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那些白海豚
我做的研究工作主要针对三个小种群——汕头、厦金海域,还有三娘湾。每一个种群总有一些个体让我非常难忘。 📌 豚坚强,编号A0018
我要分享的第一个个体生活在广西钦州三娘湾。我们叫它“豚坚强”,编号是A0018。
早在2004年前后,北京大学的秦大公老师就见过这头海豚。他后来跟我说,他见到了一头海豚,浑身被刺网缠绕,伤痕累累,还流着血。2017年,我第一次去到三娘湾做照片识别的时候,拍到了这个个体。再后来我又拍到一张更好的照片,把它传给了秦老师。秦老师跟我说:“你看,生命是多么顽强啊!”更让人吃惊的是,过去20年左右的时间里,它孕育了至少三个后代。目前最小的个体依然还活着。
你仔细看,这头小海豚的背鳍也是有伤的。而且跟它的妈妈一样,它的伤应该也是由渔业活动造成的。
而在我们过去十几年的数据库里面,豚坚强带过的小海豚,包括她的雌性联盟里面的小孩,几乎都是伤痕累累。
📌 亮叔,编号A0008
这张照片是我拍过的潮汕的白海豚里面最美的一张,是在今年8月份拍的。
主角不是前面那头,而是背后那头。它叫“亮叔”,编号是A0008。你会发现它跟豚坚强一样,背鳍也是畸形的,可能也是因为渔业活动(刺网或螺旋桨)造成的。
为什么叫它亮叔?因为我在汕头出海的第一个船长叫亮叔。他跟我说,20年前,他刚开始出海打渔就见过它,而且它就长这样。
我们一般会用身边的人给白海豚命名。但是后来我们发现,亮叔其实是母的。
2018年,我在汕头港拍到了整个粤东地区唯一的新生小海豚。当时我特别兴奋,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福星”,来自我好朋友的名字吴福星。
很遗憾,一周之后它死了。我憋了一个月都没有告诉我的好朋友。
在野外,白海豚幼豚的存活率连20%都不到。我们经常会看到小海豚生下来没多久就死掉了。而且对于小种群来说,死亡率更高。
野外幼豚高死亡率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汕头这些地方种群数量很少、种群相对隔离,所以白海豚会近亲交配;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它整个脊椎骨是畸形的,不再呈流线型。
▲ 种群隔离、近亲交配导致的脊椎骨畸形 更让人揪心的是,因为我们填海、建港口、搞养殖,还有高密度的捕捞,整个粤东地区目前只剩下12头白海豚。
▲ 粤东种群将在一个世代后灭绝,灰色为已死亡的个体。
📌 断颌,编号EA0021
第三个小种群厦金种群,主要分布在厦门-金门-泉州一带的近岸海域。2010年,吴福星博士碰到了这个个体,当时他惊呆了。
我们没有给这个个体起名字,因为找不到一个真人长这样——它是没有上颌的。
2020年,我去到泉州围头湾,看到它的时候,我非常惊讶。因为过了10年,它还是活得很好。
今年年初,在泉州围头湾,我们又一次见到了它,还发现它带着一头小海豚,在填海的角落中、在高密度养殖的夹缝中觅食。生命真的顽强到难以想象!
哪些因素威胁了 中华白海豚生存?
做了这么多年研究后,我会问自己:究竟是什么原因威胁了中华白海豚的生存?
其实几乎所有种群都面临着三方面的威胁。
第一,栖息地衰减。比如填海、海岸建设、海洋工程、近岸养殖都会占用白海豚的栖息地;陆源污染物的排放也会直接导致它们栖息地的质量下降。
第二,人为活动的干扰。过度捕捞、海上交通、不规范的观豚旅游,也包括前面提到的渔业活动,都会干扰动物栖地的选择,影响动物的行为。
第三,种群隔离。历史上在我国的近岸,白海豚种群的分布从南到北一直是连续的。但是后来因为农业、渔业的发展、城市化的影响,最终栖息地片段化,进而影响了不同种群之间的基因交流,更容易出现近亲繁殖。
这些威胁的结果是什么呢?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全世界最大的种群大湾区/珠江口种群的白海豚以每年2.5%的速度衰减;粤东种群在过去10年间(2012-2022)减少了30%;钦州三娘湾种群在过去5年(2015-2019)减少了35%。
国际上认为,近岸的鲸豚数量如果低于100头,那么所有的保护措施都没办法扭转它灭绝的趋势。
为什么公众认知 与实际情况偏差这么大?
我想问,这些危机各位知道吗?普通公众知道吗?在媒体上我们经常会看到,海豚来了,生态环境变好了。但是生态环境真的变好了吗?没有,手机变好了而已。
事实上,全世界没有一个白海豚种群的数量是上升的。那我们就会问:公众的认知为什么跟实际情况的差距这么大?媒体的信息跟研究之间的数据,差距在哪里?
我们用了5年时间(2015-2019),通过野外照片识别和数据合作发现——
很多媒体报道的数据是这条蓝线——累计发现数量,就是每年有多少海豚出生。反正海豚生下来又不会缩回去,所以这个数字永远是往上升的。
2015到2019年间,我们把所有能找到的数据拼在一起做了照片识别,形成了这根绿线——在上升期,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识别的海豚越来越多,数据就升上去了。
当我们的研究覆盖了大部分海豚,到达平台期后,走势就比较平稳了;到了波动期,后面每一年你所看到的海豚,就能真实反映它的种群波动了。
我们使用数学模型,也就是这根红线,去分析这个种群的大小,第一次计算出三娘湾种群数量从2015年的156头下降到2019年的102头,5年间减少了35%。
▲ 来源:https://www.frontiersin.org/articles/10.3389/fmars.2022.782680/full
而这个数据与媒体报道的400头左右,居然相差了将近300头。那么这个信息缺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我们发现,原因是数据缺乏透明度,缺乏连续性。而恰恰因为如此,公众的认知和管理机构的决策也出现了滞后。最终很可能导致我们错过了窗口期,错过了最佳救护的时期。
我们究竟保护了什么? 由此可见,白海豚的保护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科学研究问题。
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做了十几年了,我好像没有做成什么事情。我也会问,作为研究人员,我们有考虑过保护效率吗?我们投入了那么多钱、那么多人,花了那么长时间,我们究竟保护了什么?
我们也要想想另外一个问题:社区利益,渔民、养殖户、观豚从业者,还有那些在很偏远的地方生活的人(白海豚的栖息地大多经济发展相对落后),他们需不需要被考虑进去呢?
还有动物福利。海豚过得好吗?它开心吗?它真的在微笑吗?还是它的微笑不过是在假装?
我们也许要真正考虑到这一点:我们为动物谋福利,到最后为它谋取到了什么样的福利?我们自己又做了哪些事情?
这我老家的白海豚,后面就是南澳大桥,很美吧?
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整个粤东海域只剩12头中华白海豚;在未来20年之内,整个种群就会消失。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我是潮汕人。下一代潮汕人,包括我的小孩,他们看不到了。那是唯一的白海豚种群。唯一的。
不知道各位还记不记得,就在最近,11月6号,在广州珠江大桥搁浅了一头中华白海豚。
11月13号,《南方都市报》的记者告诉我,那头海豚死了,它被人关注的时间比福星活着的时间还短。
我相信对绝大部分人而言,这就是一个新闻;对于研究者而言,包括对我而言,它是一个搁浅的记录,一个数据样本;但是对于整个大湾区的种群而言,它是一个重要成员,它是一条生命。
所以当我进入公益机构,开始做我的公益项目孵化的时候,我想的是:我怎么让更多的人可以像对待我们身边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一样,去对待每一头中华白海豚。
为每头白海豚 建一张数字身份证
2021年,我们做了第一个尝试——对三个小种群的所有数据做了AI人工智能的分析。我们可以像人脸识别一样,“嘀”的一下,11秒左右就能知道这是哪头白海豚。
当然,它的准确率还达不到百分之百,因为我们只拿到2万块钱的开发成本,但最起码它可以识别90%以上的海豚。
2022年,我们也得到了腾讯公益的很大的帮助。另外几家国内做生物多样性的基金会,包括质兰,都给了我们一些帮助。
我们持续地去收集数据,还要考虑怎么让数据活过来,让更多的人使用这些数据。于是我们利用互联网的技术,把这些数据做成了一个数字应用,它有一个小程序,还有一个网页,叫iDolphin。
我们实现了5个种群(包括我做过的3个小种群,还有大湾区、湛江雷州湾种群)、14年的数据、2696头中华白海豚的个体识别。每一头海豚你都能看到它所有的数据。
我们也做了一些技术处理去保护好版权,保证数据安全。在数据合作的框架下,我们想让这些数据更好地服务于不同人群。
我们希望通过建立白海豚的身份证,把互联网公益跟数据透明结合起来,用众包保护的方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用心、用爱、用技术都行。我们希望每一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参与其中。
▲ 感兴趣的朋友可关注微信公众号”智渔“(ZhiYu-ChinaBlue)
你可以成为一个“粉”白海豚的人,可以成为它的“豚友圈”。你可以给它命名,也可以认领一头海豚。甚至可以成为我们的志愿者,跟着我们出海,只要你有时间。
▲ 2012年,郑锐强在佛山一条水沟里救助迷路的海豚
我们希望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让更多人像对待一个生命一样去对待一头海豚,去知道它,去了解它,去尊重它,去保护好我们身边这个全世界最大的白海豚种群。
14年的白海豚研究,我只明白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一个社会的勇气并不在于我们愿意为成功付出多大的代价,而在于当你发现有可能会失败的时候,你还愿意做这件事情吗?
白海豚的保护,需要的恰恰是我们整个社会的勇气,需要我们愿意去面对数据背后的冷酷真相。
到最后,有可能这些小种群还是会离我们而去,但只有我们愿意去正视这个真相,我们才能采取更有野心的保护行动。也唯有这样,人类才能更好地面对全球的生物多样性危机。
这就是我演讲的全部,感谢各位的聆听。
Karczmarski, L., Huang, S.-L., Or, C. K. M., Gui, D., Chan, S. C. Y., Lin, W., Porter, L., Wong, W.-H., Zheng, R., Ho, Y.-W., Chui, S. Y. S., Tiongson, A. J. C., Mo, Y., Chang, W.-L., Kwok, J. H. W., Tang, R. W. K., Lee, A. T. L., Yiu, S.-W., Keith, M., . . . Wu, Y. (2016). Chapter Two - Humpback Dolphins in Hong Kong and the Pearl River Delta: Status, Threats and Conservation Challenges. In A. J. Thomas & E. C. Barbara (Eds.), Advances in Marine Biology (Vol. Volume 73, pp. 27-64). Academic Press. https://doi.org/http://dx.doi.or ... b.2015.09.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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