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如果再不破釜沉舟、脱胎换骨,她的人生就要彻底淹没在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中了。
2023年5月的一天,我接到保安的电话,说有人在办公楼底下等我。我匆匆下楼,远远望见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太太正卑微地给保安赔笑脸,她的背有点驼,腰也弓,一件略大的暗红外套显得不太合身。我走近才看清,是同村的青婶,她立马冲上来拉住我的手:“咦,孩儿啊,可找到你了。”
疫情三年没见,青婶老了许多。她笑起来脸上布满皱纹,皮肤又黑又干,花白的头发明显是刚理过,还带着一股劣质药水味。保安不耐烦地示意我们尽快离开,于是我带着青婶走到大楼前的广场上,那里很安静。
我好奇地问:“婶,你咋找到这了?”
“我跟你妈经常联系,她说你在这上班,我来城里看恁妹子,你知道吧?恁妹子也在城里上班,是个高中老师。”青婶热络地说,“你俩常走动走动。”
青婶口中的“恁妹子”,指的是她的大女儿陈曦,虽然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现在同在一座城市生活,但彼此的交往并不多。
简单寒暄过后,青婶开始回忆我小时候她对我多亲,她和我母亲的关系多好,还问我的孩子多大……她似乎是有事要跟我讲,但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在绕圈子。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直接问她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青婶的热情陡然消失,两只眼睛迅速噙满了泪:“说出来丢人啊,但我是没法了,我在恁妹子家里住着也不安心,成宿成宿地睡不着。”正说着,她突然扇了自己一耳光。
我吓坏了,见青婶又要用力去扇自己,马上抓住她的胳膊。她没有我力气大,手就悬在了半空:“都怪我啊,想起来都想扇自己的脸。”
我慌张地表示有事可以直说,我能帮的一定帮。青婶抬起泪眼,乞求道:“你认识的人多,给恁妹子介绍个对象吧!”
其实,我给陈曦介绍过对象。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刚回老家,青婶就拜托我做媒,我想到两个不错的男孩,就去了青婶家。当时陈曦在里屋的床上半躺着,被子盖住半个身子,我坐在客厅里向她描述男方的情况,说有个小伙子和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是个工程师。她马上打断我:“公司上班的不考虑。”我说还有一个小伙子,在市里上班,有房有车,公务员考试笔试刚过,正在准备面试,考上的几率很大。她马上又打断我:“等他过了面试再说吧。”
青婶家的里屋窗户很小,没开灯,光线昏暗,我看不清陈曦的表情。她冷冰冰回答让我失去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趣,但又不好意思直接站起来离开,于是问她考虑找什么样的男生?
“体制外的一概不考虑,只考虑体制内的,最好公检法。”
我觉得陈曦把自己的相亲范围限制得这么狭窄,可能是在刻意回避相亲,便不想自找没趣,胡乱找了个理由就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过问陈曦的婚事,但眼下青婶找上门来,我不忍心拒绝,便勉强说自己会尽力。青婶见我答应帮忙,激动得不行,非要拉着我去吃饭。我看了看时间,刚好饭点,便带她去单位附近吃烩面。
饭间,我们都沉默不语。尴尬许久,青婶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愤愤地说:“我这是被恁茂叔诅咒的啊!”
茂叔是青婶的小叔子,村里人都叫他“老茂”。在我的记忆中,无论春夏秋冬,老茂永远穿一身黑衣靠墙蜷缩着,永远在喃喃自语。我曾经问过奶奶他在说什么,奶奶说他在背书——老茂曾是个文化人,因为没考上大学,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
夏天,老茂和不远处猪圈里掏出来的粪堆融为一体,苍蝇围着他飞;冬天,白雪覆盖他一身,他就像一堆发霉的柴火。村里人在他跟前走来走去,却完全忽视他的存在,偶尔他会拿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有时就用捡来的半支粉笔在墙上写工工整整的楷体字。
那时村里人都穷,青婶夫妇家只有三间破烂的土房,里面挤着五口人。在一个雪夜,青婶的婆婆与老茂住的那间土房塌了,倒了三面墙,只剩下一个隔帘在风中飘荡。临近年关,天寒地冻,泥土结冰,房屋很难修复,婆婆就要求带着老茂一起搬进青婶夫妇的卧室。青婶不同意,说哪有小叔子和嫂子同住一间房的,她只答应让婆婆自己搬进来。
为了这件事,他们一家人吵吵闹闹,各说各的理,最终也没个定论。在那段日子里,老茂就一直独自住在四面漏风的塌房里。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老茂冻死了。过来看热闹的村里人,还发现他在墙上写了一个“绝”字。一开始大家都指责青婶做人太绝,把老茂逼死了,后来,大家又说那个“绝”字是老茂在诅咒自己的哥嫂要绝户。听到“绝户”二字,青婶的婆婆就站在院子里大骂村里人:“舌头刮大风,胡说八道!”
可这些风言风语终究还是让青婶心生恐惧——她头胎生的是一个女儿,那时已经又偷偷怀孕了。当时计划生育政策正严,超生是要罚款的,青婶去乡里打听过,被举报或被抓住,要罚1000元。
那时我父亲在国营煤矿上班,一个月的工资只有75元,1000元对于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说更是一个天文数字。为了能少交点罚款,青婶找到我母亲,给了她300元,想托我在乡里上班的舅舅去计生办疏通疏通关系,为她争取一个生育指标。
可事情还没办妥,青婶怀孕的事就被人给举报了。一天深夜,乡里来了一群人,疯狂地砸青婶家的门,我母亲听见动静,就急忙披了件衣服跑了过去,低声对带头的人说“已经交过钱了”,还报出了我舅舅的名字,那人才招呼其他人离开。
这事算是暂时搪塞过去了,但青婶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于是她偷偷回了娘家,住在村口的一个烟炕(用来炕烟的房子)里。那屋子又窄又暗,只能勉强放下一张床,能容两个人转身,里侧还堆放了许多的杂物,老鼠在里面窜来窜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青婶顺利生产,但令她绝望的是,这次生下来的又是一个女儿。
母亲曾带我去烟炕屋里看望过青婶,她躺在床上,小婴儿躺在她怀里,墙上的土不时地掉下来。我母亲拿出一个用红绳缠绕的、用红纸包裹着的“封子”挂在小婴儿的胸前,那一抹红的出现,才让整个房间有了一丝生机。
青婶却高兴不起来,她一直在痛恨自己无能,说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指标,竟然又生了一个闺女。母亲劝她养好身体,她却决心继续生下去:“哪怕是罚得倾家荡产,逃到天边,我也要生出一个儿子来。”
誓是这样发的,可青婶出了月子没多久,乡里就来了一帮人要她去做绝育手术。我母亲又上前理论,那带头的人把她拉到身边,偷偷地说:“就罚了300,不行,太少了。人家都是罚1000,有的还是1000多。看在都是熟人的份上,至少再加200。”
母亲把话传给青婶,她当着众人的面,把挂在墙上的红封子全部解开,一块两块地往一块凑。红纸扔得到处都是,可还是凑不够200元,她只好把家里压箱底的钱也拿了出来。
带头的人拿着厚厚的一沓毛票离开了,可只过了半年,他们就又来了,还是要拉青婶去做绝育手术:“以前交罚款是允许你生,这次做手术是保证以后不能偷生。”
青婶说啥也不去,任由他们拖拽,愣是抓着门框不松手。他们看青婶死犟,就说如果她不去,就把她的婆婆抓进监狱。老人家当场被吓晕,青婶的丈夫上前与他们争论,结果很快被架上了车,然后稀里糊涂地被拉去乡里做了结扎手术。他回家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青婶在一旁哭得死去活来。
如此,在村里人看来,青婶一家算是真“绝户”了,青婶也自觉矮人一头。她曾向我母亲哭诉自己所受的不公:
村里的后生结婚,妇女们都去帮忙套被子,而她被拒之门外,她知道那是人家嫌弃她没儿子,怕沾了晦气;
村民们种田时自发分成小组浇地,相互帮忙,可就是没人愿意和她家组队,因为她家劳力少,丈夫做了结扎手术后身体一直不好,两个女娃又帮不上多大忙,所以,她家的地永远是最后一个浇的,往往已经过了庄稼最好的生长时节,粮食产量自然年年不足。
有时,这种“欺负”甚至会直接摆在明面上:
同村的妇女和青婶吵架,骂她是“扫把星”、“绝户头”,青婶气得坐在地里嚎啕大哭,却又无能为力;
青婶家盖了新砖屋,会有人明目张胆地在她家临路的一面墙上钉了许多钉子挂玉米……青婶的丈夫想跟那人理论,但青婶只能劝他忍。
在这个村子里,大人活得窝囊,孩子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我小时,有一个炸爆米花的小贩,会定期来村里,孩子们都端着玉米去炸爆米花。陈曦有次去得很早,但她被人推来推去,总也轮不上她炸。一直到天黑,小贩都收摊了,也没给她炸——那小贩也是个势利眼,他常来我们村,知道青婶家只有两个女儿,在村里地位低下,得罪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等这个小贩下次又来,陈曦又是早早地去排队。她性格内向,被人推来攘去也不吭声,就一直默默地站着。她希望有人能够帮自己一下,可没人站出来伸出援手,倒是有人嘲笑她说:“你看这闺女跟傻子一样,杵那干啥?要炸就炸,不炸就走,别挡着道。”
陈曦鼓起勇气也往前挤,想把手中的玉米递给小贩,可小贩故意不接,每次都硬生生地推开。最后一气之下,陈曦终于爆发了,她把一盆玉米倒在小贩的头上,然后又把机器尾部的麻袋硬生生地拽下来,喊道:“都别炸了!”
大人们先是惊讶,之后又骂陈曦是个疯丫头。一个男孩看爆米花炸不成了,当场就和陈曦扭打起来,把她摔倒在地,骑在她身上打,一个妇女不仅不去拉架,还趁机用鞋底来回蹭陈曦的脸,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直到青婶赶来,那个男孩才从陈曦身上起来。村里人都说这是孩子们闹着玩,又指责陈曦把炸爆米花的袋子给拽了。青婶无奈,当着众人的面骂陈曦不懂事,还打她了一顿。
时间流逝,青婶的两个女儿慢慢长大,性格差异也越来越明显。
姐姐陈曦性格越发孤僻,学校放假的时候也不怎么出门,偶尔在路上碰见熟人,就低头假装不认识。久而久之,村里人也开始故意忽略她,有人还在背后说她“性格变态,鳖精”。妹妹陈晨则恰恰相反,她性格大大咧咧,喜欢在街上跑来跑去,见到谁都老远地打招呼:“婶子,下地了?”“大爷,忙着呢?”她的热情让人无法抗拒,村里人评价她说:“这个闺女没心没肺的,一点不见她愁的。”
冬天,在我老家有制作红薯粉条的习俗。粉条做好之后需要挂在户外冰冻、晾晒,一帘子粉条有几十斤重。村里人常看见陈晨帮着青婶夫妇一帘子一帘子地往绳子上挂,就有人打趣:“晨儿,恁妈偏心,光叫你干,恁姐咋不干呢?”陈晨说:“俺姐在家学习呢!考大学重要,不能耽误她学习。”
那些年,沉默寡言的陈曦似乎把全部力气都用在学习上了,但她的高考成绩却连本科线都没过。家里支持她复读,次年高考,她过了二本线,去了省内的一个普通师范院校读书。同年,陈晨考上了高中,三年后,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211大学,四年后,又考上了一所985院校的研究生,硕士一毕业,就被青岛的一所二本院校录取,做行政工作。
村里人都惊讶于陈晨的出类拔萃,就难免比较起了姐妹俩——陈曦大学毕业后准备当教师,可是考了多年都没考上,每次都在面试环节因为表现不够自信被刷掉。那时,她正值婚嫁的年龄,有人见她老考不上,就上门给她提亲,但都被她以“工作没有稳定下来”为由给直接拒绝了。
直到29岁这年,陈曦才终于在县重点高中当上了老师。在河南,重点学校的教师是很受人尊敬的,青婶总算扬眉吐气了,乡邻们也都觉得陈曦这下有挑选男人的权利了。可陈曦连续相了很多次亲,都失败了——直到她遇到王震。
王震是我的初中同学,长得一表人才,又高又帅。他母亲是初中老师,父亲是校长,读书时,他几乎就是个“霸王”,班里的老师学生都不敢惹他。初三那年,王震的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没几年,他母亲就改嫁了。接连发生家庭变故,王震也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在县城里卖热水器,生意做得很大。
王震来我们村相亲的时候,梳着大背头,胳膊里夹个包,手里拿着软中华到处发,一副大老板的派头,给村里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青婶也对他喜欢得不得了。王震的母亲对陈曦也很满意,觉得她是老师,温柔听话,应该是个顾家的好媳妇。王震表现得很无所谓,说只要他母亲喜欢,他就同意。陈曦则低着头不说话,不管旁人怎么问,都不作声。青婶只当女儿是矜持,就默认了这门亲事,双方把定亲的日子都给商定了。
那段时间,王震经常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送去青婶家,还经常开车来接陈曦到城里玩。恋爱中的陈曦似乎也愿意与人交往了,她从城里回来,偶尔会在村口驻足和大家说几句话。
一天,王震又开车来了,可这次他没在村口停车给众人发烟,而是直接冲到青婶家的大门口。他先是重重地摔上车门,没多久,院子里就传出他的咆哮声。村里人都赶过去看热闹,从王震骂骂咧咧的声音中才知道,原来陈曦并没有考上教师编,只是重点高中的代课老师。王震骂陈曦骗婚,要退亲,而陈曦始终躲在屋里不肯露面。王震发泄了一通后,夺门而出,开车走了。
这件事对陈曦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她很快从县高中辞职,然后就消失了,村里人再也没见到她。青婶受的打击也不小,因为村里人除了笑陈曦虚荣,还传“陈晨在青岛干大学老师的工作也是假的”。
青婶脸上骄傲的神色消失了,她又过上了那种低眉顺眼,忍气吞声的日子。
陈曦是34岁那年考上地市重点高中的教师编的,青婶把这件事隐藏得很深,她再也经不起任何的风言风语了。
这个消息是我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我母亲从不搬弄是非,是青婶在村子里唯一可以交心的人,后来,母亲又断断续续地跟我讲:陈曦在市政府旁边买了一套80平的房子,青婶偶尔会去城里住;陈曦买了一辆车,但仍旧不回村。
相比起姐姐,陈晨的人生似乎顺遂得多。她工作之后就开始谈婚论嫁,对象是她的高中同学。他们在青岛工作、买房、结婚,还把双方父母接过去玩了好几天,连我母亲都说:“你青婶的好日子要来了。”
我本以为再后来,我会等到陈晨怀孕生小孩的消息,结果听到的却是一个噩耗:2018年,陈晨的丈夫因急性尿毒症去世了。
那天,母亲让我送她回老家,说青婶住院了。我们就在老家的医院里见到了青婶,她一看到我母亲,就哭得不能自控,一个劲地说:“这都是命啊,谁叫咱命不好呢!”
陈晨和陈曦都在病床前伺候着。陈晨身材瘦高,完全摆脱了从前的土气,散发着职场精英的干练气质,她一直安慰着母亲,青婶就愈发心疼她,搂着她一个劲地哭。我母亲也劝青婶别哭了:“再哭下去,闺女心里该多难受。”可青婶还在念叨陈晨命苦。
陈晨说:“啥命苦不命苦的,人吃五谷杂粮,总有生老病死,如果你说你闺女命苦,那你想过你女婿的父母命苦不苦?他们把儿子辛辛苦苦养大,刚工作成家,命没了,他们二老该多苦。咱得往前看,往前看就不苦了。老在悲伤中走不出来,那才是苦。”
本来是好言相劝,没想到青婶哭得更厉害了。陈晨无奈地朝我们笑笑,又把她母亲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而陈曦坐在一旁默不作声,仿佛只是个外人。
坐了一会儿,我们告辞,陈晨和陈曦送我们出医院。母亲安慰陈晨要坚强,陈晨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就掉了下来:“是啊,我得坚强。我俩从高中就认识,十几年的感情了,难过得不行,但是我要坚强。”
母亲又问陈曦怎么还不结婚?陈曦说没遇到合适的。母亲想再问,我赶紧拉了拉她的胳膊,劝她不要再说了。
回到车上,母亲问我为啥不让问?我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不结婚肯定是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别人结婚的事如果帮不上忙,就不要问三问四的,只会惹得人心里不爽快。”
青婶拜托我做媒没多久,我想了又想,还是约陈曦在一个饭店见了个面。
那天,37岁的陈曦穿了一件碎花连衣裙,外罩一件白色镂空针织衫,头发全部绾起来,显得落落大方。我问陈曦想吃些什么,她笑着说:“都行,你看你喜欢吃什么。”我说那就点几个我们小时候常吃的菜?她却突然露出了尴尬的神情:“除了家乡菜,都行。”
我们聊的不多,因为始终找不到共同话题,我们的交集在老家,但她似乎排斥家乡的一切,只要我一提到“小时候”,她就低下头,三番两次,我看出她不想聊这个话题。于是我问她,工作忙吗?她说还好,“是自己喜欢的职业,所以不管多忙,都干得很开心”。
陈曦慢慢放松下来,主动讲起自己考教师编的经历:
那年她离开村子之后,就把自己藏在出租屋里,没日没夜地刷题。学到最后,合上书,书上的大字小字都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晃来晃去。她又报了面试培训班,想学习如何放开自己。她觉得如果再不破釜沉舟、脱胎换骨,她的人生就要彻底淹没在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中了。
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态度,她终于赶在35岁之前考上了教师编。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宛如新生,闯出来了。
她自嘲道:“唉,我笨,为了考上,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我心事重,曾被负面情绪压垮了。不像陈晨,她既聪明又有主见。我很佩服妹妹,她是一个果敢的人,有清晰目标,从不受外界干扰。她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其实谁都没有她心思缜密,她把人生的每一步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陈曦说起那些年青婶在村里受欺负的事,说她们母女三人躲在家里抱头痛哭。哭完之后,姐妹俩都在暗地里发了一个誓:长大一定要离开村子,带着父母去大城市过好日子。考上大学那年,她本想去外省读书,可青婶不许,她就选择了省内的一所普通院校。大学毕业后,她本想留在学校所在的城市发展,可青婶又哭诉自己无子,老了没人照料,她不忍心,就回到了老家。而陈晨高考填志愿的时候,青婶夫妇也曾极力阻止她读省外的大学,但她还是去了北京。本科毕业后,陈晨继续念研究生,所有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她自己打工挣的,父母也就拿她没办法。研究生毕业后,陈晨去了青岛,青婶哭着说自己养了一只白眼狼,“本来女孩就指望不上,现在又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可陈晨不为所动,说自己努力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离开这个村子,她必须离开。
陈曦讲述这些事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性格并不像村里人传言的那么不堪,她有她的美丽、大方、自信和兴趣点。她有她的世界,只是村里人不懂罢了。
话题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落到了婚姻问题上。陈曦说她没有刻意不婚,只是太想逃离老家,其他的一切都顾不上了。
她从小就恨透了那个村子,恨透了村里的人,家乡的草和木,人和景,在她眼中都是灰暗的。她无数次想逃离,却都在母亲的乞求下放弃了,无奈之下,她想先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可等考上了教师编,又错过了结婚的年龄:“之所以一直想嫁给公检法(的公务员),是因为从小就缺乏安全感,想要有一个强大的依靠。后来也想通了,婚姻这事,一切随缘吧!”
了解了内情后,我建议陈曦把青婶夫妇接到市里住,以后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了。
陈曦无奈地笑笑,低头翻弄着盘子里的食物:“不可能,我爸妈肯定不会离开那里,为这事我们争吵了很多次。他们说我心眼小,记仇,还说那是故乡,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祖先们都在那里,将来他们去世得埋在那里,还得在老家办葬礼,还得请乡亲们帮忙。他们一个劲地催我回去和乡亲们搞好关系,要不然等他们百年之后,连个帮忙料理丧事的人都没有。”
我说:“将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陈曦转身看着窗外,反问我:“将来?”
窗外,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打打闹闹,快乐地跑过,我们默默地看着。
许久,陈曦转过脸,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走一步说一步,不去想那么多了,现在就挺好。”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