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地区曾经是重要的蔗糖生产和输出中心,这段历史也给潮汕人民的生活留下了甜蜜的烙印。他们对甜蜜的热爱是浓烈的,也是分明的。』
周昭植经营的“周湖鸭脯店”隐藏在汕头峡山街道的一条小巷子里。下午2点多,当我们拐过街口的周氏宗祠进入这条巷子时,离着一百多米远就闻见了烟熏的味道。此时周昭植正在店铺里忙碌着。一只只本地菜鸭已经用红糖、五香粉、醋和盐在盆中提前腌制。腌制好的鸭子用米字形的鲜竹片撑开,脖颈伸展,脚翅向内弯曲,身子压得扁平,好似一把阮一样的中式弹拨乐器。周昭植将它们悬挂在木桶桶壁的铁钩上。木桶的中间,一盆点燃的木炭毕毕剥剥地燃烧着甘蔗渣,将香气源源不断地送到鸭子身上。
周家的店铺已经经营了50多年,招牌上“周湖”的名字,就来自于周昭植的祖父。熏制好的鸭子颜色棕红,食用时可以蒸熟或者与姜葱一起炒。它的口感发甜,这甜味来自于调味的红糖,也出自蔗渣里的残余糖分。鸭脯其实在汕头是非常小众的食物,只有贵屿和峡山的几家店铺在卖,很多潮汕人都没有吃过。正如这项特产在逐渐远离人们的视野,它背后关于甘蔗种植和贸易的历史也在渐渐被湮没。
为什么要用甘蔗渣来熏制鸭子呢?因为甘蔗从清代开始在潮汕广泛种植,甘蔗渣就是甘蔗榨糖之后的剩余物,十分方便获得。汕头潮菜研究会会长、“煮海”餐厅主理人张新民告诉我,潮州素称“平原沃野”,清初之前每年都有大量余量供应福建,而自从广种甘蔗这样的经济作物后,清初竟然闹起了粮荒。大量蔗糖生产出来,就需要贩卖。那时全国的中心市场北在天津、南在苏州,成为了潮州商人的目的地。鸭脯这种烟熏的方式,推测就是潮商从江南一带学来的。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于外糖的倾销,潮汕的蔗糖业曾经一落千丈。
直到上世纪30年代,陈济棠主政广东期间,开展了广东糖业振兴计划,兴建了一批机械糖厂,情况才有所改观。在张新民读初中的70年代,潮汕乡村仍有大量制糖的土糖寮存在,在甘蔗田中冒着袅袅的烟。后来随着糖生产的饱和,糖厂的布局更加集中,潮汕地区几乎是只有甘蔗种植,而无糖厂了。周昭植对我说,他们的蔗渣都是来自陆丰、东莞和湛江那边的糖厂。他们每年会统一采购一次蔗渣,然后慢慢用。附近的饶平、澄海等地仍然有蔗农种甘蔗,但因为收购价格市场波动大,种的人越来越少了。
长久与甘蔗相伴的岁月,必然会给潮汕人民的生活留下印记。那些实物的留存是最先消失的——张新民说,现在走在潮汕的乡间,除了偶然还能看见废弃在村头榕树下的榨蔗用石绞车,曾经发达的蔗糖业已经难觅痕迹了。反而是风俗习惯依然保存在民间。“甘蔗和蔗糖具有两种属性,一个是甜蜜,另一个是繁殖力强,截节插种后就能繁衍生长。因此,甘蔗及其制品蔗糖就成为了这些属性的象征物,在民俗活动中广泛使用。”比如,今天潮州仙田乡和溪口乡有个叫作“钻蔗巷”的活动,当游神队伍经过的时候,街巷两边的人要举起带头带尾的甘蔗,让游神队伍从甘蔗巷底下穿行而过,这就具有祈求添丁的含义。
而在潮安区的鹤陇村,每年则会在农历二月初一举办一场“赛糖狮”。“糖狮”完全是用花生和糖黏合而成的狮子造型,小的几十斤,大的能达到1000多斤。过去人们用此敬奉神明,希望保证来年甘蔗的丰收,作为一般的祈福活动也就延续了下来。
甘蔗继续以有形或者无形的方式出现在人们的日常饮食生活中。潮菜上桌的时候,几乎每道菜都要配一酱碟的蘸料,这是因为早期人们为保存食材,尤其是海产品而进行加工时只做淡淡地调味,这就要依靠后期辅助的佐料来补充滋味,逐渐形成了这样特殊的饮食制度。有一种专门搭配炸物的蘸料叫作“橘油”,具有酸酸甜甜的口感,主要原料是白砂糖和金橘汁。按照张新民的说法,早期的橘油来自甘蔗制糖过程中留下的糖水,是对下脚料的再次利用。
▲潮菜中一切炸物都要配橘油,而橘油的产生和制糖相关
除了这种隐秘的方式外,甘蔗在每年秋冬季节大量上市的时候,也是一种人们喜爱的水果。只不过这些都是清甜多汁的果蔗,而不是用来榨糖的那种纤维较粗、含糖量很高的糖蔗。此时潮汕人喜欢用甘蔗来煲羊肉,作为秋冬进补的一道菜肴,就连菜市场卖羊肉的摊子也会为客人将甘蔗段配好,甘蔗有一定去膻和吸附油脂的作用,又能为汤带来一丝清甜。
那么在自古就不缺糖的潮汕地区,当地人又是如何将糖用于烹饪的呢?和我刚刚探访过的苏州和无锡不同,潮汕人并不会去表述糖有增色、提鲜,或者让酱汁黏稠的各种功能。“糖的放入,主要是起中和温味的作用。好比盐下多了,我们叫作盐太硬了,那么就加糖让它温和一下。”汕头东海酒家的老板、以坚守传统潮菜著称的钟成泉这样对我描述。他把潮菜的食材来源分为海洋和田园两类。“你常会听潮汕人夸食物好吃,叫作‘好鲜甜啊’,这是说食材本身新鲜而本味鲜甜,并不是调味料的作用——刚从海中捞出来的海鲜烹煮后是鲜甜的,刚从田园采摘回来的蔬菜烹炒也是鲜甜的。”
潮汕人也讲究提鲜,只不过提鲜依靠的是一种古老的调味品——鱼露。张新民说,最早的鱼露是腌制咸鱼时排出的鱼汁。这些鱼汁的成分除了盐,主要是鱼类蛋白分解产生的多种氨基酸,既具鲜味也有营养,就留下来当作调味料。“老百姓也管鱼露叫作‘腥汤’,我小的时候还有小贩推车沿街叫卖,家里人就会让我拿个瓶子去打腥汤。”潮菜烹饪的秘诀之一是“厚朥猛火香腥汤”,无论是煲汤还是炒菜,基本都要添加鱼露。鱼露的存在感在炒蔬菜中更为明显,一道简简单单的清炒芥蓝能够格外鲜美可口,就是猪油和鱼露的共同作用。
▲黄源盛饼店里,女工们正在制作潮汕传统茶配——腐乳饼
不过,仅仅是用来中和调味是不足以消耗充沛的蔗糖的。潮汕人民把对甜的爱好和用糖的智慧放在了蔚为大观的甜菜、甜汤和甜点里。在这些食物中,糖的使用与食材的配搭同样玩出了花样,并且甜味可以达到的浓烈程度,足以让一个外地来客深深地震撼。
潮汕人吃甜的表现之一,是在宴席里安排“头尾甜”,也就是开头和结尾都要安排甜味的菜肴。我对此不太理解,一开头就吃甜的,还能吃下去饭吗?钟成泉给了我这样的解释:“首先,‘头尾甜’的安排是在婚庆或者做寿的宴席当中,是有美好寓意的;其次,头甜必须清淡,多为甜汤,也就是糖水,尾甜则可以浓重,这样就不至于一上来就吃饱了。
比如婚宴当中,先来一盆百合莲子甜汤,就象征着百年好合。”潮汕宴席对于菜式搭配和甜咸安排都是相当讲究的。“八个人围坐一张八仙桌,从头到尾要上十二道菜。食材要结合时令特点,烹饪方式也不能重样。除了头甜和尾甜之外,下半场六道菜里还会穿插一份点心。而这个点心是咸口的,或者是‘美点双色’,也就是一甜一咸两种,纯粹甜口就和最后一道甜菜重复了。”
钟成泉端来一份姜薯绿豆甜汤,让我感受“头甜”的甜度。姜薯是一种地域性食材,只在潮汕的潮阳和惠来部分滨海地区的山地种植,冬天正是上市的时候。它外表看上去和山药一样,用特制的刨刀打成薄片下在糖水里马上熄火,具有一种脆韧的口感和清香,同时表面的黏液也让它很爽滑。绿豆则要提前浸泡去皮,只剩下绿豆瓣蒸熟后下锅煮。简简单单的甜汤背后功夫也不少。和街边糖水店里售卖的甜汤相比,宴席上作为“头甜”的甜汤甜度是降低了不少。
种类繁多的是“尾甜”,因为不管什么样的一桌宴席,结尾的肯定是一道甜菜。芋头是潮汕人特别青睐的可咸可甜的烹调食材。多年前,我在北京的一家潮菜餐厅第一次吃“白果芋泥”,就被它的甜香击中,只是当时不知道里面有如此多的糖和猪油。“过去放糖多是为了存放时间久。学厨的时候,师傅说的是芋头一斤、白糖八两、油朥四两,现在糖和油都要降低一些。”钟成泉说。芋头选的是淀粉含量高、很粉很糯的那种,广东当地或者福建、广西的均可。
▲甜绉纱肚肉就是甜甜的猪五花肉,潮汕宴席中作为“尾甜”出场
将芋头切片上蒸笼,用刀反复平压碾成泥状,然后就要用到潮汕烹饪中的“羔烧”技艺,也就是下大量的糖同烧,让食材处于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的十分浓稠的状态。不同厨师之间,芋头、白糖和猪油的比例不同,火候和时间不同,也就造成了口感的分别。钟成泉的版本依然是老派风格的浓厚和香醇。他形容自家芋泥“好吃又热烫,想吃又太甜,让人又爱又恨”。
芋泥再结合其他,又能继续产生多姿多彩的甜菜菜肴。钟成泉的东海酒家,只要提前预订,就能吃到那些别处已经不做的、费工费时的潮汕老菜。就像一道“原粒金瓜芋泥”,是用整个南瓜做容器来装芋泥,南瓜则是完全可以食用的——要提前用糖腌渍12小时,再用中火慢慢熬煮,让糖浆渗透到南瓜体内。吃起来两种甜蜜是不一样的质感和香气。
芋泥做馅料,用糯米粉团包上轻轻压紧再去油炸,就是一道潮式芋泥油粿。上世纪90年代,一位有钱的香港客人来到东海酒家,想吃点不一样的东西。钟成泉于是想到了用燕窝来搭配芋泥,结果大受客人赞赏,成为了餐厅的一道名菜。比起金瓜芋泥那种甜上加甜的做法,淡味的燕窝正好中和了芋泥的甜蜜,也让这道朴素的食材陡然起了身价。
芋头又可以用“反沙”的方式来加工成一道“反沙芋头”。初听到“反沙”,以为是本地特殊的一种技法,其实和北方所说的“挂霜”是一样的。北京冬季的街头,卖糖葫芦的摊档有时候也会卖一种叫“糖雪球”的食物,也就是挂霜的山楂。无论反沙还是挂霜,都是将白糖融化成糖浆后再投入已经炸熟的食材,反复用锅铲搅拌,慢慢糖浆就会在食材表面均匀凝结成白色的糖霜。钟成泉有一道拿手的“反沙金银条”,用的是芋头和番薯切成条一起来做,金银双色,还有口彩。这种烹饪处理,吃的是一种对比的感受。糖雪球是一种甜和酸之间的碰撞,而反沙金银条则是外表脆硬的糖壳和里面糯烫的内芯形成的差异。
芋头、番薯和南瓜这样质地的食材做成甜口并不叫人诧异,而把苦瓜做成蜜饯听上去就有点不敢相信了。潮汕人素来看中苦瓜清热解毒的作用,但怎样将其中令人不快的苦味去掉却要花费一番心思。潮汕最常见的一道菜式是苦瓜猪肉煲,靠的是先将苦瓜飞水,再在炖的过程中让肉汁渗入而盖住苦涩。钟成泉从民间学来了蜜饯苦瓜的做法,于是就有了这道“红枣苦瓜”。和处理南瓜相似,苦瓜也是先要提前用糖腌渍,再在浓稠的糖浆里熬煮。最后苦瓜会变为一种墨绿的颜色,质地又很透明,仿佛玉石一般。吃到嘴里,连苦而回甘的过程都没有了,就是极甜的一块,好像一下子用蜜封住了嘴巴,但好在苦瓜的清香还保存着。
“什么食材能做成甜的呢?我认为,只要不逆反就行。”钟成泉对我说。他所说的逆反,就是食材和甜味搭配之后,有违和的效果。“你总不能把响螺片做成甜的吧。”可是当钟成泉准备了一道“甜绉纱肚肉”给我尝的时候,我还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肚肉就是猪五花肉。它经过处理并不肥腻——五花肉要先用清水煮释放出部分脂肪,再抹上薄薄的酱油晾干。接着整块油炸的过程又会让肉流失一部分脂肪,也会让猪皮形成绉纱的效果。
然后依然是要经过6小时白糖的腌渍和糖浆中的炖煮,最后捞出来切片浇汁。虽然抹过一层酱油,但这道菜吃到嘴里是彻头彻尾的甜,所以它是作为“尾甜”出现在餐桌上的,并非算是一道荤菜。“有好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家还会专门预约品尝这道菜呢!”钟成泉一边说着,一边好像早已经忘了刚才说的年过七十要注意饮食习惯的发言,一连两三片肉下肚,直呼“太过瘾了!”。
为什么潮汕人会用猪肉来做甜品呢?上世纪70年代,当钟成泉第一次和老师傅学到这道菜时就已经在想这个问题了。他推测,还是因为当地人做点心时会用到腌渍的肥肉粒这个东西,所以对这种口感不会感到陌生。可是,在我刚刚走访过的苏锡地区,点心的馅料也会用到糖渍的猪板油丁,但并不会把整块五花肉做成甜的。钟成泉还曾经做过一道接近失传的手工菜,叫作“反沙朥肪酥”,是让张新民评价“吃后会尖叫的潮汕甜品”。反沙的意思已经明了,而用来进行反沙的对象则有些复杂:将猪纯粹肥膘的白背肉用糖渍的方式变成完全透明的玻璃肉,然后玻璃肉加上冬瓜册(用糖腌渍和反沙的冬瓜)和芋泥裹上粉浆进行油炸,这就形成了朥肪酥。仅仅想一想这几重甜蜜相交叠的滋味,我的脑子已经在嗡嗡叫了。
“我把不能理解的菜品也都恢复和继承下来了,就留待更多有智慧的厨师去阐释它吧!”钟成泉说。仍然有不少食客慕名而来品尝这些极致的甜菜,老菜能有知音,便是它们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