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丨寒门博士生，枪杀了他的导师

源济

在人间丨寒门博士生，枪杀了他的导师

高孜然 在人间living 2023-09-05 04:30 Posted on 北京

撰文｜高孜然 宋禹莹  编辑｜燕青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美国，8月28日，北卡罗莱纳大学教堂山分校（简称UNC）。

这是开学第二周的第一天，当地时间下午1点刚过，枪响打破了校园的宁静。

被发现时，死者严资杰已经倒在血泊中。他38岁，UNC文理学院应用物理科学系副教授。

枪声来自 Caudill Lab 实验室大楼，有学生试图从楼里翻窗逃跑。校园内，数十辆闪烁着应急灯的警车驶入，武装警察开始搜查校园。人们双臂高举、排成一列，神情紧张，从建筑物里走出来。

枪声响后的90分钟，距离事发地一英里处，警方逮捕了一名身着黑衣的嫌疑人——

该校在读博士齐太磊，34岁，中国人。

◎ 8月29日，齐太磊第一次出庭 ｜ 图源：AP News

据美媒（纽约时报）称，死者严资杰是嫌疑人齐太磊的导师。这起枪击事件迅速在全美掀起热议：

这个中国留学生，为什么枪杀了他的华人导师？

最初，一些 IP 定位显示在美国的网友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猜测，这可能是一起因“华人导师压榨学生”而导致的命案。他们在社交媒体上写道：

“在国外读书一定要远离华人导师”

“华人导师都把学生当成免费劳动力，可劲儿压榨”

“嫌疑人一定是受不了导师的欺辱才揭竿而起的”

但事实上，从目前多方取得的信息来看，严资杰与这些网友猜想中的形象有出入。

在熟悉的人眼中，严资杰个子高高瘦瘦、性格温和，是个有幽默感的人。

UNC应用物理科学系系主任丁格曼斯（Theo Dingemans）回忆，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严，是“一位出色的聆听者”，“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之一。”

◎ 严资杰工作照 ｜ 图源：UNC官网

2005年，严资杰22岁，在华中科技大学取得了计算机和材料工程的本科双学位后，前往美国东部的伦斯勒理工学院（RPI）继续深造。

杜兰大学（Tulane University）的道格·克里希教授（Prof. Douglas B. Chrisey），时任RPI材料科学与工程系教授，是严资杰的导师。他在一封书面陈述中回复凤凰网，RPI那时没有导师愿意收严资杰为学生，是学院硬把他“塞”给了自己。没想到，这名全校公认的“有史以来英语水平最差的学生”成为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学生——硕博期内，严资杰发表了17篇高水平论文，拿到了博士学位。

克里希教授回忆，严资杰总是“带着灿烂的笑容”和“令人惊叹”的实验报告，敲开他办公室的门。他发现，这位学生表面上是个安静的人，“但一旦把话匣子打开，愿意和你聊他生活里的一切”。

克里希教授和他保持着一种“轻松融洽的师生关系”，“他会认真对待我的批判性建议。在他的职业生涯后期，他会挑战我的建议，我们因此产生了更多的学术互动。”

读博期间，严资杰曾回过北京。一名自称是其本科同学的网友“黄滚”回忆，与本科同学聚餐时，严资杰曾向他们诉说，遇到克里希教授是件幸事——“有的学生找了华人导师，特别‘卷’……而他的导师克里希教授已经有了终身教职，所以没给他多大压力，他的学业很轻松。”

在美国，“终身教职”是教授、讲师们追求的“终极目标”。一旦拿到，教授们的聘期可以延续到退休，在职期间没有考核、解聘的压力，不仅能实现稳定的经济收入，还能享受终身津贴。

UNC方面向凤凰网表示，2019年入校担任助理教授的严资杰，已经在今年1月获得了终身教职。而据美国高等学校人力资源专业协会公布的数据显示，美国终身教职的平均年龄为49岁——相比之下，严资杰可以说是年轻有为。

◎ UNC学生缅怀严资杰 ｜ 图源：UNC官网

“像所有从事实验研究的教授一样，严也很难吸引优秀的博士研究生到他的实验室工作。”克里希教授认为，他们专业方向的博士研究生通常不具备独立研究能力，需要导师大量的帮助和指导。

2022年1月，齐太磊来到UNC攻读博士，加入严资杰的研究小组，成为该小组的三名博士研究生之一。

◎ 严资杰（左二）生前和齐太磊（右三）在实验室合影丨图源：UNC官网

在严资杰指导下，过去一年里，齐太磊共发布了两篇论文，其中一篇被SCI收录，一篇被SCIE收录，并且齐太磊均为第一作者，严资杰是通讯作者。

如果一篇论文有多位作者署名，第一作者往往被认为是对研究贡献度最高的成员，主导了大部分实验工作，而通讯作者则是课题的总负责人，提供研究指导、实验场所、经费等物质资源。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在重要期刊上发布论文，是博士生毕业的重要标准；对教授而言，第一作者的身份是申请经费、职位晋升不可或缺的因素。

在当今的学术圈里，教授抢学生第一作者身份的案例并不罕见，但严资杰并没有这么做。

严资杰在芝加哥大学做博士后时的指导教授诺伯特·舍尔（Norbert Scherer）表示：“他非常擅长与研究小组中的其他人互动，并指导年轻人、学生和其他博士后研究员”。

克里希教授也认为，严资杰曾经常帮助实验室的其他学生，并且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会得到什么回报。

但这样一位导师，发现自己的学生有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

克里希教授在社交媒体撰文说，就在枪击事件前不久，严资杰提及，自己的一名博士生出现了心理问题，“有妄想症状”。“他已经和学生沟通，希望他能先尽快毕业，保持心态稳定。”克里希教授说，严资杰表示当时已经向系里反映了该情况。

“科研的确很辛苦。研究生、博士生们都会感觉压力很大，经常因为实验失败、论文被拒而苦恼。当然，我希望像严的学生一样的人，能得到他们需要的帮助。”

克里希教授并未明确指出，那位被心理问题困扰的博士生是谁。但齐太磊在社交媒体上的表达似乎证实了一些猜测。

2022年7月17日，齐太磊在推特上发文：“我觉得人们侵犯了我的隐私。工作时，我觉得我只是在向我的老板展示我在工作，而非是因为兴趣工作，这贬低了我工作的意义，太恶心了。”

10月31日，他发文：“不管是说我懒惰，还是说我工作很努力，他们都在试图侵犯我的隐私。我怀疑他们只是想向导师打我的小报告，以此来控制我。” 而后他又在这条推文的评论区留言：“但是很奇怪，当我和我的导师说起这件事时，他说没有人和他说过我的坏话。所以这些人窥探我的隐私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偷窥欲吗？”

◎ 图源：齐太磊个人社交媒体

今年7月31日，他在推特上发起了交友公告：“我想交些新朋友。我是一名博士二年级学生，对纳米粒子合成、光捕捉、自组装、光谱分析和机器学习感兴趣。在日常琐事方面有点呆，非常热衷于讨论研究。如果想交朋友，请联系我”。

不过，从推文时间线来看，即便与同学相处不融洽，齐太磊也从未想过放弃学术生涯。

今年5月，他还在推特上分享着自己的学术进展和思考，7月30日，他和导师共同发表了关于《金属纳米颗粒的光学结合》的论文，8月1日，他在社交媒体上发文询问，“怎么才能找到博士后岗位”。

1990年左右，齐太磊出生于河南省新乡市封丘县大沙村，家里房子十分破旧，一到下雨天，雨水漏得遍地都是。齐太磊和弟弟住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床、两张小桌子、一盏挂在木棍上的简易电风扇。

据大河网报道，齐父患有肝病，身体虚弱，齐母一边照顾一家老小，一边种地。家里的六亩地是全家人唯一的生活来源。

九派新闻报道，枪击事件发生后，大沙村村民回忆，齐太磊自小性格内向，不打人、不捣蛋，时常帮助腿脚不好的母亲下田干活儿。

按公开的履历推断，齐太磊的学子路似乎走得比普通人更艰难一些。他的学术生涯里填满了复读、延迟毕业，以及百折不挠。

他复读了不止一年，终于在2010年高考放榜时，以624分的成绩考上了武汉大学物理科学与技术学院。比他小两岁的弟弟和他同一届高考，考了同分，在封丘县的高考理科成绩中并列第四。

在公开发布的照片里，兄弟二人笑着向镜头展示着通知书。分头去两地念书时，当地政府前来相送，称他们是“家乡之光”、“全村骄傲”。

◎ 齐太磊和弟弟向镜头展示录取通知 ｜ 图源：大河网

齐太磊的领英（LinkedIn）页面显示，大学期间，他主修物理、辅修工商管理，本科延毕一年拿到了双学位。2015年，他到苏州新材料研究所和南方科技大学做了近四年的科研助理，直到2019年才远走美国，到路易斯安娜州立大学攻读材料科学的硕士学位。

在美国读书不到半年，新冠疫情爆发，中美之间往返航班机票价格飞涨，齐太磊的母亲和父亲在此期间先后过世，他没能回老家参加父母的葬礼。

2021年年底，他又比同学推迟了几个月才研究生硕士毕业。毕业后，他拿到了UNC的全额奖学金，进入严资杰研究小组攻读博士学位。

这是一所全美排名第五的公立大学，QS排名前100，曾诞生9位诺贝尔奖得主。

资料显示，美国博士岗位竞争格外激烈，就算顺利进入了课题组，还可能面对极高的淘汰率。一篇发布在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的论文显示，2019年，不同领域博士的流失率在36%到51%之间。

据此，有中国网友在社交媒体上做出一系列猜测。如自媒体人九边认为，“齐太磊的推文我过了一下，感觉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可能是有一些做科研的天赋的，但是不高”，更要命的是，“人年龄一大，心就开始不在状态了”。

也有人说，齐太磊和导师严资杰“年龄差不多”但“地位差很多”，二人朝夕相处，容易“嫉妒或心理不平衡”。

除了齐太磊在推特上的密集吐槽（目前账号已被封禁），截至凤凰网发稿，尚无更明确的证据表明，他在美读博科研期间，究竟经历了如何的“精神炼狱”。

正是这样一位典型的中国“寒门贵子”，最终向自己的导师举起了枪。

受害人严资杰并不是一个“完美受害者”。其导师克里希发文声称：在过去几个月里，严资杰一直在准备和老婆的离婚官司。2022年6月，他曾被前妻和丈母娘指控“掐脖伤害他人”(Assult by strangulation)，在当地县治安官办公室的网站上留下了记录。

然而，严资杰在逮捕不久后就恢复了人身自由，网络上没有审判记录显示其罪名成立。与此同时，严资杰的丈母娘先后两次因“企图伤害”和“违反家暴禁令”受到指控。

这则消息披露后，“导师剥削论”又回归舆论焦点。有网友推测，也许是严资杰私生活的一地鸡毛让他精神紧张，于是工作时化身冷血导师，无情压榨齐太磊。

但这一推测又受到其他网友的质疑：如果他真的是这样的冷血导师，齐太磊怎能在短短的一年半时间里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发表两篇高质量论文？

一时间众说纷纭。

◎ 学生用十字绣缅怀严资杰 ｜ 图源：小红书用户樱柯柯柯柯柯

受害原因尚不明了，但美国警方可以证实的是，严资杰死于一把9毫米口径手枪。

据纽约时报报道，齐太磊被逮捕时，警方没有找到他行凶的枪支，也仍然不确定他是通过何种途径获得的枪支。这是今年美国发生的第49起校园枪击事件。

根据美国联邦法律和北卡罗莱纳州地方法律，持学生签证的齐太磊没有权利购买枪支。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年3月起，在北卡罗来纳州购买枪支变得更容易了。当月，州政府投票通过了修改枪支相关条例，购买手枪不再需要治安官颁发的“持枪证”，还允许本州的持枪者向居住在本州的亲朋好友赠送枪支，前提是持枪者判断对方能够合法地拥有、使用枪支。

Lexipol是一家专门为公共安全部门提供咨询服务的公司，它的一项报告指出，大多数美国校园枪击案凶手都是霸凌行为的受害者，许多枪手都曾被嘲笑、贬低，甚至被排斥，以至于人们认为复仇或报复成为他们行动的强大动力。

另有论文指出，引发美国校园枪击事件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校园霸凌（87%），二是不按照医嘱服用精神药物或者精神药物的副作用(12%)。大多数校园枪击案凶手声称或留下证据表明他们是严重和长期欺凌的受害者，经历过羞辱感，有过自杀或报复的想法。其中，有75%患有精神疾病的学生没有接受心理健康服务。

在愈发宽松的枪支政策下，获得一支手枪似乎不是一件难事。学校方面，也并不能阻止存在心理问题的学生购买枪支。

直到子弹的爆破声响彻UNC的天空，没有任何官方机构知道齐太磊非法持有了一支枪。

当地时间8月31日，UNC校园中心的大草坪上，聚集了超过六百名学生，他们正在举行枪支安全集会，谴责齐太磊的暴行。当天，校园里标志性的钟楼为已故的严资杰教授而鸣。

◎ UNC学生缅怀严资杰 ｜ 图源：UNC官网

一天前，严资杰的家人、UNC的教师和近5000名学生举着蜡烛为他守夜。当一位院长站在人群前言辞激烈地谴责着凶手时，严资杰的大女儿坐在第一排止不住地哭泣。

两天前，齐太磊身着橙色囚服，短暂出庭。当翻译告诉他，他最高或将面临死刑判决时，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9月18日，这名亲手杀死导师的博士生，将第二次出庭。

*实习生刘禹铄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