之生而致死,天地鬼神,实共怜鉴!
十月二十五日,熊廷弼再次奏疏辞辩,称:
辽自三路覆没,再陷开原,臣始驱羸卒数百人踉跄出关。行至杏山,而铁岭又报陷。当是时,中外汹汹,皆谓辽必亡,若不能以旦夕待,而今何以转亡为存地?方安堵举朝,帖席而卧也,此非不操练、不部署、不拊戢、专事工作而尚威刑者所能致也。惟是臣之操法,与向来异。向来地方操练,但合营装塘冲打,以完故事,即将官教演,亦但每军面试一回不过三百人,而日已云暮。臣则不然,每将令于城外各择一区地为教场,如管兵千人者,该四十队,每队二十五人,设一燕儿窝,而立于其下,就本队中择善射者五人以一教四。自卯至午,如法教演,日每百回,七八十回乃已。骑射、枪炮俱然,仍令彼此主客互逐,队与队逐,熟而合之于总,总与总逐,熟而合之于哨,哨与哨逐,熟而合之于营。臣尝谓以督抚操军,不若以将官操军,以将官操军,不若使军自操。人但见臣不恒亲下操,又尝外巡,不暇时时亲下操,遂谓臣不操练。如臣不操练,闲住兵将何用?是必不图灭贼,不图性命,归家然后可。而臣复何心?
盖此议起自去秋,臣初任时,见赞画新兵无用,拨供采草、斫棍、挑壕等役,赞画见其军多逃,遂倡言军士做工不得操练以自文,而阅臣因为之广其传,以至于今,此兵马不训练之说也。至谓臣拥兵十万余,不能大入大创,小入小创,斩贼擒王,而殃民蹙地,为狡虏所笑者,第斩贼擒王之事,于此日之兵之将,且勿易言也。凡用兵,须总兵、将官、兵马得力,才能济事。今总兵中惟贺世贤略短取长,敢于阵战,侯世禄精悍而初临大敌,刘孔胤善收拾城守行伍,而战阵非长。将官惟尤世功、朱万良等为军中白眉。求大将如前日刘綎辈,诸将如梁汝贵、徐九思辈,已不可得。而各镇兵马又皆四五屡迁之余,无一而非敝赋下驷者,发与总兵、将官,皆力辞不受。川兵、土兵、毛兵心虽齐,法虽整,亦强弱参半,而平原旷野不能与战骑相驰逐。昨通查各兵,虽有十二万之数,而实在堪战者,内除土、川、毛兵三项不挑外,其余挑选精壮十不得其二三,余无奈何,只得令充守城、采草、放马以及火兵之役。至于马匹损瘦短少,更不可言。今言者第见辽中今日被臣收拾后之人情光景,遂谓援兵陆续出关,必一一可战,而不能战,以为经略罪,而抑知夫兵马之不能战,一至此极也。令箭催而张帅殒命,马上催而三路偾,帅臣于今日何敢轻率?如欲大入大创,小入小创,为斩贼擒王之事,且将各边精兵再调三四万,成一西北兵势;水、蔺各土兵调一二万,成一川土兵势,然后进取,亦未为晚,而非今日病臣罪臣所能及也。于是科臣魏应嘉,台臣冯三元、张修德复极论之谓,其硬口饰辩,有欲罪以靡耗失事者,有欲罪以托病脱卸者,有欲罪以捏造逆榜者,廷弼请即以三臣行勘。
熊廷弼的奏议,显示出了某种私心。我们尽可能去接近事实地了解当时的辽东局势。熊廷弼坚称自己没有撒谎,而有大量台臣言官试图诽谤他,并竭尽所能地寻找其经略过程中的瑕疵。
对于双方的争议,天启皇帝降旨道:“科道魏应嘉、冯三元、张修德与经略熊廷弼屡相奏扰,若不速勘,无以明功罪。即着魏应嘉等前往辽镇,会同彼处抚、按勘明,从实具奏。”但浙江道御史吴应奇坚称另选他官前往核勘:“辽事自宜行勘,勘官必当另遣。”天启皇帝怒其忤旨,但兵科都给事中杨涟亦力言不可,于是辅臣方从哲等谓:“从来勘事必身在事外,乃得公平。若以言事之人即勘所言之事,即一一得实,讵肯降心俯首?彼此争执,归结无期。”最终天启皇帝同意折中,改派兵科给事中朱童蒙前往辽东会勘经略熊廷弼功罪。
就在此时,熊廷弼再次上疏曰:
臣蒙恩回籍听勘,行矣。但台省责臣以破坏之辽遗他人,臣不得不一一陈之于上。今朝堂议论,全不知兵。冬春之际,敌以冰雪稍缓,哄然言师老财匮,马上促战。及军败,始愀然不敢复言,比臣收拾甫定,而愀然者又复哄然责战矣。自有辽难以来,用武将,用文吏,何非台省所建白,何尝有一效。疆场事,当听疆场吏自为之,何用拾帖括语,徒乱人意,一不从,辄怫然怒哉!“臣入辽时,士民垂泣而道,谓数十万生灵皆廷弼一人所留,其罪何可轻议?独是廷弼受知最深,蒲河之役,敌攻沈阳,策马趋救,何其壮也!及见官兵驽弱,遽尔乞骸以归,将置君恩何地?廷弼功在存辽,微劳虽有可纪;罪在负君,大义实无所逃。此则罪浮于功者矣。”不过,天启皇帝显然选择忽略熊廷弼的“负君”罪,以其力保危城,仍决定起用之。此时的东林党,在朝野中占尽优势。在他们的交相弹奏下,天启皇帝决定重新启用熊廷弼。于是,天启皇帝命治前劾廷弼者,贬冯三元、张修德、魏应嘉等三秩俸禄,又将姚宗文除名。随后,熊廷弼将以经略身份前往山海关。天启元年(天命六年,1621年)七月十二日,天启皇帝敕赐熊廷弼尚方剑,麒麟服一件,币四,金四十,于京师外饮宴饯别。重新启用经略辽东的熊廷弼献三方布置之策:其一,“广宁用马步军列垒河上,以形势格之,缀敌全力”;其二,天津、登州、莱州“各置舟师,乘虚入南卫,动摇其人心,敌必内顾,而辽阳可复”;其三,山海关特设经略,熊廷弼以兵部尚书领之,节制各方,总辽东防务。吏科都给事中薛凤翔却对此持有异议。他奏言:“经略既以另设,则王化贞难以再加驻扎,既在山海,则广宁势难遥制。欲特重化贞事权,给以专敕,赐之尚方,令其相机便宜行事,而罢经略之设。”此议未能被内阁采纳。王化贞何许人也?他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进士出身,天启元年巡抚广宁。王化贞为政勤恳,有救世宏愿。他极力推崇与虎墩兔憨结盟,为此不惜请求朝廷发放百万帑金款待蒙古人,方能使女真人有所顾忌,不敢深入。广宁城在山隈,城防脆弱,登山可俯瞰城内,恃三岔河为阻,而三岔之黄泥洼又水浅可涉,且守卒只有孱弱者千人,朝廷上下早已认为此地难保。但王化贞坚持寸土不让,提弱卒,守孤城,招集散亡,复得万余人。为了取得内阁的支持,王化贞提议“登莱、天津兵可不设,诸镇入卫兵可止”,因此内阁更加认为其有化险为夷之才。金、复诸州失守后,大量军民及矿徒结寨自固,逃入朝鲜者亦不下两万。王化贞一一鼓舞人心,招其回归,又以忠义告谕朝鲜,使之坚定地与明朝站在一起,同仇敌忾。这一切受到天启皇帝和内阁的褒扬。《卓歇图》卷,全卷充满了浓厚的北方草原民族的生活气息。来源/故宫博物院
但当熊廷弼到来之后,二人立刻产生剧烈的矛盾。一开始,二人之间的矛盾仅仅在战略布防的观点上,与朝廷党争无涉。王化贞希望能借虎墩兔憨之力制约女真人,但熊廷弼则认为此为下计,大损天朝威严。王化贞不建议从全国调兵来援,认为以辽东一隅之力即可与女真抗衡,但熊廷弼认为这种看法完全错误,认为应当从天津、登州、莱州等处以水路运兵援辽。辽东都司将领毛文龙成为二人争执的中心。在形式隶属上,毛文龙当受熊廷弼节制,但事实上,他时时绕开熊廷弼,而与王化贞来往甚密。王、毛均乃主战派,而主守派的熊廷弼则对他们的主张感到惴惴不安。经抚之间裂痕重重,而后来的历史也进一步证明,经抚不和彻底粉碎了明军光复辽东的希望。
在广宁的战守问题上,王化贞也与熊廷弼发生了争议。王化贞部署诸将,沿三岔河设六营,营置参将一人,守备二人,画地分守西平、镇武、柳河、盘山诸要害,各置戍设防。熊廷弼却坚决反对。他说:“河窄难恃,堡小难容,今日但宜固守广宁。若驻兵河上,兵分则力弱,敌轻骑潜渡,直攻一营,力必不支。一营溃,则诸营俱溃,西平诸戍亦不能守。河上止宜置游徼兵,更番出入,示敌不测,不宜屯聚一处,为敌所乘。自河抵广宁,止宜多置烽堠;西平诸处止宜稍置戍兵,为传烽哨探之用。而大兵悉聚广宁,相度城外形势,掎角立营,深垒高栅以俟。盖辽阳去广宁三百六十里,非敌骑一日能到,有声息,我必预知。断不宜分兵防河,先为自弱之计也。”朝廷最终支持熊廷弼的建议,王化贞以计不行,十分恼怒。
熊廷弼还认为,对付努尔哈赤须与朝鲜联盟。其言:
“三方建置,须联络朝鲜。请亟发敕使往劳彼国君臣,俾尽发八道之师,连营江上,助我声势。又发诏书悯恤辽人之避难彼国者,招集团练,别为一军,与朝鲜军合势。而我使臣即权驻义州,控制联络,俾与登、莱声息相通,于事有济。更宜发银六万两,分犒朝鲜及辽人,而臣给与空名札付百道,俾承制拜除。其东山矿徒能结聚千人者,即署都司;五百人者,署守备。将一呼立应,而一二万劲兵可立致也。”
熊廷弼认为,监军副使梁之垣生长海滨,习朝鲜事,可充命使前往朝鲜。天启皇帝悉从之。
王化贞却另有计划。当梁之垣与所司讨论兵饷问题时,七月二十一日,毛文龙已率领明军袭取鸭绿江南部的镇江并奏捷。随后,王化贞向朝廷详细奏报了毛文龙的进军过程。
八月初七,明廷获得了镇江捷报。天启皇帝命梁之垣向朝鲜宣谕镇江大捷,同时升毛文龙为副总兵,赏金两百两。毛文龙的镇江大捷,是近年来明军在辽东唯一的喜报,朝议恢复有机,于是命登、莱、天津发水师2万接应毛文龙,王化贞督广宁兵4万进据河上,合鞑靼军乘机进取,而令熊廷弼居中节制。
王化贞又向朝廷奏道:
“敌弃辽阳不守,河东失陷将士日夜望官军至,即执敌将以降。而西部虎墩兔、炒花咸愿助兵。敌兵守海州不过二千,河上止辽卒三千,若潜师夜袭,势在必克。敌南防者闻而北归,我据险以击其惰,可尽也。”
兵部尚书张鹤鸣深以为然,奏言时不可失。很明显,主导辽东局势的是王化贞,而非熊廷弼。御史徐卿伯复请令熊廷弼进驻广宁,蓟辽总督王象乾移镇山海关。但就在此时,王化贞复奏:“敌因官军收复镇江,遂驱掠四卫屯民。屯民据铁山死守,伤敌三四千人,敌围之益急。急宜赴救。”于是兵部促令各部火速进师解围。王化贞渡河,熊廷弼亦不得已出山海关,驻军右屯。但熊廷弼同时又称海州取易守难,不宜轻举妄动,王化贞最终无功而返。
但王化贞也有他的性格缺陷。史称王化贞:
“为人而愎,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好谩语。文武将吏进谏悉不入,与廷弼尤抵牾。妄意降敌者李永芳为内应,信西部言,谓虎墩兔助兵四十万,遂欲以不战取全胜。一切士马、甲仗、糗粮、营垒俱置不问,务为大言罔中朝。尚书鹤鸣深信之,所请无不允,以故廷弼不得行其志。”
熊廷弼与兵部尚书张鹤鸣之间也矛盾重重。熊廷弼“褊浅刚愎,有触必发”,盛气相加的性格,使他与不少朝臣结怨,其中就包括兵部尚书张鹤鸣。张鹤鸣甚至鼓励王化贞独立行动,熊、张二人遂相怨,事事龃龉。广宁有兵14万,而熊廷弼关上无一卒,徒拥经略虚号而已。延绥入卫之兵不堪用,熊廷弼请罪其帅杜文焕,张鹤鸣则议宽之;熊廷弼请用卜年,张鹤鸣则驳议;熊廷弼奏遣梁之垣,张鹤鸣则“故稽其饷”。如此种种,非止一端。
熊廷弼严厉抨击了毛文龙的镇江大捷,导致严重后果。其奏曰:
“三方兵力未集,文龙发之太早,致敌恨辽人,屠戮四卫军民殆尽,灰东山之心,寒朝鲜之胆,夺河西之气,乱三方并进之谋,误属国联络之算,目为奇功,乃奇祸耳!”
于是贻书京师,极力贬低王化贞。
天启皇帝朱由校像。朱由校在位期间国内社会矛盾激化,辽东边境的危机也愈发紧迫。来源/故宫博物院
经抚不和之事终于引起朝廷重视,天启元年十二月十二日(1622年1月23日),天启皇帝命诸臣廷议。议者有称:
“化贞欲战,廷弼欲守。夫廷弼非专言守,谓守定而后可进战也。化贞锐意进战,岂战胜而可无事守也?万一不胜,而又将何以守也?”
大学士叶向高曰:
“经抚会议,汉史赵充国平西羌,虽主屯田,而辛武贤亦竟以力战取胜。今廷弼能为充国,且留化贞以为武贤,亦何不可?惟是廷弼之于化贞,作用既殊,而欲化贞受其节制,则举朝之人皆以为难行。同官皆争之,岂臣一人所敢独任?本兵张鹤鸣与廷弼素不协,谓化贞胆略可任;职方郎中耿如杞,主事鹿善继皆袒化贞,凡廷弼所言,一切阻格。廷弼度力不能胜,以标下兵尽付化贞,疏曰:‘化贞有功,臣不敢与分;若化贞有失,臣愿不与同罪。’云化贞志大而虑浅,见朝堂右之,益自诩。”
熊廷弼在这特殊时期意气用事,稍显自私。
然而,朝廷之上仍然党同伐异,党争迹象愈发浓重,经抚不和事件最终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东林党人越来越支持熊廷弼,其对立士人则越来越支持王化贞。没有顶梁之柱,皇帝与内阁摇摆不定。显然,事件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与所谓战略抉择无关了,辽东经抚之间继续各自为政。软弱的天启皇帝也无法力挽狂澜。
礼部主事刘宗周,东林党人,道学家。他对辽东局势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所有参与者都抱持谴责的态度。其上言谈论“讨贼之法”,曰:
“陷抚顺、清河,纵敌得志,巡抚李维翰也。弃开原而逃,推官郑之范也。通虏速祸,经略杨镐、总兵李如桢也。航海逋逃,监军高出、胡嘉栋、康应乾,赞画刘国缙也。逃而待罪境上,理饷传国,监军牛维曜也。身坐虏族,不自归里,反以知县升佥事者,佟卜年也。亡功受上赏,遥制山海,不能辑和抚臣,必丧全辽,今经略熊廷弼也。通夷启衅,奸珰卢受也。受之党弑君漏网,奸珰崔文升也。凡此诸臣,异名同罪,异罪同情,丽以五刑而轻重布之,又何逭焉。”
其言,是超然于党争的一种评价。
天启元年(天命六年,1621年)十月十三日,同样希望超脱于党争的大学士叶向高奏曰:
毛文龙收复镇江,人情踊跃,而或恐其寡弱难支,轻举取败,此亦老成长虑。但用兵之道,贵在出奇,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耿恭以百人守疏勒,皆奇功也。辽阳之失,似亦在知正不知奇,故糜烂决裂,一至于此……今幸有毛文龙此举,稍得兵家用奇用寡之法,虽不知其能成功与否,然今日计,惟当广为救援之策,以固人心,而毋过为危惧之谈,以张虏势。即使镇江难守,亦不必尤其失策,使将来无复敢出一奇破贼也。若枢经督抚诸臣皆极一时之选,必能同心勠力,毋忌成、毋旁掣,共灭奴酋,雪此大耻,消中外隐忧。
十二月十二日,叶向高又奏称:
惟毛文龙镇江之役,抚臣以为功,经臣以为罪,意见大异。臣窃谓国家费数千万金钱,招十余万士卒,未尝损奴酋分毫,而文龙以二百人擒斩数人,功虽难言,罪于何有?以为乱三方布置之局,则此局何时而定?以为贻辽人杀戮之祸,则前此辽人杀戮已不胜其惨,岂尽繇文龙?故文龙功罪可勿谈也。
以此观之,经抚不和一日未解,辽东安危一日岌岌。熊廷弼的牢骚和谩骂于事无补,这一点,王化贞则起码给朝野上下带来了自信和鼓舞。他坚信明军一定能恢复辽东局势,尽管朝臣多有疑惑,但由于兹事体大,没人敢对此发出质疑。
十月,三岔河结冰,广宁人认为建州兵必渡河,纷然思窜。王化贞乃与方震孺合计,分兵守镇武、西平、闾阳、镇宁诸城堡,以大军守广宁。有意思的是,方震孺系东林党人,其热心于辽东局势,关心军民生计,颇受爱戴。方震孺称:
“河广不七十步,一苇可航,非有惊涛怒浪之险,不足恃者一。兵来,斩木为排,浮以土,多人推之,如履平地,不足恃者二。河去代子河不远,兵从代子径渡,守河之卒不满二万,能望其半渡而遏之乎?不足恃者三。沿河百六十里,筑城则不能,列栅则无用,不足恃者四。黄泥洼、张叉站冲浅之处,可修守,今地非我有,不足恃者五。转眼冰合,遂成平地,间次置防,犹得五十万人,兵从何来?不足恃者六。”
据此,他建议以进为守,使守有余。天启皇帝是其议,命方震孺巡按辽东,监纪军事。于是方震孺遍历辽东,居不至庐舍,食不生烟火,如是者七个月。
张鹤鸣认为广宁的计划可以考虑,请敕熊廷弼出关协防。于是熊廷弼上言:
“枢臣第知经略一出,足镇人心;不知徒手之经略一出,其动摇人心更甚。且臣驻广宁,化贞驻何地?鹤鸣责经、抚协心同力,而枢臣与经臣独不当协心同力乎?为今日计,惟枢部俯同于臣,臣始得为陛下任东方事也。”
熊廷弼之言辞过于激切,张鹤鸣更加不悦。
话虽如此,但熊廷弼仍出关前往广宁。他驻军右屯,商议以重兵内护广宁,外扼镇武、闾阳。于是熊廷弼令刘渠以两万人守镇武,祁秉忠以万人守闾阳,又令罗一贯以3000人守西平,严申军令曰:“敌来,越镇武一步者,文武将吏诛无赦。敌至广宁而镇武、闾阳不夹攻,掠右屯饷道而三路不救援者,亦如之。”王化贞方面,却因轻信间谍言论而仓促出兵海州,见势不妙又旋即收兵。为此,熊廷弼又上言:
抚臣之进,及今而五矣。八、九月间屡进屡止,犹未有疏请也。若十月二十五日之役,则拜疏辄行者也,臣疾趋出关,而抚臣归矣。西平之会,相与协心议守,掎角设营,而进兵之书又以晦日至矣。抚臣以十一月二日赴镇武,臣即以次日赴杜家屯,比至中途,而军马又遣还矣。初五日,抚臣又欲以轻兵袭牛庄,夺马圈守之,为明年进兵门户。时马圈无一敌兵,即得牛庄,我不能守,敌何损,我何益?会将吏力持不可,抚臣亦怏怏回矣。兵屡进屡退,敌已窥尽伎俩,而臣之虚名亦以轻出而损。愿陛下明谕抚臣,慎重举止,毋为敌人所笑。
王化贞得疏怒甚,驰奏辩曰:
“愿请兵六万,一举荡平。臣不敢贪天功,但厚赉从征将士,辽民赐复十年,海内得免加派,臣愿足矣。即有不称,亦必杀伤相当,敌不复振,保不为河西忧。”
朝论再次陷入分裂。而由于王化贞参加科举时,叶向高为其座主,故叶向高最终还是偏心于王化贞。熊廷弼同样愤怒地回应:“臣以东西南北所欲杀之人,而适遘事机难处之会。诸臣能为封疆容则容之,不能为门户容则去之,何必内借阁部,外借抚道以相困?”又言:“经、抚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攻,恃有枢部;枢部佐斗,恃有阁臣。臣今无望矣。”
熊廷弼与东林党人同处一条阵线,并非接受道学或其处世哲学,而仅仅因为王化贞的支持者多为反东林党者。而天启皇帝唯一能做的,是遣兵部堂官及给事中各一人往谕,抗违不遵者治罪。
据史料记载,在熊廷弼刚出关时,王化贞担心其夺取自己的兵权,于是假意听从经略之指挥。不料熊廷弼却上言:“臣奉命控扼山海,非广宁所得私。抚臣不宜卸责于臣。”恰于此时,方震孺奏称经抚不和,又称王化贞心慵意懒,熊廷弼又以前言刺之,于是王化贞心颇不悦。后来,王化贞称欲举兵荡平努尔哈赤,熊廷弼又揶揄道:“宜如抚臣约,亟罢臣以鼓士气。”到了天启二年(天命七年,1622年)春,员外郎徐大化希指劾熊廷弼“大言罩世,嫉能妒功,不去必坏辽事”。张鹤鸣抓住时机,集廷臣大议。但廷臣之中仅有数人认为熊廷弼当撤职,其余多数坚持认为熊、王二人当分任责成。而张鹤鸣则指出,若王化贞去职,则毛文龙必不用命,辽人为兵者必溃,西部蒙古之盟必解体。张鹤鸣的建议是赐尚方剑与王化贞,专委以广宁,而撤熊廷弼他用。但天启皇帝不同意,责成吏、兵二部再议。就在此时,努尔哈赤兵逼西平,议遂罢,而熊、王二人继续留任,共同应对努尔哈赤,功罪一体。
天启二年(天命七年,1622年)正月十八日,努尔哈赤开始进攻广宁。叛将李永芳首先率兵过三岔河,守御明军寡不敌众,落荒而逃。
这一次,熊、王二人达成了一致。王化贞选择主动出击,在高墙后坚壁连营无法解决问题,于是王化贞尽发广宁3万兵往援西平堡。李永芳兵至西平堡,参政高邦佐自觉无望,着冠带南望叩阙,而后自缢。次日,李永芳以战车云梯攻堡,守堡副将罗一贯以炮击建州兵,杀伤无数。但坚守一日后,城堡终于被攻破,罗一贯、参将黑云鹤身亡。此役明军损失大约1万人。镇武、闾阳等地,明军亦大溃,祖大寿溃逃觉华岛,与毛文龙会合。一向被王化贞视为心腹的孙得功,则早已与参将鲍承先等阴降努尔哈赤,并设计以捉拿王化贞,以为投名状。
熊廷弼见兵事溃败,当即收拾残部退回山海关。在大凌河,他与王化贞“会师”了。王化贞大哭,熊廷弼微笑曰:“六万众一举荡平,竟何如?”王化贞羞惭万分,议守宁远及前屯。熊廷弼又曰:“嘻,已晚,惟护溃民入关可耳。”
与此同时,努尔哈赤已经攻陷了广宁城,但是王化贞已经于两天前潜逃。建州兵又追击了200里,终因粮草不继而放弃。或许建州兵真的因粮草不继而放弃追击明军,或者他们另有计划。
广宁及其他城破后,满目疮痍,屯堡俱空。明军撤退后留下大量废弃装备和物资,而熊、王在撤离过程中,已经尽可能将所有物资积聚焚毁了。正月二十九日,数十万流民与逃兵奔窜入山海关,蓟辽督师王在晋移镇山海关,担心其中混杂奸宄,闭关不纳。但熊廷弼极言应当放入,最终王在晋同意这一做法。
山海关形势图。来源/《河北长城游》,李春宁主编,河北人民出版社 , 2002年版
这是明军在辽东的第三次大溃败。第一次是杨镐之败,第二次是袁应泰之失辽阳,第三次则是熊廷弼与王化贞之失广宁。努尔哈赤愈发有天下雄主之姿,而非劫掠草寇。明军元气大伤,收复辽东的希望破灭了。事实上,就这一恶果而言,明廷与熊廷弼、王化贞有着同样的过失,当负同等之责任。何则?天启皇帝孱弱不堪,难以指挥如此剧变之事,而阉党魏忠贤,与东林党人彼此倾轧党争,导致辽东政策朝三暮四,无一人而得全面统筹之。那么,接下来,事态又会如何发展?
在这个关键时刻,努尔哈赤并未向西采取进一步行动,明朝得以喘息片刻。广宁及周遭已经一片焦土,李永芳率部东归,旧城废址,荒草萋萋。方圆500里,几无人烟。
努尔哈赤的影视剧形象。来源/电视剧《努尔哈赤》截图
努尔哈赤的短暂休整是有原因的。首先,他建立的后金政权根基尚不稳固。他大量调动了后金的人力、物力、财力用以征伐,但面临食物供应的问题。满汉之间必须分开管理,汉军与女真兵必须进行一定的协调。许多追随努尔哈赤的汉人开始不满这种处境,后方有暴动之虞。此外,努尔哈赤的南翼并不安全,毛文龙能从岛上袭击后金占领的故明堡垒。讽刺的是,在此前,明军曾驻防在这里抵御侵扰的倭寇,而现在,明军成了“侵扰”的一方。
明廷开始利用这一喘息之机来应对广宁惨败及其后遗症,并重新调整辽东仅存的军队部署。
朝野震动,反响剧烈。流民逃兵大量拥入山海关,使当地不堪重负。户部尚书汪应蛟奏:
避难辽民入关蜂拥,不可无拊循之实,不必有发赈之名。奉旨动支银两,就彼给之,恐此声一倡,斗大之城不能容,一金之惠不能厌。合无随地安插,或间田可辟,与为受廛之氓,薄技随身,勿失资生之策。八府平粜仓谷,今宜免粜,以供饘粥,起解春夏赎银,今暂停解,以给牛种。大都宁散毋聚,散则不生邪心,宁远毋近,远则无忧意外。
事实上,局面正在失控,官府根本无力管理所有难民。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规模庞大,组织严密的宗教组织——白莲教正在悄然兴起。白莲教又称“闻香教”,教众在山东一带建立宗教中心,王森为教主,其得力弟子徐鸿儒正在策划一场反叛。徐鸿儒号称有神力,许多辽东难民加入了反叛。反叛持续了近半年,徐鸿儒攻占一些村寨后,自称“中兴福烈帝”,建号“大乘兴胜”,设立官职,建立政权。明军从各地调军前来镇压,最终,于年底彻底平叛。徐鸿儒被械送京师伏法。另外,又有辽东溃兵计约万名已达通州,游食当地,无法再行招募。
广宁之败的另一后果是再度激化了朝中阉党与东林党的斗争。两派之间围绕其责任问题展开激烈争执。派系之间从未如此泾渭分明地呈现。阉党拥护王化贞,指责熊廷弼;东林党反过来则力保熊廷弼,痛斥王化贞。熊、王二人初回朝时,王化贞下狱,而熊廷弼仅罢职听勘。随后,刑部尚书王纪、左都御史邹元标、大理寺卿周应秋等奏上狱词,认为熊廷弼、王化贞并论死。后当行刑,熊廷弼令汪文言贿内廷4万金,希望能缓刑,随后却食言。此事让魏忠贤极为愤怒,发誓要速斩熊廷弼。两年后,党争达到极点,东林党人杨涟等下狱,魏忠贤诬其受熊廷弼贿,随后又获市人蒋应旸,称与熊廷弼子出入禁狱,阴谋叵测。魏忠贤愈加想要速杀熊廷弼,其党人门克新、郭兴治、石三畏、卓迈等遂对熊廷弼大加挞伐。而阉党经筵讲官冯铨、顾秉谦与熊廷弼有仇隙,便利用侍讲筵的机会,出市刊《辽东传》谮于帝曰:“此廷弼所作,希脱罪耳。”天启皇帝大怒,遂于天启五年(天命十年,1625年)八月处死熊廷弼,弃市、传首九边。熊廷弼既死,御史更是对其口诛笔伐。御史梁梦环谓熊廷弼侵盗军资17万,御史刘徽谓熊廷弼家资百万,宜籍以佐军。魏忠贤借机矫旨严追,家财罄资不足充抵,则令其姻族家俱出钱补齐。江夏知县王尔玉也落井下石,责熊廷弼子藏貂裘珍玩,搜之不获,又将鞭挞之。其长子兆珪自刎死,兆珪母又称冤。王尔玉不闻不问,还去其两婢衣,挞之40下。远近莫不嗟愤。不过,这些不公平的待遇,很快就被推翻。崇祯皇帝即位后为熊廷弼平反,并于崇祯五年(天聪六年,1632年)处死了王化贞。
纯粹的军事战略问题一旦被政治化,战争之走向便不再由简单的军力对比所左右。明廷内部的党争将辽东问题卷涉其中,以至于辽东之败局已经成为党派之间攻击对手的借口托词。从这个角度看,王化贞也好,熊廷弼也罢,无非是党争的受害者,他们都为大明王朝保全辽东尽忠尽职。
本文摘编自《长城之外 北境与大明边防 1368-16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