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人热情又善言,听他们三五人聚一起唠嗑,话从不落地,100年前车水马龙的哈尔滨就在眼前了,热热闹闹、噼里啪啦的,混杂着各种人群,讲着俄语、日语、关内的山东话和其他各种语言和地方方言,几乎每个人都是一半中式一半西式的生活方式,相互影响和交融在一起。』
不多100年了,这房子没进驻过外人。在成为咖啡馆之前,一直是私人住宅,直到去年12月,咖啡馆“罐头盒子”搬来。
“罐头盒子”的主理人小博好奇房子的身世。因为这房子一直在私人手上,资料很少,好多信息都是从原来的老人和街坊那儿听来的。据说最早的时候,是一对白俄夫妇的家,经商的。那还是沙皇俄国的时代。20世纪初的中央大街,是商户的聚集区,有根据经营品类划分的面包街或是药铺街等等。夫妇俩修建了这栋二层住宅,50年代撤侨的时候离开哈尔滨,和很多俄侨一样,房子就移交给了中国政府。政府收回之后,像这种位置好、面积大的俄式住宅,多是下分给政府各职能部门的干部居住。
▲“罐头盒子”的门厅,就像主理人自家的客厅一样,客人来来往往,平日里总是很热闹 (蔡小川 摄)
小博聊起这些的时候,小咖啡馆10平方米左右的前厅待了五六个人。除了我和摄影记者小川俩外地人,其他都是哈尔滨人。吧台坐俩,通往吊铺的楼梯上坐一个,坐累了就站会儿。这间门厅就像是小博家的会客厅,来往朋友都熟,喝一杯咖啡随便唠几句。
说起老哈尔滨的故事,他们每个人都能唠一车——老道里西方人住得多,他们建的房子又大又宽敞;老道外多是本地的小商贩居住,他们会模仿西洋建筑的样式盖楼,又加些本土的元素,比如能在外立面的罗马柱旁看到雕刻的牡丹花;道外的房子普遍很小,直到商品房兴起,不少人家都是三代人挤在一套不大的小住宅中;还是道里人洋气,俄式舞厅、电影院、俱乐部、面包房、咖啡厅、西餐厅都开在老道里,玩牌可不玩一般的扑克,玩的都是桥牌。哈尔滨有一种传统的炉子,炉圈像套娃一样,大小不一地一圈圈套着,后来人们用它烧水烹茶,但最早是俄国人带进哈尔滨的,他们总会在炉子上放一个咖啡壶,炉子上一直生着火,咖啡就一直煮着,想喝时随时喝上一口。
哈尔滨人热情又善言,听他们三五人聚一起唠嗑,话从不落地,100年前车水马龙的哈尔滨就在眼前了,热热闹闹、噼里啪啦的,混杂着各种人群,讲着俄语、日语、关内的山东话和其他各种语言和地方方言,几乎每个人都是一半中式一半西式的生活方式,相互影响和交融在一起。如果说因为是租界,老上海人的西式生活方式是侵入性的,那么老哈尔滨人的西式生活方式是融在骨子里的,因为修建中东铁路和大量难民流入,哈尔滨人和俄国人生活在一起,没有严重的阶级分化。一个大胡子的哈尔滨小哥说,他看过一个报道,讲当时中央大街人行道原本是木道板,下面是石头道,上面铺着木板,石道是跑马车的,木道是走人的。当时会有警察执勤,禁止衣冠不整的人走木道,但不分国籍,不管是哪国人,只要求穿着整洁。
“罐头盒子”所在的这栋俄宅是一栋双面楼,如果俯视,可以看出两栋平面格局相似的建筑背对背靠着,呈镜像,一面对着红霞街,另一面对着中医街,背面的那栋建于1912年,这栋则是后建的。老房子让小博这位临时主人很是自豪,她说老哈尔滨的街道多是斜街,正南正北的房子很少,可这一栋几乎是正南正北,偏差不过几度。
吧台是属于主理人小博的,“80后”,齐耳短发齐头帘,一副大框眼镜,穿着卡通图案的卫衣,长在了她背后琳琅的杯架中。小博说话很密,就像咖啡馆里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式玩具一样,把人包裹在其中。进了里屋,咖啡馆就没信号了,因为这墙有半米多厚,离地也有半米。
第一次来“罐头盒子”那天,小博给我上了一支中深烘的曼特宁手冲。她说自己玩咖啡,完全是“野路子”,不比那些“学院派”正统又规矩。不过她下的功夫一点也不少,大约10年前,她入了咖啡的坑,起初分不清生豆、熟豆,甚至不知道现磨的咖啡更好喝。那时小博对咖啡的认知还停留在星巴克的阶段,后来慢慢接触到更专业的意式和手冲,咖啡的本味开始颠覆她对咖啡的认识,把加糖加奶那一套咖啡概念全部抛弃了。
这支曼特宁,小博用了中深烘,她没有让豆子达到完全深烘的状态,希望还能在巧克力醇厚烟熏感的口感中,保留一点果香的酸感。“我冲咖啡追求平衡,如果客人喜欢个性的话,我也可以给他做得很个性。”小博在意自己冲出的咖啡,酸与苦都不突兀,是一种内收的含蓄的口感,不能有一点尖锐。
与现在市面上追求的偏酸质的精品咖啡相比,小博偏向把豆子烘得深一点。她给我尝了一款肯尼亚,特意也做了中深烘,这要是放在南方城市,不多见。在小博看来,东北人口重,吃东西也偏咸,直到现在,很多人也不愿意接受浅烘咖啡的酸味,而是偏爱更厚重的深烘,而且一旦追求浅烘的酸感,在突显各种风味的同时,豆子的其他缺点也会被放大。小博根据哈尔滨人的口味,这些年也在一点点调整自己的烘焙。
在“罐头盒子”之前,小博和爱人开了6年咖啡馆,叫“黑罐子”,英文都是blackcan。新店的中文名改叫“罐头盒子”,一个原因是哈尔滨人对罐头情有独钟。其实之前的那家店主营复古玩具,咖啡只是顺带,客人都是冲着他们的玩具来的,赶上小博冲咖啡,就喝上一口。就这样,小店“养”了6年的客人。所谓“养”,是培养,培养客人对咖啡的认识,从喝一口手冲直皱眉头,到现在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选择一支当天想喝的豆子,这都是一点点养出来的。
小博发现,来她这儿的客人里,并不都是年轻人,还有不少岁数大些的中年人。店里晚上开到八九点,年轻的“小孩”晚上来,多是喝点没有咖啡因的饮料,“晚上不喝咖啡,会睡不着觉”。可岁数大的人从来没人说这话,来了就是咖啡,他们会非常客观地看待咖啡,影响睡眠的可不只是咖啡,还有那些把责任推卸给咖啡因的烦恼与琐事。
在小博看来,哈尔滨人是很能接受新鲜事物的。千禧年之初,她和爱人开始做服装生意,从广州进衣服到哈尔滨,哈尔滨人接受度很高,而且挑剔,一定要潮流的,对审美和品质都很有要求。“可哈尔滨人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在逐渐减退,越来越弱。”到了2010年之后,这种势头愈发凸显。所有人都能看到,哈尔滨的年轻人在严重外流,除此之外,网购和社交媒体的兴起打破了传统进店购物的自主性,人们走进店里,拿着手机,开始寻找网络同款。直到现在,“同款”已经侵占了大多数消费者的审美。哈尔滨的网红咖啡馆也是这样,甚至还有点滞后。
▲哈尔滨不算咖啡文化消费很发达的城市,但在这里,仍有一帮热爱并执着于咖啡的人(蔡小川 摄)
小博的复古玩具店也遇到了这个问题。以前的客人,都是费尽心思在杂志书籍上找到一款喜欢的玩具,跑来找小博,问她有没有,每个人对着这张图片都能说出一大串,什么限量版、小机关的,问各式玩具的都有。现在喜欢复古玩具的人少了,个别冲着玩具来的客人也是对着手机,找小红书同款,来来去去,只问那几个爆款。玩具卖不动了,咖啡却火了。精品咖啡成了新的流行趋势,小博决定不再送咖啡,要认真地卖。于是,越来越多的客人就把她这儿当成了咖啡店,玩具们成了拍照的氛围。
在哈尔滨的倒数第二天,下雪了。是场疾雪,绵绵密密的一落地就化了。但架不住下一夜,雪还是积了起来。这雪下得令人兴奋。这几天认识的新朋友一早就发来消息,说气温高,雪站不住,我以为意思是路面滑,站不稳,让我们小心走路,后来才知道,原来化雪时的哈尔滨最是让人“嫌弃”,雪积不住,到处脏兮兮的,这是这座城市最丑的时候。
下雪的第二天,我们先去了罐头盒子,顺着中央大街拐到红专街,就到了戈雅咖啡。戈雅是咖啡店的主理人,因为喜欢18世纪西班牙艺术家戈雅,又跟自己的本名谐音,身边的朋友都这么叫她。她是个职业艺术家,以画画为生,在开咖啡馆之前,这里一直是她的工作室,戈雅已经在这所房子里生活了10年。楼下还有间地下室,她改造成了一个艺术空间,定期做一些展览或小众影片放映。
红专街以前叫面包街,街面上很多做面包的人。这套房子的主人曾经就是一对开面包房的俄国夫妇。房子挺好找的,红专街挨着中央大街的路口,有个小院子,一进院门,就是一栋三层的红砖楼,这种折中主义的俄式民宅是当时流行的风格,一扇窗户边挂着个小小的“coffee”牌子。院子里有棵老丁香树,跟这栋老建筑是同时期的。每年5月开花,院子又是个凹形的,香气就闷在院子里散不出去,整个院子都是丁香的香气。于是,戈雅就做了一款特调的饮品,叫“丁香树下”。
戈雅今年50岁,她有着70年代生人特有的理想主义情怀,爱读小说,热爱文艺,虽然看起来很温柔,说话轻声细语的,但却偏爱爆裂的、情绪充沛的表达。她喜欢表现主义,自己的画也偏向这种风格。因为下雪了,与前几日第一回来时的气氛很不一样。戈雅是土生土长的老哈尔滨人,她觉得,只有下雪的哈尔滨才“最哈尔滨”。雪是东北的一部分,下雪的时候整座城市静谧无声,她喜欢这种时候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老建筑墙体很厚,把屋里的人与外面的天寒地冻隔绝开来,可窗户又高又大,屋里屋外又是一体的。俄式老宅的盥洗间很讲究,干湿分离,洗浴和盥洗是分开两个门进去的独立房间。街坊四邻都是原住民,傍晚站在楼道里,楼上传来钢琴伴奏的女中音歌声。晚上气温降了下来,楼外的雪还在。
20年前,戈雅开过一家咖啡馆,在哈尔滨建筑大学附近,可那时候喝咖啡的人特别少,开咖啡馆纯粹是个人爱好,既卖咖啡又卖酒,后来实在卖不动,就不开了。直到前年的时候,她的咖啡馆理想又萌生了。自己的工作室是个现成的空间,她几乎没有改动任何格局和内部陈设,原先收藏的老旧家具仍放在那儿,复古柜子、桌椅,这些曾经的爱好现在成了新的流行趋势,年轻人很是追捧。就这样,咖啡馆开张了。戈雅说这是自己的“退休生活”,给自己找点事做。
跟打比赛、追求冠军的精品咖啡店相比,这些开在老房子里的咖啡店,咖啡不是绝对的主角,也大可不必遵循商业化精品咖啡的规则。如果所有的咖啡都是单一产地冲煮出来的80分的标准味道,那咖啡可就太没意思了。他们的咖啡都自成一体,各有各的方法论,都是“野路子”,喜欢的人则会格外偏爱。戈雅标志性的咖啡叫“戈雅的天空”,是一款黑色的奶咖,有咖啡的苦涩味,他们都用M2M的熟豆,又有肉桂和苹果的香气,至于黑色,是加了特殊的食用碳,以呼应那位艺术家戈雅晚年灰暗的人生。
还有一款“哈尔滨的忧伤”,我第一回来的时候就点了一杯,戈雅一再叮嘱我:“你想好了再点,因为有酒精,酸甜苦辣的味道都有,口感比较复杂,很多女生好奇点了一杯,但都不爱喝,嘬一口拍个照就放那儿了,总是浪费。所以你想好了再点,点了就得喝完。”我心想这得多难喝?我对自己的耐受力还是有判断的:“那就尝尝呗,喝得完。”咖啡中大约加了10克的朗姆酒,还有青柠的酸涩味,是有点复杂,但没有想象中浓重。《哈尔滨的忧伤》是一本讲俄侨在哈尔滨生活的小说,我第一次听戈雅说哈尔滨是多情的,有点愣住,在她的眼里,哈尔滨是个情感丰沛的城市,辽阔又细腻,因为历史的原因,这座城市带着一种超越当下经济衰退的傲骨。
戈雅的儿子在法国念书,她身边很多朋友的孩子都在国外念书,但这些小孩都对哈尔滨的感情非常重,好像不是单单因为家乡的情结,而是因为哈尔滨城市本身的魅力,很复杂,又土又洋,又饱满又缓慢。这让我想起早几天在“隐咖啡”,这是一个专门卖日式深烘的咖啡店,主理人在墙上贴了一张小字条,是位客人送的一句话,说他家的咖啡苦,但“苦得很有礼貌”。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