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和他的弟子走散了。在郑国都城的东门外,他东张西望,脖子伸得老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郑国人纷纷赶来看稀奇,他们没见过长得这么奇怪、这么高的人。《史记》说孔子被称为“长人”,估计有姚明那么高。
弟子子贡在城里寻找老师,逢人就打听。一个书生打扮的郑国人告诉他,东门城墙外,有个长人,额头像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但腰部以下比大禹短,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活像一条丧家犬……
书生没说完,子贡拔腿就往东门跑。一看,果然是老师。
子贡向孔子讲了郑国人对他的印象。意思是,郑国人骂你像条丧家犬呢。
没想到,孔子不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郑国人说得很对呀,我就是一条如假包换的丧家犬。
弟子们想激一下老师,不料老师幽了自己一默,自黑出了新境界。
估计孔子听到“丧家犬”这三个字,心里肯定咯噔了一下:这,简直就是我大半生的真实写照啊!
孔子是个理想主义的入世者,一心想要做官,按照他的理念改造一个国家。从55岁率领弟子离开鲁国开始,他四处奔走,周游列国,核心诉求是想觅得一个有道之君,践行他的政治理想。
可惜处处碰壁,终不为用。他曾面对黄河感慨:“丘(孔子,名丘)之不济此,命也夫!”
然而,我们常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对孔子来说,同样如此。
他没有机会从政,从而有大把时间教书育人,开创私学,探索教学方法,将毕生所学授予弟子。
孔子堪称有史以来官场上最大的失意者,却也是史上最伟大、最成功的教书匠。
孔子20多岁的时候就开办私学,招生授课,一些著名的弟子,比如颜回、子路等,很早就跟着他学习。那时候没有“毕业”的说法,很多人追随他一生,活到老,学到老,不要文凭。
孔子不光要“输出”,还要不断“摄入”,这样才有新鲜的知识、做人的道理,可以让弟子学习一辈子。因此,他除了终生自学、拜访名师(比如老子)、在干中学之外,尤其强调“圣人无常师”,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我的老师,只要他有值得学习的地方。
用现在的话说,孔子的教学理念中,“教学相长”是相当重要的一环。
何以见得?
大家都知道,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最喜爱的学生,但有一点,孔子对颜回不甚满意,并提出过批评。
那就是,颜回“不违”,对老师唯命是从,亦步亦趋,不提反对意见。孔子因此严厉批评他,说颜回“非助我者”。
意思是,颜回不是对我有帮助的那个人,他把尊师当成了绝对服从,不利于教学相长、师生相互提高。
那么,谁是孔子心目中,最有利于教学相长的好学生呢?
子路!
在所有弟子中,只有子路三番五次地怼老师,给老师提批评意见,简直就是孔子身边的监督员。
反之,孔子更是经常对子路进行批评教育,有时候甚至对他的鲁莽进行嘲讽。书中记载,说是孔子“哂之”。
但是,这不影响孔子对子路作出相当高的评价。他说:“自吾得由(子路,名仲由),恶言不闻于耳。”
一般的解释是,子路孔武有力,只要有他在身边,别人就都不敢说孔子的坏话。其实,这样理解是错的,搞得孔门跟文身寸头金链子的天安社似的。
孔子真正的意思是,有子路在身边,他怼我,监督我,并阻止我作出错误的决定,这才使得我免于挨骂。
公元前496年,55岁的孔子达到个人仕途的巅峰,这一年,由他这个大司寇代理鲁国国相事务。他把鲁国治理得井井有条,朝着富强之路狂奔。
隔壁的齐国吓坏了,担心鲁国这样崛起,首先被吞掉的肯定是我们呀。于是,为了阻止鲁国崛起,齐国想了个坏招,给鲁国统治者送出“糖衣炮弹”,将80名美女、120匹骏马送给鲁君。
这些礼物安置在鲁城南面,执掌大权的季桓子以工作的名义前往视察,结果泡在那里,不想走了,数日不理朝政。
这时候,子路最早提醒孔子:老师,这个地方不能呆下去了。
他怕老师也顶不住诱惑。
孔子起初还有些犹豫,听了子路的话,打定主意离开了是非之地,开始周游列国。
那个年代,周游列国没有火车高铁,还时常有政治动乱。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大致走了卫、曹、宋、郑、陈、蔡、楚等国,虽然大多数都是小国,相当于在今天山东、河南境内打转,但已经相当不容易。
孔子受到的人身威胁,不下三次。
最困难的一次,他和弟子们被困陈、蔡之间,断粮了。
公元前489年,江南的吴国忽然攻打陈国,楚国发兵救陈。孔子师生避乱南行,从陈都宛丘(今河南淮阳)到蔡人聚集区负函(今河南信阳)之间有百里路,因为频繁战乱,田园荒芜,人烟难觅。
他们最终粮尽乏食,只能靠煮食野菜维持生存。
绝粮困境让孔子师生面临巨大的考验。
多日生不了火,生啃树皮野菜,到第七天,弟子们一个个病恹恹,情绪低落,怨念四起。这时候,孔子依然弦歌不绝,讲诵不衰,仍然兴致勃勃地给弟子们讲课,还配乐伴奏呢。
子路和子贡听不下去,开始闲言碎语,说:“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籍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
就是说,我们的孔夫子到哪哪不顺,与他作对的坏人却越走越顺。我们都落到这种境地了,他还有心情玩音乐,这君子无耻起来也没谁了。
颜回在捡野菜,听到他们的对话,回去跟老师报告。
孔子这才知道,弟子们误会他的意思了。身处逆境,他想通过音乐来鼓舞弟子们的士气,让他们嗨起来,不要垂头丧气,结果弟子们以为他……
孔子把子路、子贡喊到跟前,对他们进行了一番逆境教育。他打了个比方:“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然后还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用现在的话翻译就是:世界以痛吻我,我必报之以歌。
在顺境中坚守君子之道,很容易。只有在逆境中,看一个人能否坚守大道,才是判定他是君子还是小人的根本标准。
总之,君子穷时可以独善其身,小人穷时则会祸乱天下。
弟子们恍然大悟。子贡差点痛哭流涕,说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几乎经不起绝地考验。子路受到鼓舞,跟着孔子的琴声,跳起舞来。在他们的带动下,士气终于振作起来。
孔子趁热打铁,继续对弟子进行启发教育。
他说,我们不是狮子、老虎,为什么在这旷野上流浪?我们追求和坚持的大道错了吗?我们在这里绝粮受困是为了什么?
然后,针对弟子的回答,孔子一一进行批评、引导,阐发追求大道的意义和他们受难的价值,从而把弟子们视作痛苦的绝粮逆境,转化为他们人格修养的一场磨练。
正因为孔子的人格魅力,在他周游列国期间,途经各地,不断有人投拜到他门下,跟着他一路做个“固穷”的君子。
孔子经过蒲邑,遇到叛乱遭包围,有个叫公良孺的弟子带着五辆私车跟随孔子,甚至拔剑要加入战斗,保护孔子一行。
如果孔子的学说没有吸引力,人格没有感染力,这些异国青年不会舍生卖命终生拜他为师。
史载,孔门有弟子三千,受业通身者七十七人。这么多学生,每个人性格、趣味、追求各异,孔子却都能因材施教,随时点醒。
他时常采取情境教育模式,比如几个弟子围坐,让每个人说说自己的志向,然后根据弟子的叙述作出点评。尽管他往往不认可一些弟子的追求,但还是表达了充分的尊重和畅所欲言。
用他的话来说,不过各言其志罢了,无须上纲上线。
在这种宽松的学习环境中,孔子言传身教,结果每个弟子都能成材。
从55岁离鲁,到68岁回国,孔子在外漂了14年,最远到达楚国边境地区。
在楚国,当时的隐士圈里藏龙卧虎。这些隐士又有些不甘寂寞,逮住机会就出来羞辱孔子,还要挖孔子的墙角——把他的弟子挖过去,一起归隐耕田。
有一次,孔子要找过河的渡口,让子路去问路。子路遇到两个隐士在耕作,遂打招呼。
一听是孔子的门徒,两人开始对着子路唱衰孔子:你看这滔滔浊水中,尽是一些弃礼绝义、寡廉鲜耻的人,谁能使他们改变呢?你与其跟随那个“辟人之士”周游列国,还不如跟我们这些“辟世之士”在一起呵!
孔子听说后,很是失望,不过还是信心满满地感慨:唉,我们总不能与鸟兽一起生活吧?我不是人类的一分子,又是什么呢?假如天下有道,谁还会如此受累地到处奔波呢?
言外之意,正因为天下无道,我才要积极入世,参与社会变革。
隐士主张“避世”。孔子主张“避政”,只要避开坏政治,不与其同流合污就好,对社会事务的态度还是积极的。
尽管跟这些隐士志趣各异,孔子依然希望能够跟他们对话。
孔子曾说,我和这些隐士不一样,没什么可以,也没什么不可以。
社会是一本大书,在周游列国的过程中,孔子把广阔天地和一切际遇,都当成了课堂和教材。甚至在问路这样的琐碎的情境里,弟子们通过孔子的言行举止,都能领悟到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以及求同存异的宽容精神。
当68岁的孔子饱经沧桑回到鲁国,重新在杏坛下授课讲学的时候,这个世界也许没有改变,未能如其所愿,但他自己变了,他的弟子也变了。
他的教学方法,变得更为前卫,更为多样。此前14年,他与弟子们边走边学,边学边教,游历践行,教学相长。在艰难困苦的遭遇中磨练意志,在实际活动中提高各种本领。
作为老师,他时时刻刻以身作则,言传身教的程度,与学生的密切互动程度,均堪称空前绝后。他树立了为人师表的最佳典范。
他的弟子们,在他的悉心培养下,个个成龙成凤。他自己不为政治所用,但他的学生成了他最好的作品——他们有的出将入相,有的学问一流,变成老师的骄傲。
楚国令尹子西曾对楚王说,楚国的使节不如子贡,辅臣不如颜回,将帅不如子路,官尹不如宰我。
可见,孔子的弟子们有多出类拔萃。
孔子培养的不是书呆子,而是治世能人。他不是教书,而是教人。
他经常对弟子说:“不患无位,患所以立。”
什么意思呢?不要愁没有职务给你,要愁的是自己有没有任职的本领。
他说,熟读《诗经》三百篇,交给他政治任务,却办不通;叫他出使外国,又不能独立去谈判应酬。这样,纵使读得多,有什么用呢?
因此,尽管与今天隔着2500年的时光,但孔子开创的游历教育模式,仍然值得当下的素质教育工作者们好好琢磨和学习。
一个在现实中最失意的政治家,最终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教育家,这就是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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