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的诞生,被先人赋予了神圣的传说。《尚书伪孔序》说:“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
意思是说,早在三皇之一的伏羲时期,华夏就已发明书籍,改变结绳记事的旧俗。与之相对应的,还有“河出图,洛出书”的记载,汉朝人认为,伏羲之所以画八卦图,是因为看见龙马出于黄河,身有纹路,而大禹时神龟出于洛水,背有文字,大禹据此演为《洛书》。
几千年来,中华典籍浩如烟海,是形态各异的文化载体,从石器、玉器、甲骨、青铜器、秦砖汉瓦、竹简木牍、缣帛纸张流传至今;也是思想与知识的外化,从诸子百家、医学、科技到佛道经学,每一页都是文明的结晶。
中国人的典籍,与文字几乎在同一时期出现。
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年代为3000多年前的商朝后期,为目前已知最早定型的汉字。(此前也有大汶口文化等的象形符号)。
甲骨文本是殷人占卜留下的遗物。他们通过烧灼龟甲、兽骨占卜凶吉,并根据卜兆裂纹,刻上文字,作为卜辞。
在考古发掘中,已发现殷商甲骨文有编连成册的痕迹。考古学泰斗董作宾回忆说,有一次他在整理甲骨时,发现有几块龟甲粘在一起,揭开一看,其右角有“册六”二字,而另一端还有一个缺断的小孔。他推测,这个孔是用来贯穿编连龟甲的,这些龟甲原本应该是完整的一册。
甲骨文的内容包罗万象,一片甲骨上的文字少则几个字,多则上百字,涉及征伐、狩猎、畜牧、农耕、祭祀、气象及灾害等各个方面。从这些无声的文字中,可跨越时空,探寻商代先民的生活,甚至感知他们的喜怒哀乐。
比如其中一片龟甲上的卜辞说:“乙巳卜毂贞(壳上的纹路),王大令众人曰恊田。其受年?十一月。”这是殷人的一个生活片段。乙巳这天,根据占卜结果,商王下了命令,叫平民种田。他问,有好收成吗?史官记载此事时,正是这一年的十一月。
殷商尊重文字与典籍的传统被周朝继承。《尚书》记载,周武王联合其他部族战胜末代商王帝辛(即纣王)后,他的弟弟周公旦对殷商遗民训话:“惟尔知,惟殷先人,有典有册,殷革夏命。”周公向殷人解释说,周灭商是合法地秉承天命,你们看,殷商先人的典籍上不也写着“殷革夏命”吗?
安阳殷墟甲骨文碑林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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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人尚文重礼,仍有用甲骨记录卜辞的习惯,也将文字铭刻在另一种载体——青铜器上。青铜器发展到西周,铭文字数开始增多,成为继甲骨之后又一种重要的文字载体,其中,记录周王任命毛公为执政大臣的毛公鼎铭文,多达497字,在目前所见青铜器铭文中为最多。
毛公鼎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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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前夕险些被运往海外的西周大克鼎,其铭文290字,记载了周天子对大臣克一家的赏赐与任命。通过这段铭文,我们才知道,克铸造大鼎是为了祭祀祖父师毕父在天之灵,感激周天子对他们一家祖孙三代的的提拔。
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西周虢季子白盘,则以111字的铭文,记述了虢国的子白战功赫赫,周王为他设宴庆祝,并赐予弓马的故事。
1976年出土于陕西临潼县的西周利簋,铭文只有4行33字,却记载了一件大事,即周武王在甲子日清晨出兵伐纣,一夜之间就将殷商灭亡。这段史料印证了《尚书·牧誓》中牧野之战的记载。
青铜器铭文,亦是华夏典籍的原典。
周平王东迁洛邑后,进入春秋战国时期。这个时代被批判为“礼崩乐坏”,包括孔子在内的大咖认为,那世道坏透了。
另一方面,也有好事,东周时期,文化中心下移,以前,典籍被西周官方垄断,不能流传于民间,叫做“学在官府”,孔子之前,“惟官有书,而民无书”。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学在官府,变成了“学在四夷”,周王室与诸侯的藏书开始向列国贵族与学者开放。
于是,百家争鸣,著书立说,迎来典籍初兴的时代。春秋时期产生的典籍,不再局限于商周甲骨文、青铜铭文中的档案资料、政教典章,而更注重于表达思想、传播知识,在一个混沌的蒙昧时代,成为华夏民族的启蒙。
孔子正是当时文化名人的代表,他创立私学,门下弟子三千人,精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他还自己动手,对当时已有的典籍进行搜集整理,编成教材,成为我国现存最早的文化典籍:《诗》《书》《易》《礼》《乐》《春秋》,即儒家的六经。
有一句话说,“孔子读《易》,韦编三绝。”说的是,孔子勤读《周易》,因为反复研读,翻了很多遍,连用来编连竹简的熟皮绳子都严重磨损,断开多次,不得不多次换上新的再用。
从文献记载与出土文物可知,这一时期,竹、帛已取代金、石,成为典籍生产的主要材料,直到东汉以后逐渐被纸书取代。
竹简编排成册,有像孔子一样用皮绳的,也有用各颜色丝编成。而制竹简的方法,需将竹子火炙去汗后,刮去青色表皮,以便书写和防蠹。这一道步骤,被称为“杀青”。
“杀青”演示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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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兼爱》中有个故事。有一人问墨子,我们怎么知道先贤的德行呢?墨子现身说法,说我并未与先圣六王生在同时,更未曾亲聆其声、亲见其颜,我不过是靠阅读书写在竹简缣帛、雕刻在金石盘盂上的文字记载,才知道他们的贤德懿行。
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开创的儒家与墨子开创的墨家,并称为“显学”。
除此之外,还有以老子等为代表的道家,商鞅、韩非子等为代表的法家,邹衍等为代表的阴阳家,惠施等为代表的名家,张仪、苏秦为代表的纵横家,孙子、孙膑代表的兵家,许行等代表的农家,吕不韦等代表的杂家,百家争鸣,不胜枚举。伟大的先贤们奠定了中华文化各个领域的理论基础,带来我国古代典籍的初兴,留下了大批文化遗产。
不幸的是,其中不少先秦典籍已经失传,如农家的《神农》、《野老》,名家的《惠子》、阴阳家的《邹子终始》、法家的《申子》等。从诞生到流传,典籍往往会经过无数次涅槃,能够传世至今,更是了不起的千秋功业。
大秦帝国的崛起,始于秦孝公时期的商鞅变法。作为法家人物的商鞅,却主张烧毁与之相对立的儒家著作《诗》《书》等。《商君书》中说,只要百姓不在意学问之争,就会专心于农耕。这无疑是一种愚民政策。
嬴政灭六国后,将商鞅的思想付诸行动。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在一次关于分封制与郡县制的争论后,嬴政采纳李斯的建议,颁布严酷的焚书令,烧毁在民间流传的《诗经》《尚书》等诸子百家典籍。李斯向始皇帝指出,儒生“不师今而学古”,是在否定现行制度,扰乱老百姓的思想。
焚书后,秦朝官方还留存了许多诸子典籍,七年后,起义军将领刘邦攻入秦都咸阳,其他将士忙着庆功,随军的萧何却及时保护了秦朝藏书,使其中一部分避免了被毁的厄运。
之后,骄傲的项羽与刘邦开了场鸿门宴,率大军浩浩荡荡进入咸阳,杀死此前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放火烧毁咸阳宫室。大火烧了三个月,咸阳城中的秦朝官方所藏典籍皆化为灰烬。
当无数典籍毁于烈火中时,一位老者默默守护着他珍藏的《尚书》。在当时,私藏儒家典籍是死罪,伏生曾为秦博士,借机藏下百篇《尚书》。
兵乱马乱之中,伏生回到老家济南,将这些典籍藏于墙壁内。汉朝废除挟书令,在民间搜寻逃避秦火的珍稀典籍。汉文帝听说了伏生这批秦朝典籍的下落,征召伏生进京,但他年事已高,无法从老家山东赶往长安。
于是,汉文帝派大臣晁错前去拜见伏生,请老人家当面传授《尚书》。当时,伏生所藏《尚书》有数十篇已经亡佚,晁错从他手中得到《尚书》28篇,以汉隶书写,后世称《今文尚书》。有学者认为,伏生出生于战国末年。晁错见到他时,他已经90多岁了,早已言语不清,却始终留着一个信念,那就是,将典籍传下去。
秦汉之后,历代统治者皆重视对典籍的搜集、保护。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尤其注重儒家典籍。为保护典籍,皇帝甚至下令将其刻为石碑。
东汉灵帝熹平四年(175年),洛阳城南的太学立起了46块石碑,上书儒家六经,由著名学者、书法家蔡邕用隶书书写而成,此即“熹平石经”。书成之日,前来观赏与摹写的人络绎不绝,每天有上千辆车堵在洛阳街道上。
蔡邕也是一位博学多才的藏书大家,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个有明确文献记载的藏书万卷的藏书家。东汉末年,蔡邕将部分藏书送给了时年14岁、后来成为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而更多的典籍在董卓之乱后毁于战火。
曹操是蔡邕一家的故交,他有一次问蔡邕之女蔡文姬:“我听说你家里先前有不少藏书,你还有印象吗?”蔡文姬答道:“先父的藏书大多已流离涂炭,我如今能完整背诵并记住的,不过上百篇而已。”
蔡邕的万卷藏书逃不过末世的离乱,熹平石经也在千百年间历经沧桑,仅余残石,现存8000余字。在蔡邕所书熹平石经之后,还有曹魏朝廷下令刊刻的正始石经、唐朝的开成石经、北宋嘉祐石经、清朝乾隆石经等。历代贤哲,也在各地摩崖刻石书写佛道经典、文书。中华典籍凝固在山石碑刻之中,至今不朽。
秦汉之后,典籍遭受的劫难更甚于始皇帝焚书坑儒。
六朝焚纬,将曾经大行其道的谶纬典籍付之一炬。所谓谶纬之书,起源于西汉,是一种附会六经经义的著作,对大自然某些偶然现象进行解释,将其视为天下兴亡的征兆,实际上是一种被人利用的政治预言。
西汉末年王莽篡汉,就是假借谶纬之学,哪里有什么祥瑞之兆,他的亲信就往朝廷上报,给王莽包装一个堪比周公的贤德人设。之后,刘秀中兴汉室,也是凭借谶纬之书。到了南北朝时期,皇帝们怕臣民学王莽、刘秀,危及其统治,就下令禁毁图谶之说。
隋朝时,隋炀帝杨广在夺嫡之争中不择手段,登上帝位后,担心世人以图谶说他坏话,命官吏四处搜查天下书籍,疯狂地焚毁谶纬之书,不分官私。至此,谶纬之书基本绝迹,只有《周易乾凿度》一种流传下来。
《易经》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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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纬虽多为迷信内容,但也有不少古代神话、传说、科技的记载,诗、书经过秦始皇与楚霸王放的两把火后还能流传,谶纬之学却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从南北朝到五代十国的数百年间,还有三武一宗灭佛,这是佛教典籍遭受的政治灾难。
两汉之际,佛教传入中国后迅速发展,与本土的儒学、道教形成天下三分之势。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与后周世宗,在其统治期间,为了打击佛教势力,都曾下诏禁佛,大毁佛教寺庙,焚烧佛典。
唐武宗会昌年间,佛教典籍焚毁惨烈,甚至出现无典可藏、无经可读的情况。当时,日本僧人圆仁来唐求法,却被迫还俗,在去长安的路上,他将一些典籍寄放在楚州(今淮安)翻译刘慎言处,当他再次回到楚州时,所藏佛典尽毁。昔日,法显、玄奘等高僧西行,带回佛典,开拓了中原王朝的视野,
每一册典籍,都是先贤的血汗,也是文明的记忆。统治者的独断专行,依旧无法杜绝典籍的流传,民间僧侣、信众、学者不惜性命,将一部分典籍保护下来,最终捍卫了这些宝贵的文化遗产。
这一时期,雕版印刷术出现。雕版印刷,比原本手抄典籍更有效率,只要雕刻一套板,就可大量地印制典籍,但每套板只能印一种书,若要更新,就要另雕一套板。雕版印刷,至迟在唐初已经成型。
贞观十年(636年),唐太宗李世民的皇后长孙氏不幸病逝,年仅36岁,留下一代贤后的好名声。宫女将她所编纂的《女则》十篇呈献给李世民。李世民睹物生情,更加悲痛,下令“梓行之”,以纪念他们夫妻的爱情。
梓行,即雕版印行的意思。这是有史记载的宫廷最早用雕版印刷刊行的典籍,还是一部妇女著作。从此之后,关于雕版印刷的记载逐渐增多。
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年),平民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改良了印刷典籍的技术。中华典籍的生产,又一次发生重大革新。毕昇发明的泥活字印刷,即用胶泥刻字,每字为一印,按照典籍内容排列,随时替换,而非难以修改的整块雕版。
如此一来,印刷效率更快,这比德国人谷腾堡用活字排印书籍,早了四百年。直到清朝,毕昇的活字印刷术仍被广泛采用。
宋末,北方的蒙元崛起,横扫天下,后来参与制定元朝典章制度的汉人姚枢,在做过一阵子小官后,为弃官避祸,携一家老小隐居于河南辉县。在这个河南小城,姚枢除了开垦荒地,每日浇灌,便是用毕昇发明的活字印刷,排版印制《小学》这类书,传之于民,造福四方,后来,他被元朝起用,成一代名臣。
姚枢不仅屡次劝说蒙古贵族停止屠戮,还对儒、道、释、医、卜等各类典籍进行收集、保护,使典籍不再毁于蒙古铁骑的野蛮践踏之下。蒙古军队攻下湖北德安后,俘虏了人称“江汉先生”的学者赵复,姚枢前去劝勉一心求死的赵复,告诉他,只有活下来,他的毕生所学才能传诸后世。
赵复虽不愿跟随姚枢北上,但相信姚枢的传道之心,将所藏八千卷书全部托付给了姚枢。正因为有了这些学者的守护,宋朝虽亡,文脉不绝。
宋淳熙四年抚州公使库刻本《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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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期,我国古代典籍发展达到极盛。永乐帝朱棣为彰显国威,命解缙、姚广孝等千名学者、大臣网罗天下典籍,编成《永乐大典》,
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百科全书,此后大多毁于火灾和战乱,只有800余卷散落于世界各地,不足原书的4%。而毁书最严重的王朝,莫过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