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沾上赌博的时候,怕的是把本钱输掉;赢了一些钱后,怕的是错过了某把应该中的赌局;开始输钱后,急的是怎么把输的赢回来;到最后窟窿填不上了,借了贷款,只祈祷着能把本金赢回来。”
“A+B+C,3个数字均为0至9中间的任意1个,3个数字可能相同也可能不同,请问和有多少种可能?”
我迟迟没有回答。李平自嘲地笑了笑,手里的啤酒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随后,他拿过我的杯子想要往里倒入啤酒,我连忙用手抵住啤酒罐,说:“警察有纪律,不能喝。”
李平愣了愣,见我一副态度坚决的样子,便将啤酒罐对向了自己的杯口,哪怕已经倒不出一滴了,仍然不死心地将空罐倒悬许久。
“咱们那个班,到头来还是你混得最有出息啊。”他随手把啤酒罐扔在一边,目不转睛盯着杯里的白色泡沫,“也是,职高那个时候,也就你最有定力,从始至终都没有加入过我们。”
“你现在还在赌吗?”我轻声问着,生怕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经。
“赌是不可能赌了,那玩意赚不了钱,只能让我一天天地勒紧裤腰带。”李平将手机屏幕解锁,左右滑动着,“你瞧,软件都已经卸载了,这次我是下定决心不再赌了。”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吃着烤串。在学校里,这样的话术我听过太多太多,但结局总是相似的。
李平有些急了,从身旁的包里掏出了两张纸片放到了桌上:“我是真的戒赌了。那玩意儿玩得太大,我现在都玩这个。”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两张刮刮乐。
“你看,国家做庄家,这玩意儿总不可能再是骗人的了吧!”李平得意地笑了笑,又拿出身份证刮起来,“你说这次,我的中奖概率是多少?”
中奖号码是“46”。李平一点点地刮开覆盖膜,小声念叨:“46,这个一定是46!”
我无言以对,看着这个全身心都扑在彩票上的男人,对于他的中奖概率,其实我一直都有个答案。
初中毕业后,我进入南京一所职高,在那里度过了5年的青春岁月。李平是我同班同学,我俩同为走读生,都要乘地铁回家,所以很快熟络了起来。
李平父母很早就离异了,只是顾及他和弟弟才没有分居,勉强支撑起一个家的壳子。李平母亲有轻微的精神疾病,发作时总要他和弟弟帮忙找某个很久以前的珍贵物件。她找不到什么正式的工作,就靠着在学校食堂做临时工来赚取微薄的收入。
李平在上学的时候,就总在计划着未来。“我家两套房子,我结婚要一套,父母住一套,这样子刚刚好。可弟弟也要结婚,两人都要房子,那父母又去哪里住?”在南京本地的婚姻市场,如果男方没有房子,极易被未来的丈母娘一票否决。因为弟弟的存在,李平总在预想父母出首付、他来背贷款的局面,所以他很想赚上一笔快钱,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大难题。
职高前两年,我常常看到李平奔波在打工的道路上:他干过麦当劳的服务员,我去买甜筒时,他会给我偷偷多加两层;他钻过汉堡王的后厨,偷偷给自己做上一个大大的千层汉堡;他做过KTV服务生,穿梭在阴暗的走廊,捏着鼻子清理客人留下的呕吐物……只要是能想到的工作,他基本都去试过。
有次,我心血来潮缠着李平带我一起去兼职,下了课,他便带上我去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那家店的烤鸭是人气产品,到了饭点,一桌难求,很多人在门口排队。但是汹涌的客流对于服务生来说并不是好事,此前我没有端过盘子,笨手笨脚的,经常被刚出锅的饭菜烫到手臂,饭店要求服务员干到打烊,一些喝酒喝到脑热的食客,会将我们的下班时间拖延至凌晨,地铁都没了,我只能打车回家,时薪二十元的工资扣除打车费用后,剩下的钱少得可怜。
干了两天,实在吃不下这苦,我便提出了辞职,连工资都懒得去索要。李平却对这份工作格外珍惜:“你看,经理同意我们下课后再去上班,打烊后我还能去KTV值一轮夜班。一晚上赚个两三百轻轻松松!”
“那你晚上不睡觉的吗?”我问。
“KTV也不是每天都上班啊,白天补觉就是咯,我们这课有什么好听的?”李平不在意地回答,掏出了一盒“利群”。
的确,没有任何专业技能的我们,唯有出卖廉价劳动力来获取一些可怜的报酬。如果说大学生活是社会的缩影,那么职高生活就是底层社会的写照。李平做过的工作,也是社会上大部分底层劳动者搵食的途径,甚至不出意外,我们职高毕业后也会做这些。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李平这样吃苦耐劳。在2016年入学以后,赌博之风就被新入学的混子学生带入了封闭的职高校园。许多个晚上,宿舍熄灯后,学生们都会悄悄地围在一起“炸金花”和“掼蛋”。虽然每局打的金额都不大,但积累起来依然会变成一个可观的数字。有人输光了生活费,连泡面都吃不起,只能顶着食堂阿姨的白眼偷偷盛免费米饭填饱肚子。
我的后桌“黑鱼”就是打牌的一把好手,他从小跟着父亲出入棋牌室,仗着童子功,赢了不少钱。黑鱼的父亲从事煤矿机械生意,家里条件相当优越,每个礼拜都给他一千多块生活费,还总会抽出从麻将桌上赢来的“喜钱”给他补贴上八九百块。
我以为黑鱼也只是玩玩,毕竟赢来的钱对他来说也就是多两包烟抽。所以,当李平说黑鱼向他借钱的时候,我相当惊讶。
“你说多少?黑鱼要向你借四千块钱?”我看着蹲在地上抽烟的李平,“你知道他那条EVISU的裤子多少钱吗?就那条花里胡哨的裤子,网上要卖到两千块呢,他为什么要问你借钱?”
“我也摸不着头脑,他就跟我说最近赌上头了,输的有点多,有点周转不开,问我要四千块使使。”
“就他们那几块钱起打的‘炸金花’,能让他输那么多?”我不信。
李平摇了摇头:“不是‘炸金花’,是手机里玩的游戏。借吧,我怕他还不上,不借,又显得我有些不够兄弟。”
相比班里大多数向父母讨要生活费的学生,一直在打工攒钱的李平绝对算得上是“阔佬”,他那时卡里的钱已经达到了五位数,但是一下子借出去这么多,他也不是很踏实。
“要是过意不去,你就借他呗,反正这些钱对他来说也不难,过个年能拿几万块压岁钱的人,不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户能比得上的。”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后悔说这句话。
2018年秋天开学后,本来奉行“上课就是补觉”的李平一改往日作风,他同黑鱼凑在一块儿,每堂课都埋头注视着藏在桌肚里发光的手机。他俩时而振臂高呼,连老师的训斥也丝毫不放在眼里;时而垂头丧气,用力捶打着桌面,好像错失了天大的良机;也会意见不合,爆发激烈的争吵,不堪入耳的脏话刺激着班里每一个人的鼓膜。
李平从打工的店铺里消失了踪影,一听到放学铃,他就像是听到了冲锋号,搂着黑鱼的肩膀一起往宿舍跑,就算是回宿舍的路上,他们俩的眼睛也没有离开过手机屏幕。好几次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他和黑鱼在一块抽烟,注意到他手上的“利群”变成了金黄色的“九五至尊”。
我是后来才知道那烟居然要100块一盒。我同他打招呼,开玩笑道:“最近在哪里发财?居然抽那么高档的香烟了。”
李平眼都没抬,随意地回答:“手机里赢了点儿,改善改善生活。”
我伸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他正在一个APP的聊天框里打出“xs100”的字符,随后屏幕里的数字开始闪烁,直到一组数字悬停在屏幕上方:“8+1+1=10,小双”。
“卧槽,真爽,又中了420!”原本蹲在地上的李平一下子站了起来,将我吓了一跳。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九五至尊”递给我:“你真他妈是我的福星,这根‘喜烟’你拿着抽!”说完,他便揽着黑鱼的肩嬉笑着走远了。我不抽烟,拿着那根烟,在原地哭笑不得。
不过好景不长,我后面看着李平的烟从“九五至尊”一路降到65元一盒的“软中华”、45元一盒的“硬中华”、18元一盒的“炫赫门”,最后他甚至连14元一盒的“利群”都买不起了,一天天地凑在班里的抽烟小团体边“化缘”,毫不在乎同学们的冷嘲热讽。
“闰土,在吗?我想问你借1000块钱,过段时间还你行吗?”
彼时我正在为期末考试点灯熬油,看到这条消息,心里一阵惊讶。这笔钱对于我这个穷学生来说是一个月的生活费,再往上翻了一下聊天记录,上次李平跟我聊天还是2个月前。
“借钱可以,但你得告诉我,这段时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沉吟了一会儿,回复道。
聊天框顶部不断闪烁着“对方正在输入……”,可等了半天,什么消息都没传过来。过了很久,他才发来一段语音:“这段故事有点长,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跟你说说。
李平跟我说,在他借给黑鱼那4000块钱之前,就已经对黑鱼玩的东西十分好奇了。黑鱼每逢赢钱,总是会攥紧拳头,狠狠地在空气中挥两下。一次,李平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询问黑鱼到底赢了多少,黑鱼压着兴奋的劲儿告诉他:“今天又是一包烟钱,打到了1000多块,爽翻了!”
李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黑鱼侧开身,露出手机屏幕,“个人账户”一栏清楚地显示着“+1000”。那个APP页面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扑克牌,只有简单的4个数字和别的赌客下注的记录公式。
这些就像磁铁一样,瞬间把李平吸了进去。
第一次参加网络赌博,是李平18岁生日当天,“我身上留了200块打算晚上买蛋糕,但鬼使神差地就把这钱拿出来给了黑鱼,让他也帮我‘操作’一下”。那会儿,黑鱼身上已经背了3万元的赌债,去洗浴中心点个小妹儿都畏手畏脚了。李平送钱给他玩儿,他自然是来者不拒。
赚200块钱,李平要被各种黑心老板压榨10个小时,所以,他一遍遍地向黑鱼确认:能不能赢钱?黑鱼将胸脯拍得震天响:“李哥,我老鱼的水平你还信不过吗?你就在我旁边看着,保证下出个金蛋来!”
既然黑鱼这样说,李平就不好再去纠结输钱的事儿,由着黑鱼一股脑儿将200块充进账户,然后专心致志地看起了黑鱼的操作。黑鱼一边熟练地下注,一边跟李平讲解那款赌博APP的规则:其实相当简单,大体上跟传统赌博的“大、小、单、双”相似,赌的是0至9里任意3个数字的和值,如果和值为13及以下,结果算作“小”;和为14及以上,则算作“大”;如果仅仅是下“大、小、单、双”其中一个注,赔率是1.98倍——比如,单押“大”10元,如果开奖结果是14及以上,能得20元左右。
但是单押“大、小、单、双”中的一种,中奖赔率实在太低,所以玩得久的赌徒更热衷于押“组合”。比如,押“大/单”,就是开奖结果是14及以上的奇数;押“大/双”,就是开奖结果是14及以上的偶数,“小/单”和“小/双”同理。“组合”的赔率会高达4.2到4.6倍,也就是说,如果押10元,中奖后即可获得42元。
为了刺激,这个APP还特意把13和14这两个数字设置为“特殊数字”。如果赌徒押“组合”,开奖数字是它们,那么即使中奖也只能拿回下注的本钱——下注“小/单”10元,开奖结果是13,赌徒就只能拿回10元。另外,还有一些高赔率的特殊规则:“极大(和值为23至27)”和“极小(和值为0至4)”的赔率设定的是15倍,“对子(3个数字中任意2个相同)”是3倍,“顺子(3个连续的数字)”为12倍,“豹子(3个相同的数字)”则高达50倍。如果有赌徒能精准猜中开奖结果的数字和值,那更是有着16倍到728倍不等的赔率——当然,这样的中奖概率,极为罕见。
可能是为了避免被网警监测到,这个APP的玩家们下注时并不直接输入文字,而是有着一套“密码”。大(da)、小(x)、单(d)、双(s),各取对应的拼音字母,若是要下注“组合”,就把对应字母连起来输入,比如,押“大/单”10元,就输入“dad 10”;如果单独下注某个数字,则是用t表示,比如,单押数字“15”10元,就输入“t15 10”。
黑鱼作为老玩家,早已摸索出了一套模式。一般,他会同时下注“组合”和“大、小、单、双”单项,来提高中奖概率。就像同时下注“大/单”5元、“大”10元,只要开奖结果是“大”,就至少能赢20元,下注的本钱就赢回来了。这样“谨慎科学”的打法,得到了李平的肯定,于是他俩便15块、20块地下注。可能是新人账户有福利期,一节课不到的工夫,李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200块钱硬生生变到1200元,盈亏一栏红艳艳地显示着“+1000”。
“45分钟不到啊,我就赚了以前要打工10多天才能赚到的钱!”李平激动地说着,好似又回到当时的兴奋。
李平要求黑鱼立马把钱转出来,黑鱼熟练地进行“下分”操作,1000块盈利和200块本金落袋,收到银行短信,李平才松了一口气。
“一方面是没见过世面,觉得1000块已经很多了,落袋为安嘛!另一方面是怕这个网站不能提现,所以想着试一试。”
黑鱼也曾经跟他抱怨过,有的赌博平台太黑,即使赢了钱也不能提现到银行账户里,必须要打满两倍甚至三倍的流水。看着钱落入口袋,李平对这个APP愈发信任,立马给黑鱼发了50块“喜钱”作酬谢。
接下来的一整天,李平都沉浸在赢钱的喜悦中,思考着这笔意外之财该怎么处理。回家的地铁上,他看到了黑鱼帮他在手机里下载的那款网赌APP,就又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白天赢钱来得容易,李平信心大涨,“我就想着充值100块玩玩儿嘛,反正白天也赢了1000块,就算输进去了也不心疼”。
他回忆着黑鱼“上分”时候的操作,好不容易才把100块充到自己账户。看着账户上显示的余额,李平心里很激动,早上赢钱后大脑里那种过电般的快感,他很想再体验一把,但也惴惴不安,“我当时根本看不懂历史开奖规律,也不知道下一局会开什么。虽然嘴上说着不心疼,但是细细一想这100块要是输进去了,那可比割了我的肉还难受”。
初次操作,李平异常小心,连续观察了好多局都没敢下注。良久,终于他感觉摸到了一点规律,才鼓起勇气学着黑鱼输入:“dad 5,da 10,确认下注!”就在他屏住呼吸等待开奖结果时,手机屏幕上却显示出了一行字:“投注失败,超出投注时间。”他这才看到了APP顶端的“封盘”倒计时。
投注失败,李平却暗自松了口气,嘴里反复小声念叨:“再看看、再看看,万一没有开‘大单’或者‘大’,我岂不是白白损失了15块钱。”
漫长的1分钟很快过去,李平抽出身份证盖住开奖界面,按黑鱼的样子,一点一点将身份证向后移,一个数一个数地仔细看,那一注的3个数字加起来,真是“大单”。
“第一次下注,虽然慢了一拍没押上,但是结果意外中了,我一时觉得自己赌神附体,下一把一定也能押中。”
李平心花怒放,吸取教训,飞速地在下一轮的下注页面输入了“xs 5,x 10”。这次系统再没和他作对,顺利跳出“下注成功”的提示,李平的名字和下注内容也跟着一群赌徒的名字列在主页表格里。
李平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封盘,等待开奖”的弹窗,头一次下注,真金白银的15块,他手心甚至汗湿了,握住手机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开奖弹窗很快跳了出来,没等他用身份证慢慢“搓”出开奖结果,鲜红的“盈利弹窗”就映入了他眼底。
“小/双,是小/双!”李平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将坐在他身边的乘客吓了一跳。看着账户余额变成126块,李平爽得不行:“动动手指,就赚到辛苦端盘子1个多小时的工资,那种成就感要把我整个人给撑开了,脑子里酥酥麻麻的,只剩下继续赌这一个念头。”
尝了甜头的李平即刻投入到新一轮的赌局之中。一次又一次地下注后,他的操作手法愈发熟练,账户余额一路涨到了500多块。他见好就收,生怕这笔天降横财又还给了赌场,立刻将这笔钱提现了出来。恰好地铁到站,这趟赌博之旅就匆匆结束了。
走到家门口的烟酒店时,李平想着手机里多出来的钱,停下了脚步。“之前每次来这,只能买最便宜的‘利群’,看着鲜红的‘中华’也只能眼馋,不知道抽起来是个什么味道”,他走进店里,豪爽地问老板要了两条“中华”,在老板惊诧的眼神中扫码付款。
当缭绕的香烟进入肺部,又从嘴里轻轻吐出时,李平感到一阵彻底的轻松。
回到学校后,李平跟同学们躲在小角落里抽烟时终于不再用蹭烟了,他大方地拿出“中华”,不要钱似地散给同学们。同学们以为他发了大财,一口一个“平哥”,簇拥着他讨教“发财秘籍”。嘴上的吹捧和眼里的羡慕,让李平整个人都飘在了天上,“感觉倍儿有面子!”
可对于一群年轻的老烟枪来说,烟再多也是不够分的。那两条“中华”很快就见了底,凝视着最后一包烟盒里那根孤零零的“发财烟”,李平不由又回忆起来钱的快感,又一次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害怕在班里赌博会被老师发现,又怕一起抽烟的同学们知道自己发财的秘密,李平开始翘课了。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后,他将学校计管系大楼一个偏僻的楼梯间作为“发财工作室”——那里本来是保洁阿姨用来储藏纸盒、饮料瓶等的杂物间。
没了同学和老师的干扰,李平全身心都投入到赌博里。接受了黑鱼的“真传”,李平也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下注规律——他一般会下注“dad 50,d 100”,同时单押“15”、“17”和“19”各10块,这样只要开出的结果为“大”,就可以将本钱赢回来,如果开出的结果为单数,或者单押的3个数中了一个,还能赢更多的钱。
凭着这套“秘技”,李平如同赌神上身,一上午就将账户上的1000块打到了5000块。那天中午,他没有和往常一样跟我去吃令人反胃的廉价食堂套餐,而是拉上几个抽烟的好弟兄去了外面的饭店,几个人开了一桌,点了几道硬菜,配上小酒,美滋滋地搓了一顿。
“有钱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李平在语音里陶醉地对我说道。
“那在赢到几千甚至上万的时候,你就没想过把这笔钱攒起来吗?然后接着打工吗?”
“存不下来的,不说这钱很快会被我充进APP,还有可能输给庄家。与其还给网站,不如自己享受享受!”李平接着说,“再说,打工能赚几个钱?夜班还伤身体,现在这样动动手指,照样是凭本事赚钱!”
李平最后一丝谨慎不见了踪影。那款APP成了他的取款机,但凡身上的钱挥霍得差不多了,便会点开玩上几把。一来二去,小额下注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胃口,他每次投注的赌资像坐火箭一般,甚至冲到上千。赢来的钱是越来越多,但是输掉的钱也累积成了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他头一天赢了2000块,第二天就能花掉1000块,第三天运气不好再折进去2000块,表面上输赢是持平的,但是账户却少了1000块。
“当时我脑子里只想着那赢了的2000块,哪怕输了,后面也总会有机会赢回来的嘛!”
也是因为这种想法,李平一步步地踏进深渊。此前打工攒下的几万块钱加上赢来的钱,经不起他没日没夜地赌博和摆阔请客吃饭,急于翻本的他遂跟黑鱼一样,将主意打到了同学身上——只要能赢了钱,就把借来的钱还上,这不就行了吗?!
但这种“借鸡生蛋”方式早被无数个赌徒验证过,结局无外乎鸡飞蛋打,钱输给庄家,还要面临人际关系崩塌。李平向班里一个男生借了1000块,承诺过段时间就还。也许是看到他抓耳挠腮的样子,那个同学毫不犹豫地把钱借给了他。可那1000块在李平的银行账户里没待满1分钟,就被他充值进APP。10分钟后,李平睁着被烟熏红的眼,愣愣地看着钱被吞了。
“当时,我明明想打‘小/双’的,如果打了‘小/双’就发财了。我以为我已经看懂规律了,想着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李平不服气,又跟另外一个同学借了1000块。急于“回血”的他下注完全没了章法,只顾填高赔率的下注组合和单个数字,期待一把抹平之前的债务。奇迹当然不会发生,盈亏那一栏变为绿油油的“-2000”,他无力地瘫倒在座椅上。
“我现在才知道,庄家根本不怕你赢,就怕你不赌!他们要先将你养肥了,才一刀刀割肉。我身上真的一点钱也没有了,这1000块是我想问你借来吃饭用的。”李平的声音里充满失落。
我没再多问,将1000块转到他账户里,叮嘱道:“几千块就当买个教训了,可千万别再赌了。”
“不会的不会的,这些都是骗人的。等我勒紧裤腰带熬过这几个月,过年以后肯定洗心革面、彻底戒赌!”李平信誓旦旦地道。
2019年春天开学后,李平就将钱还给了我,然后又变成了每天上课补觉的打工仔。一放学,他就奔波在打工路上,我只能偶尔看到他的背影。
日子不紧不慢地混着,一群迷茫的少年人在牢房一样的校园里空耗青春。在一堂无聊的专业课上,临近午餐时间,大家东倒西歪的,李平早趴下了,黑鱼的座位一如既往空着——李平戒赌后,他的“发财工作室”由黑鱼承继了过去。
可那天,黑鱼却意外地回到了教室,陪同他的是一个穿黑色大衣、体型彪悍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大包。平常飞扬跋扈的黑鱼像个小绵羊一样温顺地跟在他身后。
“是他吗?”男人指了指李平。
黑鱼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男人便重重地将黑包墩在李平桌上。
李平被惊得一下站了起来,男人倒是漠然不动:“欠了他多少钱?”
黑鱼拿出一个本子翻了翻,喏喏道:“四、四千块。”
男人嘴角略微扯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拉开了包——这举动引来周边同学的一阵惊呼,因为那包里塞满了一叠叠的百元大钞。
男人拿出一叠钱,熟练地数出四十张递给李平,然后拉上拉链,对着黑鱼道:“下一个在哪个班?”
黑鱼回复后,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教室,留下了不知所措的李平和不明所以的老师同学们。李平愣了一下,也跟着出了教室,老师喊他也充耳不闻。
当天放学后,李平一反常态,坐在地铁站前的座椅上愣愣地抽着烟。我看到了,就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开玩笑说:“咋了李总,今天不去让老板给你打工啊?”
他没有给我任何回应,盯着地上的石砖,烟都快烧到了手指也浑然不觉,突然冒出一句:“你说我还有救吗?”
“说什么呢?今天不才有人给了你一笔巨款吗?”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嘻嘻哈哈地回道,但见他的脸色没有一丝缓和,我才意识到不对劲:“难道,你还在网赌?”
李平沉默,答案不言而喻。
我坐在他身旁轻轻问道:“输了多少?”
“七八万吧。”
“我X……”
李平说,饥饿才是人类最好的老师,靠着借钱才能吃上一日三餐的那段时间,他真的想过戒赌。不过,他最大的失落来源于“烟搭子”们,“以前赢钱的时候,那些人左一口‘平哥’右一口‘李学长’,为了抽‘大龙(九五至尊)’就差喊我‘干爹’了!我一输钱,没了好烟给他们,那群畜生在学校里碰见了,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
李平越发痛恨让他陷入如此境地的网赌。他给联系人列表里的每一个网赌代理都发去了一段污秽不堪的骂人语音,再飞速地将其拉黑删除,以此来获得一丝报复的快感。他清理了手机的每一个角落,确保没有留下赌博APP的痕迹。
他还常常去逛一些戒赌群,以此来获得一些心灵慰藉。与那些动辄输了几十上百万、需要穷尽一生去“补天”的老哥们比起来,他欠下的几千块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但是最让李平恐惧的,是这些赌狗们扛不起赌债与家里人坦白的时刻。许多欠下天文数字的赌狗,家里条件都相当优越,父母几乎都有着体面的工作。但这些受过优良教育的家长们得知自己孩子染上赌瘾、欠下需要以十年为还款单位的巨债后,没有一个不感觉“天塌了”。他们回过神后,除了用最恶毒的语言去咒骂,就只能默默背起这笔债务。
李平不敢也不愿想象,如果他妈知道最为乖巧的大儿子沾染了赌博,并被追债混混上门逼债,会气到做出什么事?所以他从始至终都没想着向家人求助,连弟弟问起,都只是说在玩游戏。
(编者注:“补天”是网赌赌徒之间的一种“黑话”,指给自己制定一个“每日计划”,每天赢多少钱,然后赢多少天,就能偿还完债务“上岸”。)
即使李平已经犁庭扫穴,网赌的邪恶种子还是会继续生根发芽。寒假第三天,李平收到了一个好友申请,点开,是一个顶着擦边美女头像的人,他没多想,便同意了。正当他在回忆是在哪里认识过这样一个辣妹时,对方发来了微信消息:“哥,小妹给您送过年福利啦,有空过来查188福利!”
李平的手指悬在了半空。
混迹戒赌社群后,他自然知道这是怎样一种套路——庄家为了吸引“上岸”赌徒,会让一些客服代理顶着美女头像,根据之前记录的联系方式,以“返水”“发福利”等方式吸引赌徒回坑。他们会给赌客的账户里充一些赌资,只能用于赌博,不能提现,很多赌徒会抱着“反正是免费的,不玩白不玩”的念头再次入局,然后就是反复戒赌,从此再难翻身。
“你都知道是圈套了,为什么还会去玩?”我不敢相信地问。
李平说,他当时自以为摸清了其中的门道:“这些赌狗赢钱的时候都不会想着收手,输钱的时候还尽想着翻盘,最后就是白白给庄家送钱!”可他居然也给自己制订了严格的“补天”计划——每天,只要赢下2000块就收手,输的话,最多也只能是2000块。他还细细算过,假设进展顺利,寒假结束后,他不仅能够偿还所有欠款,手上还能攒下一笔。
所以,他心安理得地领取了客服送来的过年福利,将其作为翻盘资金,开始日夜酣战。
2019年南京的新年静悄悄的,禁放烟花条例颁布以后,带走了过年的最后一丝生气。李平穿着新冬装靠在亲戚家的沙发角落里,对亲戚询问近况的招呼充耳不闻,对他爸皱起的眉头视而不见,就直勾勾看着手里的小屏幕。
正是新一轮赌局封盘倒计时结束,赢钱的赌徒激动地在聊天页面刷发财表情包,输钱的人那些懊恼的话语,很快就被淹没了。李平轻轻咽了口唾沫,手里的身份证缓缓向右移动,每看到一个数字,心脏都会加速跳上两拍。
“6+4+7……17,大/单,中了!”李平兴奋地拍了拍沙发扶手,握着的身份证硌进肉里有点疼——这一轮,他还押中了开奖数字“17”,赔率达到了13倍,账户里瞬间就多了3000多块。丢失的新年活力在这一瞬间又回到他身上。他的账户里已经累积到了1万2千块,不仅能够还清债务,还能换个新手机。
但是他准备提现的时候,却突然犹豫了。
“我定的目标是每天赢2000块,但那天实在太顺了,前几把都还只是押对‘大/小’,最后居然直接让我押中数字,一天就赢了4000多块。我就想着,用这计划外的收入,能不能乘胜追击。”
于是,他退出了提现页面,转而又一次打开了下注框。
“我不要多,赢到2万,我就收手,然后再也不赌!”
“大/双”连续很多期都没有出现过了,他这次选了“22”——他在投注框里输入“da 1000,das 500,t22 500”,只要下一把开“大”,最起码也能把本钱收回来。
封盘倒计时结束,数字疯狂转动,李平不紧不慢地点上了一支烟,然后把身份证盖在手机屏幕上。等待开奖的这几秒钟是他最享受的时刻,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守候在陷阱旁,等待猎物送上门来。
李平一点点移开身份证,“2+5+2(小/单),还是‘对子’”,他的眉毛皱了起来,但是看着账户里的1万块,心里还是相当放松。
思索了一会儿后,李平决定“倍投”——这也是APP推出的一个投注方式,蛮受赌徒喜欢。因为赔率是固定的,赌徒第一把没猜对输掉了本钱后,第二把将下注的本钱翻倍,若是猜中了,刨除两次下注的本金后,还有净赚。这种投注方式的诱人之处在于,只要一直翻倍投注下去,即使一个人运气再差,可只要赢一把,就能连本带利地赚回来。
李平狠嘬了一口烟,坚信下一把会开“大/双”——连续几天赢钱后,他又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开奖规律,刚刚只是小小的失误罢了。他用力地敲下下注内容,“da 3000,das 1000”,稳妥起见,他没有押单个数字。
可惜的是,这一把不管李平怎样对着身份证吹气,开奖结果还是落在了“小/单”上。他疯狂咒骂,嗓门甚至盖过了亲戚们打麻将的声音。几个长辈投来关心的眼神,被李平狠狠地瞪了回去。
短短几分钟,李平3天的“奋战成果”付诸东流。他不死心,想要继续“倍投”,把之前输掉的钱赢回来,但系统页面却弹出了“余额不足,请充值”——要继续倍投,下一轮至少要下注8000块,但他的账户余额现在只剩6000多了。
“倍投”看起来是给了赌徒翻盘的机会,但实际上没有几个人有这么多本金下注。开奖是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上一把的开奖结果也不会影响下一把,甚至有可能出现连续几时次的“长龙(相同的开奖结果)”,那哪是普通赌狗能“倍投”得起的?
就在李平纠结是否继续“倍投”的时候,“嘟”的一声震动,将他的注意力拉回APP页面。“8+9+5……22”,正好是李平前两把下了重注的“大/双”。
李平狠狠地跺了跺脚,嘴里破口大骂,最后一点理智也烟消云散。他当即从花呗里套出2000块,毫不犹豫地充进账户,然后下注了“da 4000、 das 2000 、t24 2000”——他坚信下一把还会出“大/双”。
随着倒计时结束,李平屏住呼吸,脑门上都是汗,这次,他换上一张红彤彤的百元大钞作为“搓奖”工具。
“大、大、大……”李平颤抖着翻开百元大钞的边角,看到结果的一瞬,整个人仿佛被从温暖的室内一下扔进了冰天雪地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又是一把“小/单”,账户显示变成了绿油油的“-8000”。
没了,都没了,还欠下了2000块。
“翻本,我要翻本!”李平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了,他飞速地将还没捂热的几千块压岁钱也“上分”到账户里,又向弟弟借了几千块钱,勉强凑够了倍投的本钱。“只要回本,我就立刻‘下分’,不赌了!”他赌咒道,郑重地将1万多块“梭哈”了“大”。
可即使他用最可怜的目光期盼着,等来的依旧是冷冰冰的噩耗。
“七对!我胡了!”一旁的亲戚发出喝彩,站起身来问牌桌上的人要钱。
李平这才如梦初醒。
过完年,李平回到学校,再次删除了那个APP,也拉黑了美女客服,即使有漏网之鱼往他邮箱里发邮件,他也毫不动摇地删除。为了偿还赌债,李平联系上之前的兼职,重新开始了“学校—打工—回家”的“三点一线”。
而黑鱼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戒赌,哪怕已经欠下几万块赌债,仍然日以继夜地扑在APP上。其实李平做梦都想过上黑鱼的生活:赢钱就带着朋友们去娱乐场所,点上几个年轻姑娘,一群人通宵达旦地荒唐;输钱就问父亲或者朋友借钱,继续投注翻本。
李平曾经一度疑惑,像黑鱼这样从小到大都没有为钱发过愁的人,为什么对赌博乐此不疲?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真正吸引黑鱼的根本就不是中奖后赢的那一点点钱,而是网赌本身——下注后等待开奖的紧张、用身份证‘搓’出每一个数字的刺激,以及押中后的愉悦。这些感觉混杂在一起,让人的肾上腺素不断分泌,即使输了钱,也乐在其中。”
这样的疯狂很容易就感染身边的人,李平不出意外地又复赌了。“发财工作室”的人员也增加了,之前一起抽烟的弟兄,大多都被李平和黑鱼领进了网赌的大门。为了方便交流战绩,他们拉了一个群,PO赢钱的截图。谁赢了钱,就会被一群人起哄要求请吃饭,饭桌上自然也离不开赌。
深陷网赌的赌狗拉身边朋友下水是常规操作,因为大部分网赌平台都有“拉新机制”,只要老玩家邀请来新玩家并赌够一定的流水,就会返给老玩家一定比例的奖励金。新玩家充值的钱越多,老玩家的奖励金就越高——这也是一些负债赌狗的“回血”手段之一。
李平在黑鱼的邀请下,去了新的网赌平台。与半年前刚开始涉足赌博时的小心翼翼不同,见惯了大钱的李平这一次崇尚起了高风险、高回报,每次下注最低都是1000块起。赌运好像再一次降临在他头上,他又达到了“高光时刻”,换新耳机,买新手机,手里的烟变成了100块一盒的“冬虫夏草”……
李平一时风光无限,黑鱼那边的窟窿却越来越大,赌债滚雪球滚到了十几万,不再是问父亲要钱和向朋友借钱能够解决的问题了。他整宿整宿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在一天承受不住同学的讨要后,选择了和父亲坦白。
“黑鱼说他坦白的时候,他老子正在棋牌室里搓麻将。他扑通一声给他老子跪下了,他老子听到他居然在网上输了十几万,立马就把一个麻将牌狠狠砸到了他头上,听说都出血了。”
后来的事,就是我们都看到的那一幕——黑鱼的父亲带着一大包现金,来学校给儿子的朋友们还钱。
“他弄得那么兴师动众,一方面是为了震慑我们,让我们不要再带着黑鱼赌博;另一方面是为了给黑鱼看看,十几万到底有多少,给他一点金钱的概念。”李平说。
十几万对于黑鱼家来说只是毛毛雨,但是谁家的父亲也不愿意孩子沉沦赌桌。是黑鱼声泪俱下的忏悔保证,换得了父亲的一次拯救。
有了父亲的帮助,黑鱼算是暂时“上岸”,又回归了“富二代”声色犬马的生活。可被黑鱼带回了坑里的李平,为了维持住奢侈的日常开销,唯有日夜奋战在网赌APP里。一度赢下过几万块的战绩让他无比膨胀,他的投注完全没了控制,动辄三五千块地下注,一个成年人的月工资,也不过就是他几分钟的输赢流水。
后来李平跟我说,“那个时候的我,每天浑浑噩噩,上课趴在桌上赌,放学走在路上赌,回家躺在床上依然还在赌”,“每天一睁眼,想的就是抓紧时间玩上两把,晚上一直到赌局结束,才依依不舍地闭眼睡觉。一天到头,唯一的盼头就是能在赌博平台上捞回来一点”。
终于有一天,李平发现自己已经问身边所有人都借过了钱,已经根本还不上了。但他脑子里还在想着从什么地方搞点钱来。之前他做过放贷员的兼职,知道高利贷碰不得,也不知幸运还是不幸,他竟然找了一家还算正规的贷款平台贷出了4万块钱,继续鏖战。“我已经不想着赢钱了,只想着能把欠下的赌债还清”。
那段时间,李平走火入魔一般,眼里只有冷冰冰的开奖数字和“大/双”“小/单”等开奖结果。等他输完了那4万块,南京已是春意渐浓,二月兰随风摇曳,阳光照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但是他感受不到任何温暖,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去问过曾经职高的班主任,对李平和黑鱼网赌的事情是否知情?她无奈回答:“有同学透露过一些,我也只知道一点皮毛,问他们的时候,总是像没事人一样,所以我知道的也并不全面。可就算知道,我也只能替他们瞒着,不然学校介入,问题就复杂了。”
毕业后,我和李平虽然分到了同一个公司,但是身处不同部门。
即使对一个有稳定工作的成年人来说,8万块也不都是立马能拿出来的,何况李平这样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我做过奶茶、做过汉堡、发过传单,也上街贴过小广告。卖过健身卡、端过盘子,也在KTV当过服务员……只要来钱的活,我都做”。为了还赌债,李平严格控制生活费,他经常没钱吃饭,就学着农民工师傅买上几个馒头和一瓶矿泉水,蹲在街边将就一顿。他说,这几年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幸好,那些兄弟们都没有催着要还钱,努力了好几年,李平总算清账了。
“你还记得黑鱼吗?”饭桌上,李平突然问我。
我点点头——黑鱼没有按分配跟我们到国企上班,而是突然参军入伍了。
“他终究还是复赌了。”李平淡淡道,“我那时候正在还债,极力劝说黑鱼不要再赌了,可我始终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沉浸于赌博中的黑鱼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诫。他一天天地赌,一天天地输,很快又欠下了十几万赌债。顶不住压力的他只好再一次向父亲坦白,这一次,他爸表现得相当平静,没有责骂和殴打,只是将他带回家中,转给他十几万用于还债,然后就给他报名了秋季征兵。
“那他退伍回来还会赌吗?”我问。
李平没有回答,自顾自道:“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了‘无债一身轻’到底是个什么含义。刚沾上的时候,怕的是把本钱输掉;赢了一些钱后,怕的是错过了某把应该中的赌局;开始输钱后,急的是怎么把输的赢回来;到最后窟窿填不上了,借了贷款,只祈祷着能把本金赢回来。”
我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了。
“唉,真该死,这张彩票又没中。”李平恨恨地将刮刮乐扔进一旁的垃圾桶,抱怨道,“那些刮出40万大奖的都是怎样的‘天选之子’?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我沉默地看着刮刮乐售票机旁被废弃彩票堆满的垃圾桶,头上是各种中大奖的喜报,年轻人们在底下进进出出,似乎跟当年的李平和黑鱼一样,期待着那缥缈的发财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