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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要风度不要性命?古代贵族连打战也要“美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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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30 08:4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要风度不要性命?古代贵族连打战也要“美美”的

 张不叁 国家人文历史 2024-01-21 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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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 文 约 51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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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雅·出车》,出自《小雅·鹿鸣之什图》卷,南宋,马和之,绢本设色,现藏故宫博物院。描绘王者乘车出郊慰劳戍边而还的将士之场面。画面上五乘车马左行,甲胄整齐,兵刃森森,军旗飘扬。《左传》以战争叙事而著名,中国向来以礼仪之国著称,即使是在诸侯混战的春秋时期,也十分注重礼仪


公元前643年的泓水注定要成为宋襄公的伤心地,他不仅在此遭遇惨败,更因那一战而沦为天下笑柄,这嘲笑甚至持续了2000年之久。


开战前,宋、楚两军隔泓水对峙,宋军已提前列好阵,姗姗来迟的楚军刚开始渡河。司马子鱼建议,此时楚军难以防备,不如趁机发动进攻,宋襄公却否决了这个提议,眼看楚军全部渡河完毕、背水排列起战阵。此时子鱼又建议趁机进攻,宋襄公再次否决。楚军从容布阵完毕,与宋军正式交手,很快把宋军打得一溃千里,宋襄公的大腿也受了伤。


战败后,宋襄公灰溜溜地领军撤回宋国,面对国人的汹汹指责,仍旧以堂吉诃德般的气概宣称:


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


君子不两次伤害敌人,不生擒头发花白(年长)的敌人。寡人虽然是殷商亡国的后裔,不攻击没有摆开阵势的敌人。


以如今的眼光看宋襄公,自然会觉得此公太过奇葩。然而回到宋襄公所处的时代,他的做法并非全无理论依据,《司马法》就记载:


古者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是以明其礼也;不穷不能而哀怜伤病,是以明其仁也;成列而鼓,是以明其信也;争义不争利,是以明其义也 ……


春秋时期,“礼”在贵族阶层发挥巨大作用,几乎渗透进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战争也不例外。交战双方考虑更多的不是胜利,甚至也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如何在战争中显得更“有礼”,更像一位“君子”。


给个开战理由先


后人都知道孟子“春秋无义战”的说法,真实情况却刚好相反,当时的战争格外强调师出有名,因为按当时的看法,战争是惩罚有罪的国家,属于最高等级的刑罚,这叫“大刑用甲兵”。《左传》以用词精当而闻名,对战争性质也有严格区分,《庄公二十九年(前665)》下的定义最为著名:“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轻曰袭。”“师有钟鼓”正是指有正当的出兵理由。

所以在《左传》中经常可以看到,大国为发动战争而找各种借口,最常见的理由就是对方“无礼”:当年还是公子的齐桓公路过谭国,谭国据说没招待好他,他归国即位后也没来祝贺,庄公十年(前684),齐国就灭了谭国,“谭无礼也”。庄公十六年,郑厉公从栎地回国,通知楚国晚了,楚国就来攻打郑国,“为不礼故也。”宣公十四年(前595),楚庄王图谋进攻宋国,故意派得罪过宋国的大夫申舟出使齐国,申舟路过宋国时果然被杀。得知这个消息,楚庄王激动得光着脚就从屋里往外跑,留下“剑及履及”的典故。记录到这里,《左传》笔锋一转:这年九月,楚国攻宋。

小国内乱也是大国发兵干涉的大好机会。如果是诸公子争位,志在争霸的大国诸侯往往会扶植一位公子,等他登上君位,便会出让政治利益作为回报,晋国发生骊姬之乱后,邻居秦穆公接连扶植一位又一位晋国公子,就是在打这个如意算盘。如果是臣下弑君,大国诸侯更可以打着讨伐“无道”的旗号出兵,这样既能从战争中捞到好处,又可以塑造自己“负责任大国”的光辉形象。楚庄王就曾率领多国部队进攻陈国,车裂了弑君的夏征舒,至于夏征舒弑君是因为陈灵公秽乱宫闱这种丑事,国际社会就都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谈了。

打输也不要紧,可以记下这笔账,作为下次开战的理由,这叫“修先君之怨”。齐桓公领军征伐楚国,给出的理由有两条:当年周昭王南征死在楚地,自己要过问此事;楚国不再进贡青茅草,天子祭祀时没法过滤酒了。前一个理由已经是300年前的旧账了,后一个理由更是奇葩,恐怕连齐桓公自己都不信,但还是要提“礼也”。

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还硬要出兵,那就是“侵”,轻则招来各国的指责与孤立,重则引发更大规模的战争。春秋初期,楚国刚与中原诸侯有接触,不肯遵守这套战争法则,楚武王擅自发动“侵随”的战争。随国申辩说“我无罪”,楚武王却回答:“我蛮夷也。(我是流氓,我不讲理)这份“毁灭你与你何干”的坦率震惊天下,再加上他擅自称王的举动,楚国从此被中原各国长期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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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纹韘,战国,长5.1厘米,宽2.8厘米,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器盾形,上部有大孔,顶部呈尖峰状,下部为指状实体,雕饰谷纹。韘本为戴在拇指上扣弦射箭保护手指不被擦伤的工具,后渐成男子佩饰

不告知对方而悄悄出兵的性质则更为恶劣,称为“袭”。《左传》开篇“郑伯克段于鄢”,共叔段起兵叛乱就是“将袭郑”。晋献公“假途灭虢”之战也是“遂袭虞,灭之”。秦穆公企图偷袭郑国,蹇叔劝阻他,说的同样是“劳师以袭远”。

反过来,受征伐的小国或弱国也有机会利用“礼”来使自己避免战火,最好的办法就是向敌军派出使者,询问进攻的理由、据理力争,凭借“有辞”迫使对方退兵。僖公二十六年(前634),齐孝公进攻鲁国,鲁国派出大夫展喜,对他进行道德规劝:

及君即位,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

“岂其嗣世九年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

——等到君王即位,各国诸侯盼望说:“他会继续桓公的功业的。”“难道他即位九年,就背弃王命、废弃职责?他怎么对得住先君?他一定不会这样做的。

一番游说下,齐孝公真的退兵了,鲁国也避免了一次战争。

“师不伐丧”也是避免战争的一项重要原因。如果被征伐的国家刚好遇上国君去世,进攻方就要主动退兵,否则会被认为违礼。襄公四年(前569),楚国正要伐陈,此时陈成公去世,楚军停止进攻。襄公十九年(前554),晋国士匄进攻齐国,恰逢齐灵公去世,也是“闻丧而还”,《左传》赞为“礼也”。

风度第一,性命第二


《左传》记录泓水之战,出现“既成列”“未成列”“既陈(阵)而后击之”等描写,这也与当时的主流作战方式——车战密切相关。

战车是当时中原诸侯的主战兵种,战车数量往往被当作衡量一国军事力量的标准,它们大多由两匹或四匹马挽拉,独辕、两轮、敞篷,每辆车可容纳三名贵族,即车左、驭手、车右,呈“品”字站立。车左持弓矢射击,一般也担任车长;驭手负责驾驭马匹,车右持戈矛等长兵器,负责肉搏,有时车轮陷入泥泞水洼,还需要下车帮忙推车,因此多由身强力壮者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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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楚邲之战”,选自《东周列国故事》连环画系列之《荀林父丧师》,张鹿山绘,描绘楚大夫乐伯射杀并生擒晋军的场

每辆战车还配备数十名步卒“徒”,共同形成一个作战单元“乘”。《左传》记载战争,经常会记录某诸侯国拥有多少乘战车:隐公元年(前722),郑庄公“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晋大夫叔向吹嘘晋国的兵力:“寡君有甲车四千乘在。”吴齐艾陵之战,齐军损失“革车八百乘,甲首三千”。交战前,两军需要在原野两端各自把战车排开,这就是“成列”“阵”,《左传》记载过鱼丽、荆尸、鸡父等各种阵形,但不太可能像步卒阵形那样复杂又富于变化,时人还美其名曰“堂堂之阵,正正之旗”。

当时的战争规模也普遍不大,无法与后世动辄数十万大军的会战相比。战争持续时间更短,往往半天就可以决出胜负,鄢陵之战从清晨打到黄昏还没有结束,在当时已经属于特例。不过作为补偿,一幕幕个人英雄主义的战斗场面却在《左传》中比比皆是,读起来好像动作片那样画面感十足。

最令人喜闻乐见的便是“致师”,它正是后世评书演义里那些武将单挑的前身。不过此时的武将并不骑马,而是驾驶战车冲击敌阵。最早的致师发生在牧野之战,《史记·周本纪》载:“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以大卒驰帝纣师。”《诗经·大明》也歌颂这位“师尚父”的英姿:“维师尚父,时维鹰扬。”他正是后世熟知的姜太公。

《左传》中的致师虽然只有寥寥几例,但记录得极为生动,最有名的一次发生在晋楚邲之战。楚大夫许伯、乐伯、摄叔共乘一辆战车去进攻晋军。驭手许伯驾驶战车冲到敌营前,使旌旗拂过对方的营垒,又下车梳理驾马的毛发,整理马颈上的皮带;担任车左的乐伯张弓射向敌阵,许伯下车时替他执辔;车右摄叔的任务最危险,他冲入敌营,杀死一名敌军、割下他的左耳,又生擒一名俘虏,带着他回来。

更奇葩的还在后面:乐伯三人撤退时,晋军紧追不舍,乐伯接连射杀好几名追兵,很快只剩一支箭矢,三人眼看就要成为晋军的俘虏。这时乐伯索性用最后一支箭射死路边的一头麋鹿,许伯停车,摄叔下车扛起那头麋鹿,将它献给追击的晋军,并坦然表示:

以岁之非时,献禽之未至,敢膳诸从者。

现在不是合适的季节,没法向您献上飞禽,这头麋鹿送给您,敢请各位尝尝。

这份贵族气概折服了晋军,晋军索性不再追击,放过他们。后来,晋将魏锜如法炮制,也对楚军做了一回致师,撤退时同样射杀一头麋鹿,献给追击的楚将潘党,也赢得潘党的惺惺相惜。

在春秋的战场上,这种兼备个人勇武与贵族风度的战斗场面屡见不鲜,给人一种强烈感觉:春秋贵族们把风度看得比性命和胜利都重要。

齐晋鞌之战中,齐顷公以“灭此朝食”鼓励全军,然后驾驶着战车,连战马都不披甲,率先冲向敌军。大夫高固则举起石头丢向晋军,还捉住晋军战俘、乘坐他的战车驶回齐营,夸口自己“余勇可贾”。晋军也不遑多让,晋将解张、郤克都中了箭,一个手、肘都被射穿,却折断箭杆继续驾车,流出的血把左车轮染成黑红色;另一个血流到鞋子上,依旧坚持击鼓。晋宋赭丘之战也有一段精彩战斗:晋国的公子城与宋国的华豹在战场上相遇,华豹一箭射空,想再射第二箭,公子城怒吼:不让我还手,你太卑鄙!华豹居然良心发现,撤下已经搭弓的箭,公子城一箭就把他射死,又两箭射死车右张匄。驭手干犫此时手无寸铁,公子城有意放过他,干犫却表示,不和战友一同战死有违军法,催促对手赶快动手。公子城于是满足他的心愿,也射死了他。

如果在战场上遇到敌军的故人,暂停战斗、过去打个招呼也是基本的礼数。晋楚鄢陵之战就有两段插曲。晋将郤至在战斗中连续三次与楚共王相遇,都要下车摘下头盔、快步向前走,以示恭敬。楚共王则趁战争间隙派人送给他一张弓,问候他是否受伤,郤至客客气气摘下头盔回答没有,并对楚共王表示感谢,又向楚国使者肃拜了三次才走。

同是这一战,晋将栾鍼在敌阵中遥望见楚将子重的旗帜,回忆起自己出使楚国、与子重会面的往事,特意派出使者去向他敬酒。子重也是一番客套,喝完酒、待使者回去后再击鼓,就连追击敌军的过程中也不乏各种“风度”。邲之战以晋军失败、楚军胜利而告终,晋军逃亡时,战车陷入泥泞卡在半路,追上来的楚军居然并不急于擒拿他们,反而七嘴八舌教敌人如何逃跑。他们先是建议晋军抽掉车前的横木,又指导他们拔掉车上的旗子、放在车衡上,减轻风对战车的阻力,晋军战车这才重新跑起来。晋卒纷纷上了车,还反过来嘲讽楚人:“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我们没经验,比不上贵国逃跑过好多回)

俘虏敌国国君更是一件需要慎重对待的事。鞌之战中,晋大夫韩厥俘虏齐顷公之前,先做了一系列极富仪式感的举动:他解下自己一匹马的缰绳,牵着它送给齐顷公作为礼物;然后伏地行稽首之礼,又向齐顷公敬酒,献上一枚玉璧,再恭恭敬敬说一大通客套话:

下臣不幸,属当戎行,无所逃隐。且惧奔辟而忝两君。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摄官承乏。

下臣不幸,参加了这一战就没法逃避,又害怕临阵脱逃成为两国国君的耻辱。臣身为战士,斗胆向您报告自己的无能,这时没有其他合适人选,只好由我承担(俘虏您)这个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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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于戈,春秋,现藏山西博物院。正面铭文未释读,背面有错金铭文“王子于之用戈”,吴王僚即位前制作。铭文为“鸟虫书”,又称“鸟虫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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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公栾”青铜戈,春秋,全长22.3厘米。青铜戈胡部有6个工整的错金鸟篆铭文“宋公栾之造戈”。“宋公栾”即宋国第27任国君宋景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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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光戈,春秋,现藏上海博物馆。铭文中的“大王光”即吴王阖闾

后的鄢陵之战,韩厥又有一次俘虏国君的机会。当时他驾车追击郑成公,眼看就要追上,却说了句:“不可以再辱国君。”主动停止追击,“再辱”指的显然是之前俘虏齐顷公的事。很快,追击郑成公的换成晋将郤至,他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话:“伤国君有刑。”同样放弃追击。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按春秋时代的通行看法,敌国国君哪怕战败,地位仍然高贵,依旧要对其毕恭毕敬。《左传正义》解释:“彼虽败绩,犹是国君,故战胜之将,示之以臣礼事之,不忍即加屈辱,所以申贵贱之义。

以上种种,让人不免有一种在观看“费厄泼赖”比赛的观感,正如黄仁宇在《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中的描述:“春秋时代的车战,是一种贵族式的战争,有时彼此都以竞技的方式看待,布阵有一定的程序,交战也有公认的原则,也就是仍不离开‘礼’的约束。

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4年1月下,原标题为《要风度不要性命 “看上去很美”的贵族战争》,有删节,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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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张不叁
编辑 | 胡心雅 任婕(实习)
校对 | 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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