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的“隐居之地”小组有五万多位成员,我们在组里认识了小雨,她24岁,目前在舟山群岛中一座常住居民不足百人的小岛生活,是一家书店的店员。
这座岛有多小呢,你得把地图放大再放大,直到比例尺显示1:5000,才能看到它的身影。岛上没有快递、外卖、超市,几乎没有现代生活的一切。去市区的船下午三点就会停航,要是遇上台风,将连着几天一班也没有。
电话拨通时是下午五点半,小雨刚刚下班,正坐在海边看太阳一点点掉进海平线。最难过的那天,小王子在他的星球上看了44次日落。而小雨从到来岛上开始,日日重复这个动作,已经独自看了近100次。
孤独和不便是显而易见的。她是岛上唯一的年轻人,经常一整天说不了三句话,只能自言自语。也经历过突然停航,没有东西可以吃的窘境。
这些年,许多年轻人搬去鹤岗、住进终南山,小雨同样带着隐居的愿望来到这座“荒岛”。我们请她写下了自己的故事,想要知道当年轻人选择隐居、选择避世,到底意味着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
这个月刚过半,天气预报已经第九次发出9-10级大风黄色预警。朝远处城市的方向看去,只有飘渺的白雾,没有船只驶来,又是停航。天地之间看不到一丝生命迹象,连平日最热闹的十几只白鹭也不见踪影。我坐在书店里,恍惚自己像身处一个被遗忘的废墟。
这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二年。今年7月前,我在舟山一家新媒体公司任职。更早之前,我还在中餐厅干过服务员。
我的专业是旅游管理,学到大二,疫情爆发,整个行业都停摆了。毕业后想着先考研,也没考上,于是自暴自弃去做体力劳动。干了 5 个月,又去了写字楼,天天被迫加班,工作内容是听老板开小会,张口闭口都是“接触高纬度人物、获得高能量磁场”,觉得很没意思。
6月某日深夜,我日常失眠。心脏和眼皮一同加速跳跃,任何声音对我都是惊雷。3M的耳罩我已经换了2个,它厚重又夹脑袋,戴上后完全无法翻身,可几年来我每夜必须依靠它才能勉强入睡。
那段时间我经常在招聘软件上把地址设置到新疆、青海等一些偏远地区,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喘一口气。继续划拉招聘软件,奇妙地弹出一则本地推荐岗位:书店管理人,地点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岛。
这家书店是舟山本地的品牌,已经开了14家,如今在政府的邀请下入驻了小岛。在招聘详情中,它的要求和城市里的书店无差,负责经营与产品上新、推广等。薪资四千五,比我眼下这份工作少了三分之一,但在最后特意标注提供食宿补贴。
和hr聊起,才知道书店的前应聘者是舟山的一位本地年轻人,受不了荒凉,不愿住在岛上,让老板很头疼。到我投递时,他们已经招聘了几个月,始终没有人应聘,hr招不到人,又向上级提出补贴食宿的特别申请。
别人避之不及的岗位,反倒完美符合了我避世的想法。不过,一个外地女孩去到一个几十个老人生活的偏僻小岛,收不到信件快递,无任何超市卖场,连手机信号也常不稳定,慌张也是有的。
入职前我找个了周末去岛上看看,岛距离城区约5.2海里,唯一的交通是每日仅3趟的轮渡,航程15分钟。两轮车和三轮车也可以上船,来回票价8元,只收现金。坐在绿色漆面的破旧轮渡上,身边只有稀稀落落几个老人。船慢悠悠地破开城市码头黄澄澄的海水,晃荡驶向那头的孤岛。
身处这样年迈的容器里给我一种错觉:像被全世界短暂遗忘。又或者,是我可以将全世界短暂遗忘。岛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荒芜但也安静。我和海滩上的众多海鸥放声打起招呼,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待定的新岛民。
也就是这时,我决定还是跟着心走,辞职和入职一气呵成。
因为交通不便,加上书店基本没有营收,也就谈不上提成,其他门店的店员颇为不愿来岛代班。于是我的休息日总是被压缩至每周一天,毕竟每周必须出岛一次,补充下周的物资。
我的生活从此被割裂为岛上与岛外,而岛外的部分几乎也是为了岛上而服务的。休息日当天,我7点起床,拎着空箱乘8点的轮渡出岛,抵达舟山市区。大半时间花在交通与采买上,对食物的首要要求是保质期得足够长。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再拎着满当当的沉重物资乘轮渡回岛。
岛上的生活则简单、固定,毕竟在荒岛上还有什么可做的呢?早晨八点抵达书店开门,接着打开咖啡机、打扫店内卫生、给花花草草浇水、清点吧台物料……等到下午五点关门下班,就骑单车去海边看日落。小岛不大,骑单车半小时便可环完整座岛屿。
小岛已经很久没来过外人了。像一处桃花源,我是那个意外闯入的渔人,备受打量。7月初来时,几位在小岛上颇具权威的老人隔三岔五就会推开书店的门,女儿是村干部的张叔、大闹过街道社区的夏爷爷、拥有岛上最豪华房子的董奶奶儿子、管理驿站处钥匙的骆师傅。
他们通过交谈拼凑我的信息,乃至8月上岛干活的工人进书店乘凉,都对我的身份了如指掌,“听说你上个月来的,是去年毕业的大学生。今年24岁,没对象,是衢州人吧?”
这里的老岛民往上追溯几代,基本都是逃难漂流来的。他们是一批种子,落入荒岛的泥土扎根。代代下来,演变为随姓氏与血缘分群而居,占据小岛东岙、北岙、西岙、南岙四方,形成一个小小的“江湖”。即便人口愈少,如今总共仅五六十人;也即便每个岙只相隔十多分钟路程,但各岙对别岙的人还是相当排外。
我可能算是例外。毕竟全岛只有我一个年轻人常住,成了他们疑难问题的首选解决人。7月至今,共计帮老人们修理电视2次,打印照片3次,处理发烧事件1次,代充话费2次,处理手机问题6次,教导认字多次。多亏掌握了这些在城市不值一提的技能,我得以初步融入小岛的人际社会。
除了人,岛上还有许多小动物,最多的是小猫小狗,有一次甚至遇到了一只小羊
岛上物资匮乏,现成的食物来源仅两处:一是东岙的家庭小卖部,卖些泡面、火腿肠。二是已经被搬走的候船室贩卖机,装些可乐、矿泉水、过期三明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几十个老岛民自给自足,前方海面捕蟹捞鱼,后方山下耕耘种菜。为了能够长期保存,他们习惯在树上或码头边晒鱼、在门口晒菜,这样看,岛上还是有些烟火气的。如果想换换口味或添置生活用品,便会骑着电瓶或三轮车,乘一早的轮渡出岛。
老人们习以为常的,却让我犯难。作为城市青年,我既不会打鱼,也不会种菜。来岛之后才开始自己做饭,做的也不太好吃。
来岛之前我很少感知过食物的分量。触手可及的餐馆、超市和外卖让饥饿显得不值一提:在手机上动动手指、下个楼转转,也就那么回事儿。可是在这样隔绝的岛上,食物显得尤其珍贵。几个月来,我听过最多的话便是,“你吃饭了吗?”这绝非是客套,而是岛民们认真的问询。几位关系密切的爷爷奶奶常常担心我没有东西吃,会饿死。饿死绝非夸张的词语。
我真面临过无米可煮、无菜可炊的窘境。岛上多台风,如果是夏天,新闻还能提早播报,停航与复航的日子也都明确,我也能不紧不慢地按日子屯食。可当天气渐冷,海风便会出人意料地乱舞,即使讨海大半辈子的船老大也无法预料,停航总是来得措手不及。
因为停航差点饿死,无奈找爷爷奶奶们“化缘”,得米一盆,野葱一把,柿子三粒
11月初的周六,夜晚八点开始大风,一直持续了三天还不见结束,休息日就在狂风中过去,没能外出采买。一周后,早上7:45分,我正准备出岛,又是毫无预兆地停航,并没有提前哪怕一分钟通知。
那些天,夏爷爷来了书店4趟,趟趟搬东西:速冻水饺馄饨、自家腌的辣白菜根、晒的鲳鱼干、若干地里刚薅下来的蔬菜。他洋洋得意地说,“明天如果打仗了,靠我家里藏的吃的一个月都不会饿死。”傻子叔叔家徒四壁,也几次顶着大风跑到书店问我:要不要白萝卜和面条?这里的方言我听不太懂,但几位奶奶路上总招呼的那句“要不要菜?”倒是学会了。
大概在岛上,食物就是最朴实的示好与祝福了。
我厨艺不佳,但渐渐对一米一菜都开始认真,每次饱腹时都会下意识感慨一句:好幸福啊!也对自然多了许多认真的张望,时常对着爷爷奶奶的小菜地目含深情:如果有块小土地,真是件不错的事情。
在舟山的那么多群岛里,这座岛或许是最少人踏足的岛了。孤独在这里非常具象、避无可避:无公务员团队视察的大部分日子里,书店基本没有人来。国庆期间多亏政府宣传,来了些露营的旅人,不过七八十人,却是我见过最多人、说过最多话的一天了。
我守在此处,已是第5月。在被海与风拉长的时间里,我基本与自己独处。
尤其是八九月份,三四场不同名字的台风接连抵达,平时两三位来书店坐的老岛民也困在家中,店内外见不到一个人影,不断敲击窗门的唯有风而已。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直面这样孤独的时刻,听不见任何生命的声音,日与夜只有光线明或暗的区别。
我身处二十多年来最极致的安静之中,可孤独像要烧开的水,沸腾不止。我打开手机,切换各个短视频平台,漫无目的地上下滑动手指,企图用夸张的喧哗填补死一样的寂静,结果更加让我烦躁。
八月中旬有几日,我甚至在凌晨跑到书店外的码头,对着大海狼狈地放声大哭。那是我几日里鲜少会发出声音的时刻,想到这件事,又觉得有些滑稽,继而笑起来。
过去在城市,出门就是繁华的商场街道;发个消息,就能和三两好友聚到一起,自由是可贵的,安静是稀缺的。可在岛上,孤独不是一件可以自主选择的事。
我也不是唯一孤独的人。东岙的夏爷爷或傻子叔叔,他们的亲人死去,徒留他们自己。岛上很多破败的空房,甚至再联系不上本该继承房子的归属人。
我常常在北岙碰到一对日日结伴散步的老夫妻。从盛夏到入冬,我下班后总骑单车由东向北,往西边去看日落,而他们一般从北边始,往日出的东边方向慢慢散步。由此,我与他们相遇,也产生过十多次一模一样的对话:
“你吃过了吗?”
“奶奶,我吃过啦。”
“你是外面来旅游的?可现在又没有船回去了,我晓得了,你是东岙的?”
“奶奶,我是东岙那边书店的。你可以来书店找我玩啊。”
“我孙女在温州,她过年回来看我带好多东西。她厉害得很,在读医科大学,医科大学你晓不晓得?”
“晓得晓得,奶奶,我晓得。”
奶奶年岁大了,记不得人和事。在她看来,我与她的每次见面,都是第一次。于是次次问我吃饭大事,次次向我介绍她最为挂念与骄傲的孙女。
他们的子女在岛外或外地成家立业,鲜少回来。不愿给孩子徒增负担,就留守于此,等待自己或另一半先死去,默默祈祷自己不要成为谁的累赘。
费孝通写,人的当前是整个靠记忆所保留下来的“过去”的累积。时间在这里是一件需要被回忆证明的事情,老人们同我喋喋不休地重复他们过去的人生,我也耐心听着,毕竟这是接待零散旅人外,唯一能够和人进行的交流。还得天气好、他们愿意出门。这些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岛上最年轻的老人。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隐居的念头。小时候和外婆住在山里,长大了些,被妈妈接走,辗转了许多地方,每到一个陌生的新环境,就想:如果能回到山里,和外婆两个人安宁生活着就好了。
后来外婆去世了。我又想,如果在没人认识的陌生边远地,躲藏起来就好了。
这样说来,24岁的此刻,我竟然已经算过上了16岁时憧憬的生活。
周遭的人不大支持我的选择。妈妈希望我回家考公考编,或者随便找份什么工作,只要留在她身边。同辈的朋友有的在读研,有的考入体制或者有其他“正经”工作,有的甚至已经结婚、成家。他们形容我这是“自我流放”,一位已经成家的朋友从我抵达小岛便开始痛心质问:一列火车,脱轨太久就会被主轨淘汰,到时候你自己都找不回来怎么办?你以后到底要怎样啊。
在辞职来到小岛前,我日日失眠。大学并没有教会我什么工作技能,行业的停摆和复苏也由不得我;端盘子的那几个月让我意识到体力和情绪劳动对人的巨大消耗,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写字楼的工作,却也没好上多少。是我太悲观了吗,可毕业后进厂没日没夜拧螺丝的班长、被家人逼着相亲的舍友,所有人都像被一双大手推着,茫然、惶恐地不知要去向哪里。
决定应聘的那一夜,想起2021年年末,那个在教室最后一排突然惊恐发作向后倒地昏厥的同学。又想起每日笑容明媚,可手腕留着疤痕的女友。转到工作小群里那则市内某男子因找不到工作而在小区跳楼的现场视频。还有那个无人问津的醉酒年轻人,过了一个礼拜才在附近海域捞上他漂浮的尸体。
“你们这代人生活明明那么好,到底为什么这样?”目睹捕捞的爷爷好像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我们为什么就过成这样了。好像生活只剩下两种选择,要不就按照社会既定的生活轨道笔挺地前进,要不就像我一样沦落到“流放”的下场。
几个月前的凌晨,我在码头崩溃大哭,哭着哭着,身后传来男人的呼喊声,我吓得打嗝。转过头看,傻子叔叔在远处大喊,让我回去。秋天时,我和傻子叔叔已经很熟悉了。有天他跟在我后头唱歌,看我捡落叶与贝壳,突然笑嘻嘻说,“当时以为你想跳海嘞。”
他的声音和《黑暗荣耀》里的场景重合起来,冬天的汉江旁,原本准备自杀的主角文东恩也是这样拽住了一步步走向江水的房东奶奶,奶奶于是说,“水太冷了,我们等到春天再死吧。”
后来我还是常常去码头。台风接替的日子里,天空的颜色很丰富,映照在海面上,像是一副印象派画作。我独自躺在粗糙的礁石上,云朵一团团散落地很开,从一头流进我的眼睛,然后又轻飘飘地流走。一只螃蟹从我手肘爬过。黑色的野猫或许很老了,它轻叫一声,跳上礁石旁的台阶便趴着不再动弹。
真奇怪,很难形容那个瞬间,只发觉心中胡乱沸腾的开水好像没再烧了。壮阔的自然很大,而我很小,作为生命,与螃蟹、白鹭,乃至遍地的芦苇平等地在岛上默然生存,没有区别。
小岛书店外面有一种水草,一年四季长得都很好,退潮时被收割,一大片倒下来颇有种排山倒海之势。岛上的叔叔告诉我,水草名叫“互花米草”,晒不死、冻不死、淹不死、打药不死,只要有一颗种子漂到滩涂,就会在一个月内向海底扎根二十公分,像血管一样蔓延开,将整片滩涂包裹。
新的一年快来了,我被很多人问过以后要怎么办,远方的家人、亲近的朋友、通过豆瓣帖子找来的网友。坦白说,我从没想明白过。唯一确定的是,我决定继续留下来,就像一颗掉落在小岛的互花米草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