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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文史知识|赵现慧:辛弃疾词中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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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9 10: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史知识丨​赵现慧:辛弃疾词中的“剑”​

 赵现慧 文史知识 2023-10-09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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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是南宋最负盛名的豪放派词人,后世对其词作评价极高,王士禛认为其“为词之变体”(王士禛撰,袁世硕主编《王士禛全集》,齐鲁书社, 2007,2477页),纪昀则称稼轩词“豪迈激越”(陈霆撰,陈景超注释《四库德清文丛·水南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481页),王国维称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惟一幼安耳”(王国维《人间词话》,广西人民出版社,2017,19页)。辛弃疾词意象丰富多样,“剑”意象最具代表性。这些“剑”语或用典、或真实写照、或比喻,蕴含着的复杂人生之感,值得给予更多关注。
一 英雄未老,剑已横秋
异族入侵、南宋偏安、朝廷内部的战和之争,改变了整个社会的发展节奏,也对南宋士人的心灵产生了巨大震撼,身为正统的优越感在铁骑之下变得不堪一击。面对内外交困的局面,辛弃疾意气风发,畅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但现实给了他重大打击。在南宋朝廷中的辛弃疾与南宋朝臣格格不入。“新剑戟,旧风波”(《鹧鸪天·三山道中》),“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这些词极为准确地写出他渡江后的情状。
面对种种阻碍,辛词中的剑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锋芒与力量,多成为比喻意象,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日,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盈盈翠袖,揾英雄泪。

“吴钩”是春秋时期的宝剑,据载由吴王下令制造。因其锋利无比故得此美称。《吴越春秋·阖闾内传》中详细记述了“吴钩”的传奇故事:

(阖闾)复命于国中作金钩,令曰:“能为善钩者,赏之百金。”… …王曰:“为钩者众,而子独求赏,何以异于众夫子之钩乎?”作钩者曰:“吾之作钩也,贪而杀二子,衅成二钩。”……钩师向钩而呼二子之名:“吴鸿、扈稽,我在于此,王不知汝之神也。”声绝于口,两钩俱飞,着父之胸。吴王大惊曰:“嗟乎!寡人诚负于子。”乃赏百金,遂服而不离身。(张觉译注《吴越春秋译注》,上海三联书店, 2018,12页)

“吴钩”这本带有悲壮甚至原始暴力色彩的意象,在后世中却逐渐成为文人笔下骁勇善战、刚毅顽强的精神符号。如“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五》),“腰垂锦带佩吴钩,走马曾防玉塞秋”(李益《边思》)。在辛弃疾笔下,“吴钩”这样的作战利器却只做赏玩之物。辛弃疾写“吴钩”被弃,以物喻己,昔日驰骋沙场,如今却不被重用,只能在建康做个通判,这便将其虽有立功壮志,却是毫无用武之地的悲情烘托出来。邓红梅认为辛弃疾此语“试图将愁苦之情、愤烈之志外化宣泄以求解脱。因而,在这些显示其情绪忽激烈忽低咽的动作里,含蕴着他空有一身复国本领却无人重用、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无人理解的深沉痛苦”(叶嘉莹等主编《辛弃疾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6,77页),也是道出其“无人理解”的无力。
二 弹铗看剑,英雄末路
辛弃疾的剑与动词“弹”连用,构成“弹铗”这一具有标志性的动作,借冯谖弹剑自歌来暗指自己郁郁不得志,如:

弹短铗、青蛇三尺,浩歌谁续。(《满江红·倦客新丰》)
梦连环,歌弹铗,赋登楼。(《水调歌头·送杨民瞻》)

弹铗,典出《战国策·冯谖客孟尝君》:冯谖自恃才高,不甘寂寂无名,渴望得到孟尝君的重视,因而弹剑铗而歌,后人多用“冯谖弹铗”来表示渴望得到重用。辛弃疾用冯谖典故表现个人的不得志。冯谖最终为孟尝君所用,辛弃疾却无望。《满江红·倦客新丰》一词中连用两把宝剑,“短铗”“青蛇”既是用典又是现实写照,“铗”“剑”是他昔日英雄梦的寄托,也是往日战沙场的见证,只是物是人非,对比旧时酣畅,“英雄江左老”(《满江红·倦客新丰》)是唯一能安慰自己的理由了。但是这种理由又难以成立,以至于让词人只能在理想和现实的对比中“欢难足”“伤时哭”(《满江红·倦客新丰》)。《水调歌头·送杨民瞻》为送别词,作于辛弃疾闲居带湖时,词人以“弹铗”言说杨民瞻不得意,极力表现个人的归隐之志,甚至貌似平静地发出“岁晚问无恙”的感慨和对岁月流逝的无奈,然纵览全篇,暗涛汹涌之态溢于纸上。
三 灯下看剑,清杯独酌
辛弃疾喜欢灯下看剑。辛弃疾诗《送剑与傅岩叟》:

莫邪三尺照人寒,试与挑灯仔细看。且挂空斋作琴伴,未须携去斩楼兰。

辛弃疾借赠剑之事,抒发的是个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表现出悲壮孤独之感。
灯下看剑所寓的情感复杂深沉,如《水调歌头·严子文同傅安道和前韵因再和谢之》写灯下看剑:“短檠灯,长剑铗,欲生苔。”“短檠灯”与“长剑铗”形成对比,反衬他生活困窘寥落;剑铗生苔则直接表现出长剑的废弃不用,点出词人久不碰剑的现实。短灯长剑其实是词人的一种自比,面对长久的闲置生涯,词人深感仿佛已是命中注定如此了却馀生。
剑是辛弃疾报国无门时唯一的知己,在灯火之下,影落清杯,人剑相顾。挑灯看剑的老人满目凄凉、壮志难酬: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长期的带湖闲置生活让他陷入到难以言明的焦虑中。在与陈同甫唱和中,酒过三巡,在酒熏和黑夜的遮挡下,辛弃疾又按捺不住取出自己的宝剑在灯下细细地打量。全词用白描手法,以赋的形式铺写,无一字抒情,只将酒杯、剑、灯火、夜色、白发等几个意象串联起来,却把不甘寂寞、不甘屈服、英雄末路的悲哀表现得淋漓尽致。灯下人看剑,剑亦在看人,人与剑是最亲密的战友。面对战友,辛弃疾的心境是异常复杂的,当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理想追求换如今“白发生”的结局。在剑与人的对望中,有辛稼轩自己的无奈、愤慨,也有对宝剑难出鞘的愧疚。词中剑是一种客观存在,也是主观情感的外化,它象征着辛弃疾勇武豪放的精神,展示出他建功立业愿望的同时,也代表着千万个如剑般锋利却只能收入匣中的战士。从前后灯下看剑的情景来分析,明显感受到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年龄的老大,辛弃疾郁积的愤懑不满与无奈压抑非但未减少,反而进一步加深:

长剑倚天谁问,夷甫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水调歌头·送杨民瞻》)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长剑倚天谁问”虽无过多笔墨描述隐逸后自己是怎样的生活状态,却将报国无门的志士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王夷甫好清谈,不理政务,后世以“夷甫诸人”指清谈误国之辈。“倚天长剑”与“夷甫诸人”形成张力十足的对比,突出政治环境的险恶与个人处于主和派压制下的不得志。《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紧扣词题,用南剑双溪的神剑传说来起兴,直言自己登上高楼就渴望得到倚天万里的长剑来扫清西北上空的浮云,将收复北地的爱国之志表达得豪气万丈。陈廷焯《云韶集》卷五评曰:“宝光焰焰,笔阵横扫千军……雄奇之景,非此雄奇之笔,不能写得如此精神。”
同样写剑,词人借助不同意象群,表现出不同的情感。辛弃疾《水调歌头·白日射金阙》写道:“说剑论诗馀事。”词作于淳熙九年(1182),辛弃疾时年四十二岁,闲居带湖,此时他失去用剑的机会,只能与人“说剑”。“说剑”为“馀事”,胸中无奈和愤懑跃然纸上,并用“堪哀”说明被迫闲居的无可奈何。
馀 论
辛词中出现与剑有关的延伸意象,“剑履”就是其中之一,如《水调歌头·和德和上南涧韵,寿南涧》中“青毡剑履旧物,玉立侍天颜”。《史记》载:“于是乃令萧何第一,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史记》卷五三)“剑履”是权力地位的象征。以“剑履”来代指渴望进入到政治权力中心的写法在辛词中得以延续。辛词中与“剑履”有关的词作皆为赠答词,表现出辛弃疾渴望获得政治话语权。辛弃疾以“青毡剑履”称赞韩南涧才华出众和高贵的身份地位。“只今剑履,快上星辰”(《沁园春·寿赵茂嘉郎中时以置兼济仓赈济里中除直秘阁》),借“剑履”赞扬赵茂嘉功德极高、为肱股之臣。同是赠人词作,同样使用“剑履”意象,《声声慢·送上饶黄倅职满赴调》却带着悲伤和失落:“况有星辰剑履,是传家合在,玉皇香案。”《西江月·堂上谋臣尊俎》的“此日楼台鼎鼐,他时剑履山河”,与带湖时期“剑履”词相比语气平缓,这与辛弃疾的生活状态有关。庆元四年(1198)三月,朝中降旨,恢复辛弃疾的祠禄官。
辛弃疾的“剑”寄托他的英雄理想,然而这难以实现。他词中的“剑”很多都是带着动词,如“弹铗”“看剑”“想剑指”“说剑”“卖剑”“看吴钩”等,削弱了剑原本的锋芒,这与辛弃疾本人形象高度符合。稼轩“剑”多表达个人对客观世界的感触和认知,展现了他鲜活复杂的精神生活,揭示了当时许多爱国志士的艰难处境,也道出了许多士人的心声,因此易引起共鸣。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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