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人钟爱家常味道,评价一个本地厨师的好坏,也是看他会不会几道拿手的家常小炒。安顺作家戴明贤曾在书里写道,这是因为安顺人觉得,“偶尔吃一顿酒席觉得好吃,不稀奇;家常菜得顿顿吃吃不厌,才算本事”。在朋友们眼中,罗师傅就有这种本事。』
安顺人喜欢请客是出了名的。三朋五友,结成一个致密的小圈子,今天你做东,明天我做东,一周七天,几乎天天都可以有饭约。吃饭,免不了喝点小酒,不兴劝,然后得“吹吹牛”。安顺人还把各种形式的聊天,统统说成“吹牛”。他们平时约饭找的都是一些家常菜馆,价格不贵,可口下饭。这样的小馆,在安顺很多,不少就藏身在居民楼里,要不是熟人指点,还真找不到。
罗顺成,人称罗师傅,他的餐厅叫“晓乐人家”,我们还在贵阳采访时,就有好几个老饕极力推荐,让我们一定要上他家正正经经吃一顿饭。从贵阳到安顺很方便,高铁不到半个小时,可惜有疫情,车厢空荡荡的。罗顺成给餐厅取名“晓乐人家”,还是十几年前朋友出的主意,那时大家喊他小罗,安顺话的谐音就是“晓乐”,听起来快快乐乐,就拿来做了餐厅名字。
到了安顺,我们按照罗师傅给的地址一路寻去,却走进了一个建筑工地里,犹疑片刻,还是给他打了电话。他嘱咐,继续往里走。进来的路似乎还没修好,一半水泥一半是土,好不容易才绕到了他说的小区门口。我和摄影记者老于面面相觑——把餐厅开在这里面,真够自信!
晓乐人家是2021年才搬进现在这个小区的,罗师傅把一栋楼的顶楼全给包了下来,打通后,开了9个包间。一到晚上,订位都难。我们坐电梯一路直达顶楼,感觉像是赴一场密会。电梯一开,就是餐厅,一条走廊把后厨和几个包房连接起来,走廊里装饰了一些花草,墙上挂着些安顺城的老照片。罗师傅的餐厅不点菜,餐标有几档,40元、60元、80元,来几个人,多少餐标,跟服务员一说,她去后厨商量,不一会儿就拿着菜单出来了。
罗师傅做的是安顺的家常菜,尤以屯堡菜最为人称道。屯堡菜说起来历史可就长了,罗师傅晚上忙,没工夫作陪,于是叫来一群朋友,给我们这两个外地食客好好讲讲。朋友里有大学老师,有机关单位的,也有开照相馆的。一落座,场面热闹非凡。
屯堡,就是以前的军屯,明朝初年征服贵州后,在当地实行军屯制,将士卫戍边疆,就地屯田,所以叫军屯。安顺府是当时的军事指挥中心,保留了大量的屯堡村寨,里面的居民最初大都是来自江淮一带的汉族,代代繁衍,又受本地和周边的影响,于是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屯堡文化,其中就包括屯堡菜。屯堡菜的基础是淮扬菜,但吸收和借鉴了川、湘等不同菜系,杂糅而成,特点是精致简洁,小锅小灶,又能成宴成席。
罗师傅今天亲自下厨。首先端上来的是安顺的红烧肉,当地人叫红肉,这是屯堡菜的代表之一,颜色比平常吃的红烧肉更深,而且是带汤的。屯堡人做红肉,要把新鲜的五花肉先炸一遍,出油后,再按东坡肉的方法去做,皱了的肉会再把汤汁吸回去。
安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搞“三线建设”,从外面迁入了一批服务“两弹一星”工程的军工企业。安顺人在吃的领域也发明了自己的“两弹一星”,即寡蛋、山药蛋和鱼腥草。寡蛋,又叫毛蛋,就是孵化失败的鸡蛋或鸭蛋。很多人视为一道黑暗料理,在贵州,只有安顺这块地方吃寡蛋,而且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据说是从江淮带过来的。可惜寡蛋不是天天有,今天我们就没这个口福。罗师傅做的山药,表皮是不削的,带着须,皱巴巴的,但他用的土鸡汤煮,鲜美,软糯。鱼腥草,就是折耳根,在云贵川都很常见,主要出现在蘸水里,几乎吃什么都可以搭配。
不过,让我最开眼界的还是一道清炒莴笋皮。安顺人喜欢吃莴笋皮,以前是为了节约粮食,削下来的笋皮舍不得丢,想法子做了吃,现在吃笋皮倒成了高级的吃法,市场上卖的笋皮价格比净肉要贵上五六倍。一般餐厅没那手艺,不敢做,但罗师傅炒莴笋皮是一绝,看着普通,像一盘萝卜丝,就放了几个干辣椒和蒜瓣,但吃起来却有意思。笋皮切成细条,爽脆有韧性,嚼在嘴里,本以为会有苦味,没想到十分清甜,说是营养价值挺高。
来的人多,菜也上得多。糟辣肉片、土鸡渎豆腐、水煮儿菜、炒魔芋、血肠,每一道,席间都有人能讲出故事来。我下筷最多的是一道炸小慈姑。端上来时看着像鸡蛋炒的小鱼干,没想到是一道蔬菜,吃起来一口一个嘎嘣脆,下酒又下饭。安顺人喜欢吃的是野慈姑,个头比家慈姑小得多,有根细秆,像只小蝌蚪,做的时候把慈姑头放砧板上用菜刀拍裂,下油锅炸,可以撒上椒盐直接吃,也可以加青椒再炒一下,酥脆入味。
安顺人大方幽默,朋友聚会,当然不只是吃饭喝酒,席间还少不了一些文字游戏。他们爱用四字成语或短语,但只说三个字,留下一个让人猜。比如说请你喝个“天长地”,说的是喝酒(久),也可以玩弄数字,喝个“8+1”,还可以紧跟时事,1949年以后,安顺人说吃饭,就会说吃个“劳动模”(范),喝茶就是喝“人民警”(察)。参与者要开动脑筋,故意“刁难”对方,然后互相调侃一通,一顿饭的气氛就活跃起来。如果你是初来乍到的生人,被逗弄几次,也就松弛下来。很多学校老师是外地来的,没几年,也都跟本地朋友学会了这门语言游戏,增加了些地方认同感。这正是这种饭局的可爱之处。
忙完一大桌菜后,罗师傅终于落座,他穿着厨师服,圆胖脸,慈眉善目,头剃得只剩头发桩子。大概是被油烟已经熏饱了,罗师傅不怎么动筷,他敬了几杯酒,讲了几道菜,然后安静地听大家胡侃。罗师傅是有心人,平时爱好搜集民间菜的做法,开餐厅给了他方便,只要有空,他就出来陪陪客人,“吹吹牛”,来的客人本地外地、行行业业都有,讲到各自在哪儿吃过见过的好东西,罗师傅听了觉得受启发,回去后就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据说已经记了几大本。
等罗师傅腾出空来,他带我们去逛了一趟菜市场。我们早上约在安顺城的新大十字广场见面,吃过早餐后,从广场背后钻进了一条老街。这里以前是安顺的老菜场,两旁都是低矮的瓦房,现在已经被划入拆迁范围,但还有些商户没搬走,生意照做。
前两天没吃到寡蛋,罗师傅决定今天带我们去看卖寡蛋的。到了门口,老板娘刚起来,说今天没好货,改天来了通知罗师傅。寡蛋,在东北、江浙、湖南乃至越南都有,称呼不一,比如南京叫“活珠子”,浙江称“喜蛋”,北方人说的是“毛蛋”。养殖厂定期把没有孵化出来的鸡蛋和鸭蛋送给市场上的商户,他们再来加工,挑拣出好的,蒸熟、去壳,再卖,还有蛋黄可见的叫黄寡,已经有小鸡小鸭雏形的叫儿寡。晓乐人家用的寡蛋都在老街这儿买,蛋好不好,罗师傅上手一捏就知道了,他说,“要挑软和的,有弹性的”。
寡蛋做法很多,煮、卤、煎、炸、烤都可以,但安顺的做法尤其考究。罗师傅说,安顺的寡蛋通常是切成片去炒,儿寡还需去毛,然后改刀成小块,炒的时候,葱姜蒜这些都少不了,辣椒也得用上好的,盖住腥味。可以做成酱香型的,把小尖椒切碎,加甜酱一起炒,也可以清炒,把西红柿剁蓉,放进去一起炒。炒寡蛋,火候是关键,要让它兼具微脆、绵韧的口感,全凭经验,极显功夫。
从老菜市场穿过去,再一拐,到了一幢大楼,底下就是新的农贸市场。卖腊肉、干货的在靠外面的位置,里面的摊位卖新鲜菜蔬。头两天,我们已经在罗师傅的店里领略过了笋皮的美味,今天,我们就打算来看一看它是怎么剥出来的。
市场里剥笋皮的绝世高手是位老爷子,卖了几十年的菜,也剥了几十年的笋皮。剥笋皮的工具只是一把小刀,老爷子用七刀,就可以把一张笋皮完整地剥下来,然后把皮下层的筋丝一根根抽掉,扔进水盆里泡起来。一张笋皮200克左右,卖15块钱一斤,剥完皮的莴笋菜肉只要两三元一斤。老爷子说,现在只有几家老餐馆才来买笋皮,市场上做的人少,他一天也只剥个七八斤,太费神。莴笋皮通常是炒,也可以凉拌,拿盐水一泡,再加点佐料。罗师傅说,绝不能用开水汆,汆了水,味道就淡了,失去了清甜的口感。
逛完菜摊,就要去后面的肉档。今天罗师傅要买的是鸡肉。他经常光顾的那个摊主也有门好手艺。一只整鸡,他用了不到两分钟就使其骨肉分离,肉装进袋子里,剩下的骨架也有用。罗师傅做菜不用味精,每天就用鸡骨架熬一大锅高汤,炒菜时来一勺,当味精用。
去菜市场已经成了罗师傅每天的固定活动,对他来说更是休闲。他每天早上8点准时出门,店里要用的食材,都亲自采购,看好货,谈好价,付了钱,店家就给他把菜留下。他在10点左右回到店里,送货员会把他买好的菜聚拢到一起,送到餐厅。罗师傅感慨道,前几年每天去菜场能碰到不少熟人,现在就少了,他估计开了15年以上的老餐馆,可能就剩四五家。
罗师傅的外公是乡村厨师,以前安顺人家办宴席,不管是农村还是城里,大都是请厨师上家去操办。这些厨师既要会几道上得了台面的筵席大菜,又要擅长民间常吃的家常小炒。到了日子,他们就单枪匹马,带着菜刀和炒菜勺上主家去。罗师傅八九岁开始就跟着外公跑,说帮忙也谈不上,年纪太小,主要是为了能捞上几口肉吃。
高中毕业后,罗顺成进了有名的虹山轴承厂,这家工厂是“三线建设”时期迁到安顺的,生产航空航天零部件。小罗做车工,干了不久,觉得没意思,想出去。1991年,他跟厂里请了一年的病假,跑到贵阳商校上了厨师班,本来要学两年,但一考试,他的刀工不错,有基础,一年半就毕业了。回来后,他开了一家小粉面馆,但没多久,又回去上班。
杨海英和罗顺成是在轴承厂认识的,1992年,两人结了婚。当时厂里效益不好,她也支持罗顺成出去单干。几年后,罗顺成干脆从厂里辞了职,开始四处打工。他先是去了杭州富阳,在富春江边,给一个贵州快餐店当厨师,干了三年。然后去深圳,在一间大酒楼里做厨师。后来,他还去过北京、广州、昆明、上海。他觉得一个厨师,必须要流动,要走出去,才能不断长进。
2002年左右,罗师傅回到了安顺,那时轴承厂已经倒闭,杨海英下了岗。夫妻俩就开了一个小火锅店,叫“虾酱园”,做的是本地的虾酱火锅,40多平方米,四五张桌子。第二年“非典”来了,人心惶惶,很多餐馆都在亏本经营,但他们的小店还是盈利的。杨海英回忆说,那时候他们的女儿上三四年级,还没吧台高,就坐在那里一边看台,一边学习,日子虽然难,一家人觉得挺幸福。
2006年,他们关了虾酱园,到轿子山开了“晓乐餐馆”,做私房菜,也就是后来的“晓乐人家”。做家常菜,仍然是罗师傅的兴趣。此后几年,因为拆迁,他们把餐馆先是搬到虹山湖公园附近,2015年又搬到了清水湾。杨海英对做菜不太懂,但这些年份,还有店里的大小事情,她比罗师傅记得更清楚。
挫折、坎坷也是有的。虾酱园成功后,他们和一个朋友合伙在旁边开了一个大的炒菜馆,对方出资金,罗师傅出技术,生意相当好,但做了一个月,合伙人就把他们挤出来了。“我们当时条件不好,手里也没资金。他是做大餐饮出身,人际关系比较广,又沾亲带故,大家不想把关系弄僵,就干脆退出来了。”杨海英从小在轴承厂里长大,是工厂子弟,也是个爽利人,“有句老话叫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们就该退的时候退,该亏的时候就亏。”
还有一次不愉快的创业经历,发生在2020年。当时清水湾的房子被房东收了回去,夫妻俩就去了贵阳。一个搞房地产开发的投资人请他们过去,还是老样子,他们出资金,罗师傅出技术,合伙办一家餐厅。罗师傅的私心是,把生意做到贵阳,刚刚留学回来的女儿可以在那里找工作,一家人互相有个照应。可是去了之后才发现,投资人资金也紧张,当初拿的设计方案很漂亮,结果入驻了还是一团糟。餐厅开出来后,疫情又不断,虽然没亏钱,但投资人等不及,一个劲地想让罗师傅提高餐标,从最高80元提高到150元。
罗师傅觉得自己做的是家常菜,这个价格不合理。对方又推着想让他做野味和海鲜。这就触到了他的底线。
罗师傅信佛,是俗家弟子,吃素吃了十几年。第一次认识他的人可能都觉得惊异——一个肉菜炒得这么好的厨师,怎么自己吃着素?罗师傅笑笑,说:“不吃肉,我对肉的味道反而更敏感,可以达到一上菜,我就晓得是什么肉,是哪个部位的肉。”罗师傅年轻的时候还去上海、广州的素食餐厅学习过,如今,他也能做一桌漂亮的素菜来。
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外面,罗师傅吃得都很清淡,最爱的是豆腐和白菜,他也不是完全沾不得荤,肉边菜他也接受,这样也就可以和不吃素的人同桌。因这一层缘故,罗师傅的餐厅里从不杀生,鸡鸭鱼都是在外面弄好了再送过去。所以,那位投资人催着他做野味和海鲜,算是犯了罗师傅的忌讳。
在贵阳待了半年,夫妻俩就回了安顺。一回来,就有很多朋友来问:“什么时候开新店,要上你家吃去。”2021年8月,他们把晓乐人家又开了出来。回到安顺后,罗师傅也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节奏,每天早上出门买菜,回来后进厨房加工,客人来了,陪他们喝酒聊天。杨海英说,做菜的人,一定要心情好,心情好了,做出来的菜也不会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