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有无穷的生命,
水牛、稻米、香蕉、玉兰花,
我们的名字就是美丽。”
——音乐人·李双泽
「逝于1977年9月10日」
出自作品:《美丽岛》
……
1999年,三里屯酒吧。崔健听说他来了,赶忙去当听众。他在台上弹琴唱歌。听到一半,崔教父坐不住了,上台弹起吉他。伴随他的钢琴声,两人一唱一和。尽兴后,两人眼神交流,相互致意,又各奔东西。这个人叫胡德夫。当时知道他的歌迷极少。他年轻时,被台当局给封杀了十年。他的后辈诸如齐豫、蔡琴、李宗盛等人在华语乐坛风生水起时,他却成了杳无音讯之人,错过了台湾流行音乐史最辉煌的岁月。
但要提及台湾流行乐史的发端,胡德夫三个字,永远绕不开。尤其是他的好基友李双泽,要是没有他那一声怒吼,也就没有后来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华语音乐的许多风流故事,也不会再有了。
时间回到1950年。那年,胡德夫出生在台东阿美族一个族区。三岁时,他搬到大武山。老鹰、虫鸣、放牛,那些与自然有关的事物组成他无忧无虑的童年。读小学,胡德夫喜欢上了钢琴,可惜没机会系统学。好在他脑子灵光,考上淡江中学,拿到奖学金。那是贵族学校,在读子弟,非富即贵。
胡德夫独自远离家乡,前往都市求学。离家时,他回头,看到母亲抹泪,完全没意识到这一去要多久,会有多少孤独。到学校,他说的普通话人家听不懂。城里孩子讲的时兴玩意儿,他不懂。胡德夫内向,融不进去。他想念家乡的玩伴,下课后跑去树林里,给一棵棵树安上伙伴的姓名,跟树说话。
「胡德夫及其家人,中间的孩子是他」
他想念大武山的老鹰和山坡。一次,他看到学校河对面有一片绿油油的山地。写信给父亲,问能不能把家里的牛寄来,他想放牛。后来他去了河对面,才发现那不是什么草地,而是一片高尔夫球场。
胡德夫不知道怎么跟人沟通。这时,他遇到了第一个改变他生命的人。
淡江中学的校长陈泗治是台湾著名音乐家,重视德育、美育。得知胡德夫有自闭倾向,每星期把他安排到不同宿舍,跟同学交流。还专门安排老师教他普通话。听说他脚底茧太厚,穿不了硬底皮鞋,就让他穿软鞋。每个暑假,陈校长还给胡德夫钱,让他回家探亲。得知他对钢琴感兴趣,就安排他打扫琴房。知道他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就让他修剪学校花木赚钱。
读书期间,胡德夫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生活费。
陈校长的这份关爱,让胡德夫很早就体悟到了善与美。这些东西最终会流淌到他的创作中,在日后感染许多人。关于音乐创作的最早启蒙,也是在淡江中学。当时,他是学校圣歌队的成员。老师是个加拿大人,大家叫她德姑娘。跟着学发声技巧时,胡德夫跟着德姑娘听了许多黑人灵歌。
在德姑娘家,他第一次听到了鲍勃·迪伦,大为感动。还有美国民谣之父伍迪·格斯里。这些人最终成了他的精神偶像,影响了他的音乐创作。不过,中学时代,胡德夫在音乐上的天赋尚未被挖掘。
他干的最出类拔萃的事,是打橄榄球。
02.
胡德夫打橄榄球,穿10号球衣。在球场上,他挥汗如雨,跟队友们唱着琼·贝兹的《我们要战胜一切》,拿到一个又一个冠军。荣誉傍身,他可以直接被保送到师大或体大。胡德夫偏要去试试自己读书行不行。
他报考了台大文科分数最高的外文系,准备以后当外交官。考前三个月,一通猛补。十万人抢一个名额,他竟然考上了。那之前的一次比赛,他打球受伤,撞成脑震荡,醒来后短暂失忆。恢复后,他觉得没问题,没去复查,回学校备考。每次跟人说如何考上台大,他都说:
“脑震荡把脑袋撞得好使了。”
一年多以后,胡德夫为此付出了“代价”。
一进台大,学长听闻他实力强劲,邀他参加橄榄球队,要拯救台大队。胡德夫义不容辞,前去救场。打了一年,屡战屡败。打得胡德夫没耐心,果断退出,回头好好读书。读到大二,脑震荡后遗症发作。这后遗症还很厉害。他时不时昏迷,得依赖药物。无奈之下,胡德夫选择了休学。
休学就休学吧,他不好好养身体,跑去当兵。进去没多久,被连长发现在偷偷吃药。连长一打听,魂都吓飞了,说你小子心真大啊,脑震荡还敢来当兵,出了事我们赔不起。连长赶紧把他送回了家。
「青少年时期的胡德夫」
一时间,胡德夫进退失据,只好去城里打工。他在一家工厂做外文秘书。就在这期间,他认识了日后大名鼎鼎的歌手,万沙浪。
万沙浪这个人,80年代的春晚观众估计还有点印象。1988年,他在春晚唱了一首《娜鲁湾情歌》。遇到胡德夫时,万沙浪还没红。组了个叫“潮流乐团”的乐队,正逢台北六福客栈开业招歌手,跟20多个乐团竞争后成功上岗。乐团缺个和声,胡德夫去了。万沙浪觉得他站在台上和声很傻,就教他弹键盘。驻唱六个月后,万沙浪跟客人发生争执,乐团被赶走。
不久,万沙浪因唱《风从哪里来》走红全台湾,就把乐团解散了。
就在这时,胡德夫听闻噩耗,他爸爸患上了癌症。为了给父亲筹措医药费,他又和一个日本朋友合开一家铁板烧店。钱还是不够。胡德夫不得不再找一份工作。找来找去,找到了哥伦比亚咖啡馆,去那里做驻唱。
哥伦比亚咖啡馆是个小资情调很浓的地方,许多追求西化生活的年轻人都去。胡德夫在角落里唱歌,他们在里面谈天说地。当时去的人都有谁呢?有未成名的张艾嘉、胡因梦,有赖声川、林怀民、蒋勋。这些人在尚未博得大名之前,与胡德夫结识,被其浑厚的嗓音打动,慢慢交上朋友。
也就是在哥伦比亚咖啡馆,胡德夫遇到了改变他生命的第二个人。
一心要“唱我们的歌”的胖子李双泽。
03.
李双泽是菲律宾侨生,小学时随母亲来到台湾。他和胡德夫开始唱歌那个时代,台湾流行的是西洋歌。李双泽有个执念,他不相信我们没有自己的歌。既然有,为什么不能大声唱出来,让更多人听见?
那天夜里,胡德夫刚上台。李双泽走进来,听了几句,突然问台上,你是哪一族的人?胡德夫说我是卑南族。李双泽说,好,你鲍勃·迪伦唱得不错,但我更想听你唱一首你们族的歌。胡德夫心说你这是来踢馆的吗?
胡德夫读外文系,英语很好。加之有部族血统,双眸深邃,轮廓像混血,一度被误认为混血儿。被李双泽这么一问,他有点愣。唱了这么多年的蓝调、布鲁斯和黑人灵歌,他还真想不起自己族里的歌了。搜肠刮肚后,才想到儿时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一首曲子。是父亲同学陆森宝写的。
1958年,金门炮战。胡德夫所在的卑南族仅有的两千名后备青年军被全部编入山地师。这一去,后方的家人忐忑不安。到了水稻收割时节,人力不够,大片金色的稻田留在那里。如此美丽的风景,成了战争的注脚。为此,陆森宝写了一首歌,为的是表达悲伤。想起此曲时,胡德夫并不记得歌名,于是随口起了个《美丽的稻穗》。一曲唱罢,全场皆惊。
“原来我们是有歌的!”
在坐的人纷纷站起来鼓掌。李双泽兴奋不已,迅速将胡德夫引为挚友,拉他和另一位朋友杨弦认识。自此,三人混在一起。李双泽每天都鼓励胡德夫要多唱、多写,去挖掘本土民谣,表达我们自己的情感。
「胡德夫在哥伦比亚咖啡馆」
一开始,胡德夫不知道该写什么。李双泽说,你想想你的家乡,想想你热爱的生活,一定能写出来。在此启发下,胡德夫将目光拉回大武山。他想到家乡牛羊,想到儿时玩伴,想起飞鹰、虫鸣,由此写出处女作《牛背上的小孩》。1973年,在李双泽策划下,台北国际学社,胡德夫举办个人演唱会《美丽的稻穗》。这是台湾历史上第一场个人演唱会。余光中也去看了。
当时,李双泽、胡德夫、杨弦被称为“民歌运动三君子”。杨弦将余光中的《乡愁四韵》写成民谣,胡德夫写他的《大武山》唱《美丽的稻穗》,李双泽在《我知道》里写他热爱的台湾岛。三个把民歌集结成一张《中国现代民歌集》发行。那是台湾音乐史上第一张民歌专辑。
当时,三人遭到诸多非议。很多人说他们唱得不是玩意儿。
余光中一直鼓励他们,说他们迟早开创一个时代。
1975年,胡德夫和杨弦在台北中山堂举办“现代民歌谣创作演唱会”。民歌的声势烧得越来越旺。那天,时任广播公司主持人陶晓清也去了。她从杨弦那里要来卡带,在节目《热门音乐》里连播了三首。此前,节目只介绍西洋流行音乐。播完,陶晓清很忐忑。没想到观众来信,全是赞美。
这给了陶晓清力量。第二年,她在淡江文理学院组织“民谣演唱会”。胡德夫是受邀嘉宾之一。结果登台前晚,胡德夫带女友吃火锅时,跟流氓干架身负重伤。只得由李双泽代唱。演唱会当天,前面的人唱完,李双泽上去,一上台就质问大家,这些年,菲律宾、美国、西班牙我都去过,大家都喝可口可乐,唱西洋歌,包括台湾也是,我们自己的歌在哪里?
李双泽怒吼一声:“我们要唱自己的歌!”
这一幕日后被视为“民歌运动”的开端。正是在此运动影响下,李宗盛、蔡琴、齐豫等大批音乐人登上历史舞台,台湾诞生了滚石、飞碟两家唱片。以台湾为阵地的流行音乐史由此掀开辉煌一页。这份辉煌,在历史流传中,给李双泽的怒吼涂抹上了人为的亮色。人们传言,当晚发出吼声前,李双泽愤怒地砸碎了手中的可乐瓶,由此引出震动乐坛的“可乐瓶事件”。
这流言越传越广。多年后,活动举办人陶晓清还为此郁闷。因为当晚并无那么戏剧性。首先,压根儿没有什么可乐瓶。其次,李双泽上台说话后,引起嘘声。为了打圆场,陶晓清赶忙上去递话。李双泽非但不“领情”,继续现场布道,表示大家要行动起来,一定要唱我们自己的歌。
陶晓清还想呢,西洋歌咋了,鲍勃·迪伦你们不都言必称师吗?
彼时的陶晓清,还完全不能站在李双泽的立场上,感受他内心的激情。
「李双泽(左)在表演」
演唱会结束后,“唱我们自己的歌”的态度就在岛内掀起风暴。许多人被这股力量感染,开始埋头创作属于华语乐坛的旋律。段氏兄弟受其影响,拉上民歌手吴楚楚、歌手潘越云组建了“滚石”。第一张专辑《三人展》里,就有胡德夫的作品。后来,吴楚楚自立山头,又创立了“飞碟”。
参与民歌运动连扫弦都不会的李宗盛,一边送瓦斯一边跟郑怡谈恋爱。一个偶然的机会,成了女友唱片的制作人,从此出道。罗大佑早期参加过合唱团,写《闪亮的日子》和《光阴的故事》,依然有股民谣味道…
七十年代末,在轰轰烈烈的民歌运动中,胡德夫的声名达到了顶点。
那时他在外驻唱,一个小时的价钱,能高达2.5万台币。
电视台、广播电台里,都是他的熟人。
谁能想到,到了80年代,商业与音乐拥抱之时,胡德夫却消失了。
在音乐人最好的时代,他却遭遇了——封杀。
04.
跟李双泽他们混在一起的日子,是胡德夫毕生难忘的快活时光。
那时,他们整天谈论社会问题,关注文化、经济发展。想和鲍勃·迪伦一样,用音乐影响更多人。每天夜里,大家在胡德夫开的铁板烧店里喝酒、发疯,唱歌唱到很晚。那时,胡德夫还认识了两个年轻的大美女。
一个叫胡因子,一个叫张艾嘉。
张与胡都有留洋背景,与文化界人物来往甚密,各自名声在外。当时张艾嘉19岁,在电台主持一个叫《每日一星》的节目。主持了三个月,就去嘉禾当了电影演员,参演了《龙虎金刚》。胡因子呢,跟胡德夫一起合作,主持过节目《伊甸园》。当时在台大,许多男生把胡因子当梦中情人。胡德夫却把她当哥们儿。不久后,胡因子也跑去演了电影。
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叫李敖的作家。那时她已经改名,叫胡因梦。
「年轻时的胡德夫和朋友们」
又是多年以后,张艾嘉和胡因梦合作了一部电影。那是杨德昌的长片处女作。
片子上映是1983年。那时候,为了走自己的路,胡德夫已经和所有朋友断绝了来往。而在1982年,民歌运动另一位闯将杨弦,已飞往美国。
都是从李双泽的死开始的。
1977年,李双泽为了救一位落水者溺亡。为他送行时,有人痛哭,有人高歌。胡德夫和杨弦整理他的遗作,集合成9首,连夜录成卡带。其中有《少年中国》和《美丽岛》。两年后,《美丽岛》成了一本“党外”杂志的刊名。“美丽岛事件”成了那个年代最大的政治事件,歌曲变得敏感。《少年中国》因太像统战歌曲,同时被禁。胡德夫实在不能接受:
“我深知李双泽在为《美丽岛》谱曲时,并没有任何政治色彩。不要让一首歌沦为政治工具。它本可以带给人们更多美丽。歌是纯净的。”
那是一段激进岁月,也是一段凋零岁月。青年们进入80年代,一个个终于各奔天涯。当年在哥伦比亚咖啡馆聚会的才子佳人们,纷纷走上新的轨道。张艾嘉、胡因梦去了娱乐圈,杨弦去美国做起了医生。其他受民歌运动影响的小辈们,开始投入商业怀抱。胡德夫与另一位民谣歌手杨祖珺交往甚秘,杨是左翼青年,在一度消沉后放弃唱歌,投身政治运动。
与此同时,胡德夫也把目光投向族人,发起社会活动。
还在读高中时,胡德夫会去台北走走。他经常在商场里看到原住民。遥想自己离家时,都市里并没有那么多原住民身影,大家离开家乡,不是求学就是参军。胡德夫很奇怪,从何时起,我的族人都从大山里出来了?
早在六十年代,原住民的土地就被政府和商人用各种形式“拿走”。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去都市讨生活。在城里,原住民干最底层的工作,拿最少的薪水,没有任何社会福利。城里人管他们叫“山地人”、“番仔”,都是些充满了歧视意味的称呼。胡德夫就这样被人叫过。
「参与社会活动的胡德夫」
由于缺少现代化教育,不少原住民孩子十二三岁就被迫进入都市打工。他们有的被雇为廉价童工,有的女孩被骗去做了雏妓。李双泽死去那年,胡德夫和杨祖珺发起“关怀台湾雏妓”活动。为了救那些小姑娘,胡德夫扮做恩客去打探地点,还要装成黑社会跟人舞刀弄枪。
对此,胡德夫十分痛心。为什么我去救人,只能依靠以暴制暴?
“这个病态社会需要严厉的反抗,可还有人以为我们在搞阴谋。”
那些日子,他和杨祖珺走得越来越近。对杨的左派身份,胡德夫有的朋友无法接受。一夜间,大家各奔东西。更大的冲击还在后面。1983年前后,随着胡德夫越来越多地为原住民争权利,参加大量社会活动,他被政府下令封杀,禁止一切登台表演。他所有演唱的歌曲,都被列为禁歌。
许多同行的人视他为激进的“叛徒”,说他叛逃了“民歌”。
可实际上,被封禁的日子里,胡德夫的创作,从未停下。
那些年月,他写出了一生中的代表作。
05.
在为原住民同胞争取生存权利的过程中,胡德夫对族人、对家乡、对祖先和对亲人的爱恋,变得更深邃,充满了更强烈的历史感和悲悯气息。
参加解救雏妓运动时,他在《大武山美丽妈妈》里写下“你是带不走的姑娘,是山里的小姑娘”。1984年,海山煤矿爆炸,胡德夫前去救援,发现矿难现场抬出来的都是原住民的遗体,其中不乏童工。到了殡仪馆,见工作人员用喷水枪冲刷遗体,胡德夫愤怒地上去理论。悲痛之余,他写下《为什么》:
为什么 这么多的人
离开碧绿的田园
飘荡在无际的海洋
为什么 这么多的人
离开碧绿的田园
走在最高的鹰架
繁荣 啊 繁荣
为什么遗忘
灿烂的烟火
点点落成了角落里的我们
为什么 这么多的人
涌进昏暗的矿坑
呼吸着汗水和污气
轰然的巨响
堵住了所有的路
汹涌的瓦斯
在一次“为山地而歌”演出中,胡德夫唱到一半就泪流满面,再也无法唱下去,最后只能强忍泪水,把整首歌的歌词念完。这歌出来不久,当局就以煽动情绪反动社会的罪名,将其列为禁曲。但胡德夫没停下脚步。他继续为同胞争权利,掀起“还我姓氏”“还我土地”运动,反对将核废料排入原住民生活区,要求全社会不再使用歧视称呼。他成立“原住民权利促进会”,一次次大声疾呼。艰难时刻,他写下《最最遥远的路》,为那些在都市漂泊的原住民孩子发声,鼓励族人前行:
这是最最遥远的路程
来到最接近你的地方
这是最最复杂的训练
引向曲调绝对的单纯
你我需遍扣每扇远方的门
http://wx.y.gtimg.cn/music/photo ... Z2yFlNm_1.jpg");">最最遥远的路 (Live),胡德夫乐队
那时,胡德夫愤怒、激烈。因不擅长人际关系,他离开了亲手创办的促进会。妻子因孩子的“山地”身份不愿去上户口,一怒之下,他选择离婚。自此,他独自一人斗争、漂泊。一路上,他遭到窃听、跟踪。
连他的母亲也被当局约谈。对方恐吓,要么500万讲和,要么抓他去绿岛。胡母说,抓来了就离我更近了,我天天都去看他。
1985年,他去纪念为原住民牺牲的莫那·鲁道,当地三百多名警察挡路。沟通无果,胡德夫一刀划破肚皮,警察局长吓了一跳。简单包扎后,他继续前行。结果还没到终点,人就晕倒。有人在他喝的果汁里下了药。
路途坎坷,困难重重,胡德夫不愿低头。只要他低头,他可以跳出黑名单,回台北一个月赚7万台币。但他总会想起鲍勃·迪伦的歌,然后问自己,面对同胞受苦,面对族人受难,自己怎么能假装没看见?没看见被贩卖的雏妓,没看见矿洞里死去的童工,没看见被刨烂的祖坟和社会的歧视?
1986年,华语乐坛步入辉煌的年份。吊车尾李宗盛发了第一张个人专辑《生命中的精灵》;为余光中《乡愁四韵》谱曲的罗大佑成为毫无争议的乐坛教父;因“民歌运动”而兴的金韵奖选拔出一波又一波诸如蔡琴、齐秦、黄韵玲这样的音乐人;滚石、飞碟即将进入全盛期;那一年,张艾嘉凭《最爱》拿到了金马、金像双料影后,胡因梦被“亚太影展”评为最受欢迎的明星…
但这一切繁华,都与胡德夫无关。
为了不给朋友添麻烦,那时,胡德夫断绝了与友人的来往。一些商人朋友见他生计困难,伸出援手。胡德夫表示拒绝。他知道,一旦跟自己沾上关系,当局会在各种税务问题上难为对方,搞得生意都做不下去。
还有一些朋友,则是主动逃离,要么意见不同,要么怕被胡德夫牵连。
这注定是一条最最艰难的路程。穷困潦倒、居无定所,几番风雨疲惫后,胡德夫累垮了身体。他旧病复发,患上脊椎炎,长了严重的骨刺,连走路都要拐杖。无奈之下,他带着孩子回到台东父母家。他一度消沉,痛苦难当,跑去找朋友把炸药绑在身上,干脆把自己炸死算了。
「五十年岁月沧桑」
到头来,还是大自然和音乐救了他。
在台东,他晒太阳、泡温泉,听风沐雨,跟鸟鸣对话。他回溯了家族的历史,听母亲讲他出生时的事,写出了《太平洋的风》:
最早的一件衣裳
最早的一片呼唤
最早的一个故乡
最早的一件往事
是太平洋的风徐徐吹来
吹过所有的全部
裸裎赤子
呱呱落地的披风
丝丝若息 油油然的生机
http://wx.y.gtimg.cn/music/photo ... T3ZmcvZ_1.jpg");">太平洋的风 (Live),胡德夫
关于家乡、族人、山地、母亲,他写出《大地的孩子》、《记忆》、《脐带》、《芬芳的山谷》。多年后,他无愧于李双泽的嘱托,写了太多“我们自己的歌”。在那些歌里,有历史的喟叹,有血脉的流淌,有自然的呼唤。
温泉泡到第三年,胡德夫的病奇迹般地好了。
1987年,李双泽死去十年后,台湾解禁,胡德夫的封杀令随之解除。
两年后,他跑去竞选领导人。知道选不上,只是为了让全社会关注原住民。
那一年,“滚石”发行陈淑桦的《梦醒时分》,制作人李宗盛。这是台湾第一张破百万的专辑。同年,“飞碟”为王杰发行《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加上此前的《一场游戏一场梦》和《忘了你忘了我》,王杰成了台湾第一位连续三张专辑破60万的歌手。这两家因民歌运动而起的公司,抵达巅峰。
华语乐坛多璀璨,星空之上,却无胡德夫。
06.
直到2005年,胡德夫才发行自己第一张个人专辑。
专辑是在淡江中学的小教堂里录制的。唯一的伴奏乐器,是40年前的老钢琴。
弦,都断了两根。
漂泊二十多年后,胡德夫才重回舞台,靠歌声赚钱。1999年,台湾9·21地震后,胡德夫第一时间组织人力去灾区。在一个同学家里,他看到一本名为《总裁狮子心》的书。一看,竟然是老友严长寿写的。胡德夫联系上这位当年的小职员老友。没想到对方已做到亚都丽致大饭店的总裁。
严长寿听了胡德夫这么多年的波折,说不行,你的歌那么好听,不能就这么不唱了。然后万分诚恳地邀请胡德夫去家中坐客。
在那里,蒋勋、林怀民都在。当年那些在哥伦比亚咖啡馆听胡德夫唱歌的人,如今已成为台湾文化界代表。大家一致认为:
“胡德夫应该继续唱歌。”
就这样,胡德夫去严长寿的大饭店驻唱。他借住朋友家,收拾破旧衣衫,做了一身光亮的西服,顶着花白头发,重新开嗓。当年余光中夸他“厚壮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大风箱”。如今,这是历经沧桑的风箱。
1973年底,台湾诗人陈君天找到胡德夫,希望他写一首歌,给当时台湾新春晚会做节目。陈君天是台视经理,希望这届晚会不要搞得太俗气,亲自写了首诗拿给胡德夫。胡德夫谱曲完毕,上台演出,唱得很一般,吉他都弹错了。那时他还年轻,完全无法唱出这首词的韵味,也不了解其中所思所想。
那首歌的名字,叫《匆匆》。
「胡德夫第一张专辑」
2005年,淡江中学小教堂,历经20余载沉浮,坐在断了两根弦的钢琴前,伴随着窗外的蝉鸣声,胡德夫用充满人生况味的嗓音重新诠释道:
初看春花红
转眼已成冬
匆匆 匆匆
一年容易又到头
韶光逝去无影踪…
人生啊 就像一条路
一会儿西 一会儿东
匆匆 匆匆
我们都是赶路人
珍惜光阴莫放松
那天,胡德夫录了27首歌。那是一系列用生命和苦难淬炼出的歌。录完,拷了100张CD,打算送给朋友们做个纪念。严长寿听了,又说不行:
“不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作品,一定要将它们出版。”
就这样,55岁那年,胡德夫第一次出专辑《匆匆》。开记者会那天,这个敢用利刃戳肚皮敢扮黑道救雏妓的男人,忽然紧张得像个孩子。他一大早从台北步行到淡水,又走回台北,情绪才得以缓解。
第二年,《匆匆》拿到金曲奖六项提名。《太平洋的风》拿到最佳作词和年度最佳歌曲。同时提名最佳词作的,有方文山的《发如雪》。
那一年,刚发《11月的肖邦》的周杰伦,正处在创作井喷期。这张神专里有至今令人回味的《夜曲》、《逆鳞》、《飘移》。同时被提名年度歌曲评选的,还有陶喆《太平盛世》里的《孙子兵法》。王力宏也在那时交出了《盖世英雄》、《在梅边》和《花田错》。最受年轻人追捧的原创唱作人,集体交上满分卷。
但金曲奖,还是把年度歌曲给了胡德夫。
可惜,胡德夫早已错过了最灿烂的音乐时代。
不久后,从历史风暴中走出来的他开演唱会。台下来的人,一多半头发都白了。听他唱歌的人,来自不同的阵营,有不同的政治立场。大家没有大打出手,只是听着年少青春时的民歌,在黑暗中湿了眼眶。
听R&B的台湾年轻人,只是好奇,这个胖版肯德基爷爷究竟是谁。
倒是每次来这边演出,有许多年轻人赶来。胡德夫惊诧,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来的次数多了,他和年轻听众、民谣歌手打成一片。他还想做点事。他想起李双泽的话,唱歌就是架桥,架通两岸,哪怕只做一颗螺钉。
他想起陆森宝那首《美丽的稻穗》,为何空叹金色的麦田无人收割?只因为前方炮火猛烈。他每次都要唱这首歌,提醒大家珍惜和平。
「太平洋的风」
2014年,他录制《芬芳的山谷》,历时八个月。那是2000年母亲死去时,他为母亲写的歌。十四年间,反复删改。胡德夫一边唱一边哭。哽咽、重来。他把灯关掉,把帘幕拉上,在里面一次次整理情绪,唱道:
我是只失去山谷的小鹰
跌跌撞撞在茫茫的人海
我这一飞五十年
承载着思念
雄鹰、溪流、高山,太平洋的风,那是胡德夫关于人世最早的记忆。
那是点亮在他身体里永远不熄的大地之灯。
唱起这首歌,五十载岁月沉浮飞逝而过,他好像又变成了孩子。
本文部分参考资料:
[1]《胡德夫:在荒芜的土地上种歌》,中国新闻周刊
[2]《胡德夫:一部台湾音乐现代史》,南风窗
[3]《胡德夫:不可以假装看不见苦难》,中国青年
[4]《流浪歌王胡德夫:赤脚来去无牵挂》,博客天下
[5]《歌者胡德夫:一生就是一首歌》,南方人物周刊
[6]《四十年》,台湾民歌运动纪录片
[7]《我们都是赶路人》,胡德夫
[8]《时光洄游》,胡德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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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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