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开始重新向往田野。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用关心绩效周报和末位淘汰,只在乎时节、天气、种子、收成,年轻人对田野的想象,是小森林、李子柒、桃花源。
Carey的社交平台写着“2022弃艺从农”,到现在他的农场生活已经展开了一年有余。
起初这是一个冲动念头:那个无法出门的春天,他在家里种出了一颗番茄,一家人围着小小的果实感叹“过去的番茄味”,唤起了对食物最朴素的期待。
之后,故事搬到了上海郊区,主角是番茄。全世界上万种番茄里,Carey挑选了200种种植,也因此尝到了200种不同的番茄味,“它经过漫长的旅程留下了这么多的品种,大多数人却只能吃到最平庸的味道。”
在伊朗导演阿巴斯的电影《樱桃的滋味》里,主人公因为树上掉落的樱桃动摇了自杀的决心。而因为番茄的滋味,Carey选择留在田野。如果把种地比作一个大型游戏,他才刚刚完成新手教程,但身在土地上,眼里就只有自然与生命的力量。
以下是Carey的讲述。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一个感觉,我们吃的番茄,越来越没有番茄味了,不是小时候吃到的那种自然、浓郁的味道。
2022年春天,我被困在上海的家里,没办法出去工作,物资又很短缺,就干脆自己种。
邻居大爷说番茄是最难种的作物,反而让我跃跃欲试。果然种到一半,番茄苗就长歪了,但就在大爷摇头说“这番茄不行了”的时候,它又奇迹般地长回来了,还长得特别好。
等了4个月,第一颗果实成熟了,我们一家人围着这颗番茄看了半天,把它摘下来,一人一块地分着吃了。它的香气特别浓郁,口感沙软,酸甜味正好,和市场里买来的完全不同,我甚至感觉比记忆里的还要好吃。
这让我对“种番茄”突然有了特别大的兴趣和信心,想着如果承包一片田,有人来了,我就能让他们尝尝真正的番茄是什么味的。
我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对种地毫无概念,但也因此有着一种特殊的向往,想象中的那种生活像诗里写的一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碰巧那时候有个朋友在上海郊区拿了一块地做露营,我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和几个同学在那旁边做了农场。
那块地不大,一共5亩,3000多平米,一年的租金一共6000元,算是上海周边的正常价格。但我没想到,这块地正是我们“折腾”的开始。
番茄算比较娇贵的农作物,对光照、湿度都有严格要求,但我们租的土地地势太低、容易内涝,旁边还是做林业的,遮挡了阳光……如此种种,每踩一个坑,我就后悔一次。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最早,这块土地带给我们的崩溃是,它完全不能种植。
在我们承包之前,这块地已经荒废了有些年头,土壤板结严重到所有设备开进去都没用,第一个月的时间全用来除草了。
等割完了草,再用翻耕机松土,把草根都翻出来,然后堆上有机肥、羊粪来让土壤变得松软。我们光是改土就改了大半年,做农业真不能用天来计算时间。
我们的农场太小了,租农机不划算,所以耕作设备都是新买的。我发现农机网购这一块的路子挺野,可以说是“法外之地”。
一开始我在网上买了一个微耕机,照片里标注的是“五羊本田”,一个中外合资品牌,收到后却根本不是,最糟糕的是用了3个月就坏了,我想要售后,卖家却消失了。
类似的情况还遇到过很多次,最终我们决定放弃网购,转而去问周边的农场和村民,找到附近线下售卖的地方,起码售后能有保障。
在种地这方面,一切先进技术和理论知识都要让位于实践经验。遇到问题时,我查过书,也问过农科院的朋友,但真想快点解决,不如拉个种过地的村民来靠谱。
农民是靠天吃饭的,这是一句常识,但在种地之前,我从没想过这句常识背后意味着什么。
去年夏天,台风过境上海,雨水把整个棚都淹了,积水直接没到脚腕,作物也淹死大半,我们一到农场都懵了,才知道排水和观测天气的重要性,排水泵也是那次才装上的。
好笑的是,认真关心天气后,我还被天气预报骗了好几次,结果发现周围农场上种地的村民都不看天气预报。他们抬头看看云、吹吹风,就能预见雨会不会落下。
农场没有忙季和淡季的概念,从开始种植到现在,这一年半我没有一天是停下来的,特别忙的时候,我们就到旁边的村里去请有过农活经验的阿姨帮忙。
也有一些人在中途想要加入我们,他们带着田园生活的滤镜过来,体验完种地的辛苦,又把滤镜打碎离开。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或许是因为我的目标很短,只想着把种子种下去,把它养大,看它收成。也或许是因为我很冲动,就像我突然决定要来种地一样,也许有一天,我突然就觉得这件事没有意义了。
不管怎么样,我现在还在坚持,毕竟能吃到自己亲手种的菜,是幸运的。
在菜这一块,我们算是能自给自足了。我在网上结识了一群菜友,给他们寄过去不要的番茄侧枝,他们也寄回辣椒的苗,现在长得挺好。
我甚至养了鸡,理由很简单,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鸡,我感觉这是做农民的标配。自家鸡下的蛋和自己种的菜好像是一个道理,都更有味。
有一次,一个奶奶看中了我们的瓜,说是来农场好几次都和我们错过了,天天盼着瓜熟。不想奶奶跑空,就挑了两个“优秀小学生毕业生”,奶奶像抱孩子一样抱着西瓜开心得很。没过多久,她竟然挖了一袋红薯回来,还叮嘱我们放几天再吃更甜。
在周围的村民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回归田园的朴实和自在。村里的阿姨每天收拾菜地、洗衣做饭,大爷在草地上放羊,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但等到收成之后,进入销售环节,又开始了另一种难。
种番茄的时候,你可以把自己想像成一位父亲,严格,也无微不至:
剪掉哪一根侧枝,才能不挡住番茄花的光照;杜绝农药,就要使用高密度防虫网来隔离虫害;此外还要立体种植、人工授粉,人工除草......每一步,都需要“精耕细作”。
秧子挂果之后,我们还会给每一棵秧子都填写日签,计算最适合采摘的日期。
但周边的农场还是传统的销售模式,由分销商统一收购,再出售到超市、菜场全年收购价通常在0.5元-2元/斤浮动,远远不足以覆盖我们的投入成本。
但转向线上售卖,又对果子的外形、运输条件都有比较严格的要求,所以目前我们能够出售的产量并不高。
不过,种地的总体成本比我想象得要少。相比之下,更贵的是时间。
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做农业也不耽误我们搞艺术,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拿着相机,甚至我的种植行为就像一个大型的新媒体装置艺术。
但后面,时间变得越来越少,除了种地,就是吃饭、睡觉。每一天,都要面临和解决新的问题,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这片土地上。
以前我也不知道,原来全世界有一万多个番茄的品种。第一年我挑选了200多个品种种植,筛选出20个能忍受上海气候的,就像做实验一样,很好玩。
我为了种地特意搜过纪录片,却发现,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纪录片,关于农业和种植的却很少,特别是番茄。
唯一一部讲番茄种植的纪录片叫《番茄的胜利》,里面说这种小东西生长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甚至是我们想象不到的沙漠。它经过漫长的旅程留下了这么多的品种,大多数人却只能吃到最平庸的味道。
番茄不一定都是红色的。有一种番茄叫“欧扎克日落”,粉紫色,特别美,表皮就像打了蜡一样光滑。
还有一种俄罗斯来的“条纹蘑菇”,从表皮到掰开的果肉,都是橙色和黄色的条纹渐变。
也有黄色的番茄,比如“冰淇淋黄”,一个日本的品种,吃起来的口感像车厘子,是我种过最贵的番茄。
一般的番茄种子几十块钱就能买几千颗,平均下来一颗也就几分钱,但冰淇淋黄的种子一颗就要7块钱,因此每颗种子都格外珍贵。
不同品种番茄的口感、口味也各不相同,熟度也有讲究。像草莓番茄,我喜欢七分熟的时候生吃,掰开的时候腔种还是绿色的,保留了极致的酸和甜,等到全熟的时候,酸度和汁水就都没了,这个番茄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我种过最好吃的品种是70年代版本的桃太郎番茄。日本人在上个世纪就发现了“番茄没有番茄味”的问题,然后研发出了这个品种。
真正的桃太郎特别甜,带一点点酸味,我在超市里也见到过说自己是“桃太郎”的番茄,但吃起来和一般菜市场里的并没有区别。
至于最接近“儿时味道”的番茄,我觉得是蒙古矮人番茄,酸甜味很淡,但口感沙软,番茄香气浓郁。
除了番茄,我也种南瓜、西瓜和蜜瓜,但我对番茄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可能因为它是我种植的开始,也可能是因为它特别难伺候。
番茄是喜温的作物,因此秋天的时候,我们会去附近的稻田里捡些秸秆给番茄取暖。对稻田的主人来说,收割结束,秸秆就失去了价值,但对番茄而言,这些正是自然的免费馈赠。
不依靠农药和催熟,一颗番茄从种子到果实的要经历150天左右。为了避开上海春天的梅雨和夏天的湿热,我们选择在12月-1月播种,也保证生长期处于一个温暖的季节,但前提是,它得熬过漫长、寒冷的冬天。
1月是上海最冷的时节,夜温最低可以达到-10℃,但番茄在12℃以下的气温就无法正常生长,4℃以下就会死掉,我们只能通过大棚和一些增温设备来维持番茄小苗的正常生长。
很巧的是,我正好用上了以前学到的东西。在学校里,我读的是新媒体艺术专业,互动装置、数字技术都是必修课。因为不放心番茄棚里温度的稳定性,我用传感器和编程做了一个24小时的温度监控,只要超过临界点手机就会报警,我们就要快马加鞭地赶去农场。
这其实挺危险的。最冷的时候,西伯利亚的寒流南下,温度计显示农场室外已经到了-12℃,我们轮流守在农场烧炭取暖,有一次我就差点中毒了。
关于那段时间,我很难想到美好的部分,只记得夜晚很冷,大棚外结着厚厚的一层霜。种地后的第一个除夕,我和朋友们都没有回家,在大棚里像露营一样地吃了年夜饭。
冬季的农田闲得发慌,四周都关了灯,黑漆漆的,只剩我们的棚子还亮着。
第一次收获的时候,橙色、黄色、绿色、红色、紫色的番茄堆叠在篓子里,就像彩虹一样治愈。有的圆润小巧,有的比手掌还大,有的粗粝,有的光滑,有的像胖版的辣椒,有的鼓鼓囊囊得像个南瓜。
我们对着这一大堆奇形怪状、品种不一的番茄,突然体会到了丰收的烦恼——“这要怎么解决呢?”
我们做番茄酱,也吃了各种番茄宴,生吃、糖拌、做菜,全试了一遍。自己种出来的番茄浓郁多汁,不需要加工业番茄酱提味,相反,还要兑水。
自己种过之后,就知道种出“番茄味”并不难。市面上的番茄失去味道是因为品种和激素,是人为提高产量的结果。所以我种番茄,不想使用农药,也不想破坏生态,我想尽可能有机地、可持续地去种植。
Carey自己杂交试验的品种,因为是第一代还不稳定,给它取名为“月蚀”
以前我从事的拍摄工作看起来是创意生产,但大部分时候我都是被逼着生产,在甲方的要求里做出一个不是自己的、也不喜欢的东西。
种地充斥大量重复性的体力劳动,但我心里是放松的,我知道这个作物种出来是我自己的,它的成长、结果,都掌握在我的手里。种植考验人的耐心,常常跟作物对话让我平静了很多。
刚刚过去的8月,棚里白天的温度超过了45℃,所以我们早晚摸黑去农场照顾作物,剩下的时间拿来补觉,黑白颠倒的作息,让我们收获了每一天都不一样的日出。
终于要到秋天了,这是农场最美的时候。秋天的天总是很高,一阵大风过后,空气和天空都会变得纯净。我站在这些作物的旁边,面朝田野,风吹日晒,眼前的景色,就像印象派的画一样美丽与广阔。
人们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但在我看来,种地的结果仍然充满不确定。农业需要科学与严谨,却也是最变幻莫测的,失落和成就感每天都有。
土地不会100%回报你,但我知道,经历会。
作者 坚果 | 供图 Carey | 微信编辑 李晨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