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是那一代人的底色。涉世之初的年轻人,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前进,难免错愕,身边的事物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建筑、场所、思想、潮流繁花过眼般地变幻,人生也不止有白天与黑夜,一根网线将它劈成了两个世界,人们开始在摸索中往来于现实与虚拟,行为习惯逐渐固化。
张文与铮夫走在初雪方霁的中午,张文吃着媛妹子给的半个糖盒子,并没有让一让铮夫,这种食物张文其实并不稀奇了,但同桌给的味道又不一样,外脆里糯的口感,带着芝麻香,还有一丝丝被女孩子投喂的嘚瑟,让他很难跟别人分享。
“媛妹子对你好咧。”铮夫吞着口水。
“同桌嘛,自然好一些。”张文摆着手,“她爱吃,顺便分我。我是搭着吃一口咧。”张文皱着眉,表演出一副“搭着吃”的嫌弃,狠咬了一口,糖盒子表皮的酥碎沙沙而下,掉在地上。
雪后出了太阳,路边的法国梧桐枯了枝杈,落雪栖在树干,发出盈盈的光,路面的积雪和水色在大太阳底下一齐发亮,两个十四岁的少年如同走进了高光里。
这是在上午课结束之后,张文请铮夫陪他往学校西边一条小街,去修钢笔。他的钢笔写秃了,那有个老婆婆支的修笔摊,就在小街中的城北中学旁边,老婆婆修笔修了一辈子,配件全、手艺好,同学们都去那。
“你今天的作文念错了,那个字念‘广’,”老婆婆修笔慢条斯理,二人站着等,铮夫纠正着张文上午语文课念的优秀作文,“粗犷,反犬边念‘广’,空旷才念‘矿’”。
张文是语文课代表,经常被老师叫起来念各种范文,文章内容来自同学们的好作文和一本《全国优秀作文选》,很多同学都订了,张文没有订。语文老师,那个戴眼镜的老头,今年才接他们班,一股子学究气,有一鼻子蓬勃的鼻毛,古诗词张口即来,还说写记叙文讲究的是“龙头、猪肚、凤尾”,“开头要点题,中间的内容要扎实,结尾要点题再升华。”张文听了心里闷笑,猪肚——猪肚子里都是屎啊。
“我没事也翻字典,真没看得你这么细。”张文说,雪后的空气冷而清新,阳光从头顶直照下来,带着暖意,张文肚子有些饿了。
“我把字典当书看啊。”铮夫回答着,他比张文高,嘴边一颗大痣,正吞着口水,眼神飘过张文的额头,望向街里。
城北中学的斜对面是县人民医院的后门,后门对面是一排蒸菜馆,门口的蒸锅上堆起一人高的圆蒸屉,蒸汽萦绕,正是午饭的点,蒸菜、炒菜的香气水一般在小街里漫开,又像被冻住了,久驻不去,蒸香肠的肉香气、煎蛋的鲜香气,萦绕在张文的鼻尖。
那个冬日的正午街头,他的涎水盈满了口腔。
三十年前的小城,一切都慢悠悠的,白云在蓝澄的天上一动不动,教室窗外的那一枝红透了的柿子历经鸟啄风吹,摇摇晃晃地怎么也掉不下来,太阳的冷光将巨大的树影投进室内,老师的讲课声只是背景音,书页的翻动显得漫无目的又漫不经心。
身旁又响起小老鼠一般的窸窣声,一张纸条传了过来,字体娟秀,“有苹果,要吃吗?”同桌的咀嚼声总会让张文走神,那细碎的声响脆又连贯,带着天然的诱惑,好像与脑海深处的一根弦产生共振,催眠一般,使人放空。
晚自习后,张文回到家,他想找父亲谈一谈,他认为那只宝贝样的英雄笔那么快被写秃与父亲是有关系的——父亲在机关做秘书,给领导写报告,每一篇领导讲话事前都要几易其稿,自初中起,父亲经常把修改后的稿件带回来,让张文誊抄,改几句话也要重抄一遍——单位领导真折腾人。
张文自己的作业又不多,笔就是这么写秃的,张文想让父亲给他报销今天换笔头的两元钱。为这事,他还请铮夫在路边吃了盒饭,又花了两元。这是为了正事开支的,父亲也该给他。
“给你爷老子做一点事就要钱吗?”父亲不置可否。
“你以后别让他抄了,课业紧了咧。”母亲斥他。
“单位下个月就买打字机了。”父亲笑着说,“能打印,以后不用抄了。”
“钱我给你,”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捏了捏,有些难为情,极艰涩地说,“这个,你帮我抄五遍,我给你加两块。”
“这是一封来自西班牙的幸运信,拿到这封信的,代表幸运天使已经降临到你的头上……”张文铺开信纸照着抄,越抄越觉得诡异,这封信打着幸运的名头,说着恐怖的事,处处透着威逼,总之就是收到了它,不抄五份寄给自己的朋友,就会遭遇不幸。
第一篇抄得将了未了时,房门被推开了,走到书桌前的父亲眼神躲闪着,按住了张文的手,拖出信纸与原件,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算了,别抄了。”说着将那些纸揉成一团。
“那……”
“钱照给你。”
“好呀。”
“你不要出去说啊。”
修笔之后大概一个月的时间,约莫快过年了,张文也放假了,每天夜里按父亲的要求,到机关大楼的七楼去学打字。
机关新大楼在那一年年初便建成了,小城的干部们都搬了进去。果如那夜父亲所说,单位终于添置了一台打字机,又请了一位打字员,父亲拜托她教张文,“这个要学,以后有用的。”父亲说。
两个日光灯照出明亮的打字室,一台崭新的设备放在桌上,打字员姐姐矮瘦身材,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手边放着打不完的文书,她娴熟地敲击着一体机的键盘,窄而长的小屏幕后面连接着宽大的打印区间。姐姐话语轻柔,她告诉张文,这个是四通打印机,打进去文章就可以印出来的,她拿出一本五笔字型练习入门让张文看,又给他一个纸键盘,“你可以先照着这个练指法。”姐姐说,“以后能打出文章了,我给你打印出来。”
六天之后,张文第一次上机,他磕磕碰碰捉虫一样地打下一行字,“夜色如茶,月亮粑粑”,他用自己熟记的几个字根打出了一个狗屁不通的句子,句子在眼前那条横条状的绿屏上发着光,张文仿佛掌握了一把打开新世界的门的钥匙,开心得要死。
一个寒假过去,张文五笔入了门,他开始幻想,如果以后文章都用打的,还需要手写做什么?
打小起,父母总是逼他练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是他们认为以后有用的。身体不好,练武术,牙牙学语时就背唐诗,母亲做会计,还教他珠心算,后来发现他实在是个木头疙瘩,这上头毫无天赋,才放弃。他们拿张文当小白鼠,不断地实验,一边是糖果,一边是篾条,威逼利诱。
张文从小练毛笔字,那是母亲逼的,“这东西学了有用,”母亲说,“以后是门面。”毛笔字练了几年了,真正写钢笔字时,就不用练了,又不用悬腕,写起来反而轻松许多,门不门面尚不知道,倒有许多时间是在给父亲誊写材料。领导说话一二三四点,大标题套小标题,套娃一般没个完,手都要抄折了,领导的话才讲了小半。张文想着父亲干的可是个苦差事,自己长大了,打死也不能干。可如今有了电子打字机,一分钟打得几十个字,就只要敲敲键盘,张文又觉得当个打字员也是不错的。
转过年来,出了十五,张文去上学了,像学会了绝世武功的隐世高手,有些得意洋洋。
然而这种得意没有持续多久,张文就因为同学的调笑情绪陡然低落——他和同学撞衫了。
母亲给他买的过年的新棉袄,一件淡黄色带束腰的,他已经穿过了一个寒假,上学时发现班上一个高妹穿了一件一模一样的,高妹好心提醒他,这是一件女式棉袄,张文涨红了脸,和她争辩,媛妹子帮他,“男女都穿得。”媛妹子细细声说,显得底气不足。
棉袄风波很快就过去了,张文回家申辩过,“伢妹崽子(小孩子)讲究这些做什么,好好学习才重要咧。”母亲打着哈哈,“我觉得你穿得蛮好看。”听母亲这么说,张文就知道她不会给他买新的了。
张文把棉袄束腰带扯了,他有肚子,不必特意挺,也可以不见腰身,他强迫自己认定那件棉袄就是件男装,穿着穿着就又习惯了。只是玩耍的时候没有从前那般爱惜,很快领边、袖口就脏兮兮的。
东风过后是南风,转眼就到毕业季,媛妹子春天带的樱桃和枇杷,夏天带的葡萄,张文都吃过了。某天,媛妹子塞给他一个花里胡哨的毕业纪念册,让他写,张文翻开了,这本册子已经在班上转了一圈了,有着各种祝福的、忧伤的、暧昧的留言,有的字漂亮,有的字丑,有人一段话涂涂抹抹,修改了许多地方,媛妹子专给张文留了一整页,张文咬着笔头想了半天,写下,“我们一直做好朋友。”签上名,过一会,又加上一句,“今年的鸡爪梨没得吃了。”那是一种秋天的水果,形如鸡爪,吃着津甜,每到秋天,媛妹子都会给他带很多。
张文没买毕业纪念册,那东西死贵,一本的价钱够去九十九号吃两个小炒了。他也不想让同学留言,媛妹子纪念册里的留言把他给吓住了,有的同学也不见得和她多好的交情,留言写得却像生离死别,无限唏嘘。张文心想,买了纪念册,媛妹子肯定要写,媛妹子除了爱吃,也爱伤春悲秋,平时写作文就情绪丰沛,又爱用大词,张文怕被她吓到。
那年暑假,张文去了趟小城东乡的永和老屋,看望爷爷奶奶。
他独自去的,坐着小火车,寻了个靠窗的座,晃晃悠悠了大半天。小火车逢站必停,人客来来往往,车窗都开着,有人将行李扔进车窗,人便从窗户里爬进来。人坐定了,便安心了,将路程交给火车,人们在车厢里抽着烟,大声地说着话,有个瘦瘦的汉子,屁股下坐着自己挑的两袋化肥,声音极洪亮,绘声绘色地讲,将乡里故事从这一站说到下一站,最后,整个车厢都知道了他们队上有个烧火老倌,被儿子打了好多次,还一心想上儿媳妇的床。生产队这种集体经济组织,在当时实际已经消失了,却在村民们的口语中沿用着。
火车扭弯时,张文能看到车头浓浓的烟气,火车呼啸着向前,发出隆隆的声响,车头的浓烟如同老人花白的长发向后翻飞,正是双抢时节,早稻已收,稻田里蓄满了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插秧的农人泥一脚水一脚,将秧田中担来的青苗抛进水田中。
车经古港镇,歇的时长稍长些,张文肚子饿了,不敢离座,据着窗喊了个卖饭的过来,卖饭的挑着三个桶,一桶装饭,一桶装菜,一个小桶装碗筷,八毛钱一碗,一平碗米饭,上头盖两个菜,油淋辣椒与辣椒炒大白菜,加五毛加一份小炒肉,张文奢侈了一把,花了一块三,油淋辣椒用的青肉椒,加豆豉猪油炒的,盐下得重,咸香下饭,白菜脆甜,小炒肉作料多,芹菜、青红椒与豆豉花花绿绿的,肉只不过零星几片,不太划算。多饶卖饭的一勺汤,汤汁泡饭,饭也有了肉味,“后生你快点吃,”卖饭的守在窗边,他指着周边的食客,望着张文苦笑,“别人都是下来吃的。”他要收碗。
火车在下午时分到了永和,铮夫来接的他,接过他的背包,陪他一起去奶奶家。铮夫是镇上的磷矿子弟,像城里孩子一样,也没去过镇周的乡下,张文带着路,从磷矿边的一条小路走出去,向北走进水田间的小路,下午阳光依旧浓烈,晒得张文一身油汗,广阔的田间一丝风都没有,眼前的几棵孤树做路标,如同之前走过许多次的路途一样,两个半大孩子在田间蠕蠕而行,转过一棵油桐,经过一棵柿子树,再绕过一棵上了岁数的老樟树,大溪河的一湾红水便在眼前,那是上游矿区排出的废水染红的,二人走上红水上的木桥,便看到张文家的老宅,宅子后头坡上的老枫树绿荫如盖,恰如一个盼亲归的祖先。
孙儿回家,自有一桌好吃食,铮夫也被留饭,吃过晚饭后,天就暗了下来,夜里田间漆黑一片,爷爷喊了住在坡上的侄孙,打着手电送铮夫回镇上。
张文在永和住了一个礼拜,倒有三天住在铮夫家,铮夫极忧郁,对前途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担忧与压抑,他与张文谈人生、谈理想,语气伤感,情绪悲凉。
磷矿家属楼都装了闭路电视,还收得到卫视中文台,张文看了一集电视放的《爱情白皮书》,没头没尾的,但是极喜欢。在铮夫与他畅想未来时,张文不假思索地回答,“长大了,我要去看得到卫视中文台的地方。”
那个暑假稍晚时候,张文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媛妹子打来的,原是母亲接的,一通盘问后才交到他手上,媛妹子喊他出去玩,张文走不开,他好容易才找同学借了一台红白机和两盒《64合1》的游戏卡,约定了三天就还,张文日夜奋战,还没通关几个游戏呢,天王老子都喊他不出去。
再次开学,张文从原学校升上高中,学业瞎混着,两点一线地生活,没有爱吃的同桌,并不耽误他上课打瞌睡。张文觉得每一堂课都极枯燥,他开始看一切能借到的、良莠不齐的小说,其中高尔基的三部曲成为了他的枕边读物,反复地看。于是一个懵懂初开的少年,在上世纪90年代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为上上世纪末的俄罗斯底层民众的生活而感染,那个咳着血想用数学证明上帝存在的大学生,苦难、艰强又备受生活折磨的外婆,和一直在漂泊看世界的阿廖沙,一系列的人物经历在张文的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回响,“在贫瘠的岁月里,连闹火灾都是逗乐,在一无所有的脸上,连伤痕都是点缀。”那是张文第一次被文字击中,他感到深沉的无法倾诉的悲伤。
那时节,张文交好了一个同学廖兵,他来自县城以北,大围山脚下的一个乡,父亲是山下的蜜农,廖兵有着比张文更深沉的忧郁,他会写诗,画画也很不错,闲时喜欢坐在操场一角长时间地发呆,他有一本素描本,里面画有乡间的山水和女性的胴体,画得惟妙惟肖,看到那本素描本时,张文决定稳交了这个朋友。
入秋了,某一天的课后,同学过来说教室外有人找,张文走了出去,媛妹子站在走廊上,斜倚着护栏,她长高了,穿着流行的碎花长裙,齐肩短发齐刘海,圆圆的脸上笑出两个梨涡,嫩白的肤色两片天然的腮红,张文向她走去,发现她比自己还高些,媛妹子伸出手,手上沉沉一串鸡爪梨。
“我在隔壁班啊,你都没有发现吗?”媛妹子说。
时间以缓慢的,不被人察觉的方式流走,父亲单位的四通打印机尚未被历史淘汰,张文的学校却在高中的最后一学期开辟了一个电教室,几十台崭新的电脑,张文只去上过一堂课,感叹这是为后来的同学们准备的,他在电脑上噼呖啪啦地敲着,用“王码五笔”熟练地敲出一篇课文,绝世武功终于有了现世的机会,众人为之惊诧。
毕业后,铮夫去了山西读大学,媛妹子去了湖北读师范,张文与廖兵离开小城,去了长沙,在外的两人都给张文写信,铮夫的信依旧是浓浓的忧郁,那些忧郁里多少带着些杞人忧天的恐慌以及对于家庭与过往种种矛盾的耿耿于怀,每一封都是这种情绪,让张文觉得他像个孩子,他给他回了信,要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媛妹子的信仍旧情绪丰沛得很,各种大词充斥其中,给张文造成了不小的阅读障碍。
张文与廖兵见得多一些,无外乎周末约着,去堕落街买打口带,再吃一顿饭,点两个荤菜,不点素的,张文还不喝酒,廖兵爱喝菠萝啤,点的都是油重下饭的菜。学校边的小店也不是糊弄事的,水煮肉片与茄子煲都出彩,消费在二十出头。张文尤喜茄子煲,茄子吃油,镶嵌着肉末、椒碎与蒜碎,火候到了,简单的盐、酱油、味精调味,出锅时撒一把葱花,拌着饭吃,茄子的咸糯包裹着米饭的糯甜,大碗米饭,张文能吃下四碗。
吃过饭,廖兵偶尔会带张文去他的“工作室”,那是他在校旁租的一间小房子,一座小坡上一排违建木屋中的一间,破败的木门上安着一把挂锁,一脚就可以踹开,里面采光极差,白天也要开着灯,一股潮味,那里除了一张床以外,其余的空间放满了画布与画框,廖兵就在这里画油画,张文走进廖兵的工作室,几乎无处落脚,最后在已经包浆的床单上勉强坐下,床对面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阳光下一个巨大的穿碎花裙的娃娃伸开双臂,她的脸色煞白、表情诡异,廖兵将这幅画命名为《理想状态》。
廖兵与张文的交流不多,互诉心声的时候更少,张文不懂他的艺术与忧郁,或许是出于艺术家的矜持与敏感,廖兵也认同他不懂。他们都深陷在各自的孤岛中,故步自封,他们的友谊在惯性中延续。
那时节,长沙开始出现第一批网吧,拨号上网,简陋的场所与高额的网费以及完全不能匹配冲浪的网页打开速度,让张文心生畏惧,初到异乡的寂寞又让他渴望着与外界交流,彼时东塘友谊的二楼就有一家这样的网吧,每一台电脑都是一个卡座间,张文在那里开了一张卡,他开始浏览BBS与各类虚拟社区,并且申请了一个QQ,七位数的,他把许多陌生人加为好友,交浅言深,头天寒暄,二天便是朋友,处得一个礼拜,几可引为知己。
在给铮夫与媛妹子的回信中,他附上了自己的QQ号。他也尝试着玩网络游戏,那时候只有“泥巴网游”,所有的人物、情节推进,都以简单的文字呈现,张文玩得一会,就放弃了。
在日复一日的网络流连中,张文最终在网易广州社区文学版扎下了根,那里有一帮大神,各种帖子的话题别开生面,艰涩又高深,大神们把大家之言信手拈来,弗洛伊德、陀思妥耶夫斯基、柏拉图、卢梭、笛卡尔、莫里哀……在那个没有百度、谷歌的年代,即便他们引述的话把讨论的主题越扯越远,张文也不得不佩服他们的博学,为了融入这个群体,张文每个月都去定王台书市淘书,囫囵吞枣地读,吃了一肚子一知半解的夹生饭,越发认定高尔基的写作,才是对他这样的粗浅的人最友好的。
千禧年将近,张文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台电脑。也是那一年,他参观了廖兵的第一次画展,在河西某大学的一处改造后的展厅,廖兵将这个画展命名为“廖兵架上绘画展”,展厅四面白墙,那些画无一例外都以蓝色为底色,廖兵终于让更多人了解到了他的忧郁。
那次画展为期十天,廖兵一幅画也没有卖出去,张文原想着帮衬一把,询价之后也忧郁了。
后来,廖兵请人拍照,把那些画作都上传到了网络。
其实,忧郁也是张文以及那个时代一代人的底色。涉世之初的年轻人,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前进,难免错愕,身边的事物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建筑、场所、思想、潮流繁花过眼般地变幻,人生也不止有白天与黑夜,一根网线将它劈成了两个世界,人们开始在摸索中往来于现实与虚拟,行为习惯逐渐固化。
毕业之后,廖兵进了电视台,媛妹子回长沙当了一个中学语文老师,铮夫曾在某期货公司找了一份工作,与父母的期待相悖,再次受到来自家庭的干预,几次争吵过后离了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张文早他们一些入职,成了一个机关派,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宅得不能再宅。他的宿舍位于七楼,楼下有个池塘,极目所眺,环线外一片荒芜,高处的风像调皮的孩子,呼啸地撞着玻璃,窗内的张文拨号上网,在BBS上流连,用稚嫩的笔触抒发,发出一个帖子后,长时间地等待与刷新,像极了一个堆好沙堡的小孩,等着游人夸赞,那些文字如今看来不值一提,然而终是带着最初的朴素的思考和毫无利益驱使的纯粹的虚荣,就像那些最初在社区文学版交的朋友一般,敞开胸怀,少有粉饰,不遮不掩。
有几年的时间,廖兵一幅画都没有卖出,他用微薄的收入支撑创作,周末便到张文家来蹭饭,他买了一台手机,不怎么舍得用,打给张文响一声就挂掉,等着张文回拨过去,“没事咧,晚上没地方吃饭,到你家吃一口。”
廖兵若没地方去,周末便都待在张文家,将张文的DVD一一翻看,完成了他的早期AV观赏入门,顺便喝光张文冰箱里的啤酒——那本也是给他准备的,张文不喝啤酒。
这期间,也许为了让老吃白食变得心安理得,廖兵送了张文三幅画,其中,就包括那幅《理想状态》,“你放心,会升值的,以后能值大钱。”廖兵拍着张文的肩,恬不知耻地说。
媛妹子到长沙后便与张文联系了,单位分配了宿舍,媛妹子想让张文帮她搬家,约好了周六九点,张文头一天在网上玩《石器时代》忘了时间,一抬头,天已经蒙蒙亮,倒头便睡,再醒来,已经是中午时分,赶到媛妹子宿舍时,家已经搬好了,窗明几净,床上还铺了新床单,“你还晓得来吖。”媛妹子嗔怪道,“同事都比你热心。”
“我来认个门。”张文觍着脸笑。
后来,媛妹子也来张文家认门,倚着门皱着眉头看单身汉邋遢的居所,叹了口气,就手扯下张文的洗脸巾,搓水,回头喊张文:“来呀,搞卫生啊。”
此后,媛妹子会时不时喊张文出去,看电影或者泡吧,看电影张文喜欢,泡吧张文很苦恼。张文已经会喝酒了,媛妹子领着张文去清吧,一杯酒可以坐一晚,细碎地说话,一点都不热闹,这酒张文喝得憋闷,一不小心就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张文找到女朋友以后,媛妹子就不见了,打电话说忙,QQ留言也不回。
“带她给你看看。”张文说。
“你觉得好就行,”媛妹子在电话那头显得不耐烦,“我不看。”
张文和女朋友分手了,媛妹子就又出现了,笑矜矜地听张文抱怨感情中的各种委屈,狠狠地补刀,“你个渣男。”
环线落成后,张文宿舍旁边的楼渐渐地都建了起了,楼下的池塘早已经填埋了,环线外一圈美食城,张文的家被包裹进水泥的丛林中,只有高空的风仍如孩童一般莽撞。那时,宿舍已经接了宽带,网速陡然提升。原本网易广州社区的一群朋友,由人领头建了一个文学类网站,张文也做起了版主。
大家弃用QQ,用MSN交流,正经写东西发帖的人不多,论坛里常起骂战,一个帖子接到十几页甚至更多,在精神层面里,这些清高的文化人谁也不服谁,张文作壁上观。相比之下,他毫无精神追求,也吵不了高大上的架,那些帖子里引经据典扯一长串人名来给自己背书的论调已经不稀奇,温柔地、拐弯抹角地问候人家长辈的阴损派表述也让人看着费劲,这些人有这工夫干什么不好啊,张文感到倦怠。某天,张文在某一个骂战长帖下留了一句戏言,“天天吵,吵死!他母亲的!”然后关闭网页,以后再没有登上去过。
2005年,《魔兽世界》国服上线,张文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入艾泽拉斯的广袤世界。
时间又过了两年,长沙城里日新月异,如果以“魔兽”为纪年,是“燃烧的远征”起始那一年。夏天开始的时候,张文又分手了,媛妹子又出现了,陪他去看廖兵的画展。
廖兵的画展已经开过了几次,每次都请了张文,可他的画越来越小众,越来越另类,叫人看不懂。两人一进场,就看到廖兵对着来访记者指着一幅画夸夸而谈,画上的线条呈暗红色,廖兵言之凿凿说这幅画是真正的心血之作——他是用自己的血画的——他的眼神真诚又疯狂,记者吓得不轻。
媛妹子想找廖兵买一幅画,张文给她竖了大拇指,“你真有钱,我都只买他们家的蜂蜜。”廖兵的父亲依旧在大围山下养蜂,每年春秋两季,出产一些蜂蜜,张文每年都会从廖兵手里买一些送人,廖兵从来不打折。
在张文的一再阻拦下,媛妹子没有买那幅血画,“他肯定不是用自己的血,你信他吹牛。”张文几乎在吼媛妹子了,媛妹子坤包里的钱都掏出来了,厚厚一扎,她不信,把廖兵拉到一旁,让他说实话,廖兵看到钱眼都瞪圆了,期期艾艾间还是怕吓跑了客人,“别买那幅,腥气,挂在家里不好吧。”廖兵讪笑着,低声说,“就是谑头好吧,我用的鸡血。”
媛妹子另选了一张画,拉着张文气冲冲地出了展厅,“尽玩虚的,”媛妹子在车上仍旧意难平,“哼!艺术家。”
到得张文家,媛妹子又开心起来,举着那幅画,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挂哪好呢?”
“回家挂去啊。”张文说。
“送给你的啊。”媛妹子一回头,笑矜矜的。张文有些发愣,她今天是真的看展的打扮,黑色套裙、细高跟,并排站着比张文还高,齐肩短发,鹅蛋脸上梨涡浅笑,这么熟悉的人为什么会忽然觉得好看呢,张文心里也疑惑,他甩了甩头,用力摆手,“我才不要呢。”
张文推开通向阳台的空房间,指着房间的角落,“我这里有好几幅呢,挂着晦气。”张文回头看媛妹子,“跟你那幅一样。”
二人齐齐看向媛妹子新买的画,蓝色的背景上一个惨白的人偶,裸着衰朽之躯,抬头仰望,脸上空洞而悲苦。没有了展厅中的高光,在张文家客厅昏暗的灯光下,这幅画多少有些瘆人,“我都是背着放,画面朝墙,”张文轻轻地说,“就这,晚上还有动静呢。”
媛妹子瞪圆了眼,侧着头想了想,一手拍上张文的肩,“那是的,鬼来哒!”
那天夜里,就着鬼画这个由头,二人决定要看恐怖片,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屋外的风呼啸起来,打开窗,凉爽的穿堂风在屋里逡巡,电视在张文的卧室,卧床斜角的一台21寸小彩电,DVD架在彩电上头,媛妹子在一堆碟片里选出一部港剧经典《山村老尸》递给张文,然后当仁不让地爬上床,靠着床头,舒服地将张文的枕头垫在腰下,张文坐在地板上陪她看,被媛妹子使唤着拿水、拿零食。
“我能玩游戏吗?”张文问,《魔兽世界》的朋友们应该都上线了。
“哎呀,你就好好陪我看一场吧。”媛妹子语带娇嗔。
“那你遮一遮吧。”张文指了指她,媛妹子将张文的毯子扯过来盖在腿上。
媛妹子一点都不怕恐怖片,丝毫没有张文的前女友们看恐怖片时的那种大呼小叫,除了电视里的声音,室内安静得出奇,媛妹子默不作声,张文内心小鹿乱撞,直到媛妹子打开一包薯片,开始咔嚓地吃,恍惚间,张文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午后,媛妹子的咀嚼声让他放松,那嚼咬产生的细碎声响,又脆又连贯,带着天然的诱惑,好像与脑海深处的一根弦产生共振,催眠一般,驱使人放空,张文趴在床边睡着了。
再往后,媛妹子有两年多没理张文,打电话便说忙,QQ也不回。这期间张文又找了女朋友,不敢带给媛妹子看了,过年给媛妹子发信息,“新年好啊。”快过十五了,媛妹子才回。
此间张文搬了新家,从单位宿舍搬到马路对面商品房的二楼,张文仍旧每天玩《魔兽》,回家了楼都懒得下,女朋友为了让他走动走动,送给他一只狗,血统纯正的小古牧,张文给它取名叫“牛牛”,每天遛它,又买了吹水机,隔一阵就给它洗澡吹毛,只是家里的卫生难打理,毛球乱飞。牛牛极听话,很乖,跑起来毛发飞舞,但毛太长了有点瞎,经常撞到垃圾桶,张文给它拴着绳,怕它跑丢了。
这期间,廖兵的画作渐渐有人赏识了,又开了几次展,没有请张文,或许是忙起来了,他也没有来过张文的新家。一天夜里,张文接到了廖兵的电话,廖兵说得直白,准备新开一个展,想把送张文的三幅画拿回去,可以在展示中代表他创作的不同时期。“不借,给了我就是我的。”张文回绝得斩钉截铁。挂了电话,他脸上发烫,臊得慌,不是不借,是没有,那三幅画在搬家时被张文的父亲扔了,父亲嫌它们晦气。
那天夜里,张文打开电脑,用百度搜廖兵的名字,果然有词条了,“廖兵,出生地:加尔各答,毕业于圣塔芭芭拉加州大学。”张文大笑,心里想着,“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啊,尽玩虚的。”
张文打开QQ,找媛妹子一通吐槽,媛妹子的头像是暗的,没有回应。“叮——”QQ邮箱收到了一封信,张文把它点开,“这是一封来自西班牙的幸运信……”信没看完,张文就随手点了回复,“X你妈!”按下发送。
“魔兽”纪年“大灾变”开始的时候,张文终于接到媛妹子主动打来的电话,她要结婚了,就在周六,请他去观礼。她打电话时是周五的上午,张文恰好休年假,刚刚来到涠洲岛的海边,听到结婚的日期,张文在海风中大喊:“你再晚一点打给我噻,是不是不想请我啊。”
张文赶到婚礼现场时,仪式已经开始了,宴会厅中间只有台上一柱灯光,一对新人牵着手,媛妹子一身白纱,高挑秀丽,张文看了半天,才确认她穿的是平跟鞋,他转头望向新郎,暗自腹诽,“就这你都没她高啊。”
等到“魔兽”纪年“熊猫人之谜”开始,张文已经不玩游戏了,他也结婚生子了。长期以来,张文一直觉得结婚生子不是归宿,可在恰好的时候,遇见恰好的人,便是福报。这期间,张文转了岗,开始做文书工作,每天在电脑前敲个不停,方案、规划、办法、总结,偶尔张文也会自嘲,他终于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当个打字员。
此时,张文与廖兵已经没有再联系,与媛妹子固定于每年一次的过年问候和偶尔的微信寒暄。某一次,媛妹子告诉他,廖兵的那幅画,让她老公给扔了,“趁着搬家,也不问我一下。”媛妹子发了个生气的表情,“我花了好多钱的呐。”
又过了几年,机缘巧合下,张文在网络投稿,成为一个作者。许多年的经历喷薄而出,变成了文字,他对编辑说,自己是个老新人。此时,BBS已经没有了,各个网络公司已经成为了庞然大物,思想、潮流繁花过眼般地变幻,人生早已不止有白天与黑夜,一根网线两个世界劈开又交融,人们熟练地往来于现实与虚拟,行为习惯完全固化。
张文徘徊于网络边缘,作为参与者,他于网络中泯然众人;对于创作而言,他是孤独的,他排斥那些信息量巨大的事物,不喜欢短平快的节奏,他自己的创作也接近于缓慢与老派,行为与大多数时代的奔跑者相悖,在这迅捷的时代里蠕蠕而行。
早几年写材料的经历给了他一些经验,譬如一样材料的十样写法,他反复写自己的人生,切入点不同,情绪便不同,情绪不同,表达就不同。而与此同时,他对网络世界莫大的无所不在的触角与潮汐感到恐慌与无所适从,就像孩子堆起沙堡,还没有求得夸赞,潮水便将它冲散了。
2021年疫情期间,张文接到了铮夫的电话,他回来了,张文开车去看他,他住在湘潭一条老街的教职员工宿舍楼里,与父母住在一起。
久别重逢,他的背已经驼了,依然瘦津津,突出的颧骨上那颗黑痣格外明显,他的眼睛里没有沧桑,依然透着少年感的天真。两人彻夜长谈,铮夫这些年一直在流浪,边流浪边打工,与父母的矛盾如同一个死结,他像个执拗的孩子,有着天然的敏感与警觉,在每一次父亲快要找到他时就离开。从阳朔西街到高田,到浙江三门,再到厦门、郑州,一路走来,居无定所。
他结交了许多朋友,与许多人共情,在他们身上汲取着力量,却拼不回一个完整的自己。他患上了严重的背痛和失眠症,几年前,曾回家过一次,在家人的劝说下,入住了精神病院,刚刚出院,就又离开了。他说自己带着一种去朝圣的心态,去了珠峰大本营,渴求高海拔的空气与纯净的雪山来涤荡身心,他在海拔5200米的嘎玛沟待了两天,黯然南归,“满地的大便,朝什么圣啊。”铮夫笑着说。
这些年,铮夫在家的时间很少,父母年纪大了,无力再管他,随他去,只是希望他保持手机畅通,到了新地方,要报平安。直到2018年夏天,铮夫走在邻国塞尔维亚莫斯塔尔的街道上,正午的阳光晒得他一身汗,他看到了街尾的一座桥,在桥边停了下来,那是一座典型的拉丁桥,建于湾流之上,最高处离地二十多米,铮夫站上最高处的石桥栏,极目处黑土连接着连绵的远山,他一跃而下。从水里爬出来之后,铮夫回了家,从此陪着父母,做回了一个正常人。
第二天,张文开车离开了湘潭,有一个问题他始终憋着没有去问,铮夫去塞尔维亚的旅费是谁给的?
2023年,接近年末了,张文收到了媛妹子的微信,“我推荐了你的书啊。”
微信里发来两张照片,那是一本《全国优秀作文选》,转眼三十年过去了,这本杂志还在啊,媛妹子的推荐在名师推荐那一栏,她在推荐语里写着,“感受平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件物事,才会感受到生命真诚美好的样子。”恍然间,张文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在一个有大太阳的冬日,走在树荫下,寒风中背上的暖意缓缓弥散开。
又过了几天,铮夫给张文发来微信,说到一个共同的朋友,在管他借钱。这个人也管张文借过,张文没给,铮夫在微信里说,“我怼了他,问他是不是准备借钱去租大房子住。”可算抓住了,张文在微信里打字,“怼可用作怨怼,不能用作怼人,指责和针锋相对用‘㨃’,当然,读音是一样的。”
打完这句话,张文又删了,他也觉得自己的认真有些可笑,多年没有手写,若不是一直习惯用电脑五笔和手机笔画输入,他早已经像铮夫一样,提笔忘字了。浮世如沤只自知,什么都不值得炫耀,错误又何必指出。
想来,如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是网上查不到的。这个时代,大家早已经不需要去博闻强记,人人都有绝世武功。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佳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