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到了千年后的今天,“鱼米之乡”的江南之秋,也是从舌尖拉开帷幕的。 』
《晋书·张翰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晋时,吴人张翰在帝都洛阳当官,一入秋,因思念家乡的吃食而果断辞去京官,这段美谈在后世传为佳话。其实,即便到了千年后的今天,“鱼米之乡”的江南之秋,也是从舌尖拉开帷幕的。
汪曾祺说: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一立秋,鸡头米上市,芡农们提篮在大街小巷叫卖:“阿要买鸡头米?”家乡的鸡头米颗粒饱满,圆如蚌珠,旧时只有富贵人家才消受得起,当年,我祖母待字闺中,最爱把鸡头米与银耳、桂圆、红枣、莲子、冰糖一起炖,汤汁黏稠,养颜美肤。
当然,最经典的吃法当属清汆,即在冰糖水里焯一下,洒一把干桂花,一勺入口,鸡头米软糯弹牙又有嚼劲,汤水里带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美味从舌尖渐向喉咙扩散,芳香溢齿,甘泽润喉,诚如家乡文人范烟桥所赞:“银瓯浮玉,碧浪沉珠,微度清香,雅有甜味,固天堂间绝妙食品也”。
我的家乡河港纵横、湖泊棋布,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滋养了茭白、莲藕、水芹、鸡头米、茨菰、荸荠、莼菜、菱等“水八仙”。倘若把“身娇肉贵”的鸡头米比作水中贵族,那么,市价亲民的莲藕就是水中的草根族。家乡有谚:“荷莲一身宝,秋藕最补人”,藕有多种食法,最简单的便是切片生食。将鲜藕削皮、切成薄片,一顺溜排放在瓷盘中,洒上白糖,即切即吃,白莲藕嚼之几乎无渣,且满嘴都是清清爽爽的甘甜。
家乡人对吃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比如,在田螺里塞肉、在鸭肚里填满八宝饭、在绿豆芽里嵌鸡丝,于是,糯米塞糖藕成了秋令小食。选取生涩粗胖的老藕洗净,切下顶部一小段,将泡好的糯米用筷子慢慢捅进去,填满每个藕孔,再盖上切下的小段用牙签固定好,放入砂锅,加水清水、冰糖,大火后转小火煮至藕熟起糖皮,关火待凉,捞出来切片装盘,淋上桂花糖浆即可上桌。原本脆生生的莲藕变得粉糯糯,吃在嘴里,藕断丝连,糯米的香糯、冰糖的清甜完全融入莲藕的内心,伴随着桂花的浓郁,一口一片,唇齿生香。
“水八仙”之一的莼菜出自太湖洞庭山下,堪与洞庭碧螺春茶媲美,两者同样碧绿、同样蜷曲、同样清香可人,且同样一芽一叶,故称之为“水中碧螺”。书中记载莼菜“香脆柔滑,如鱼髓蟹脂,其品无得当者”,其实,莼菜本身没有味道,全在于配料和一锅好汤。在江南,莼菜的黄金搭档是银鱼,做好这道菜,一要有好汤提鲜,鸡汤、鱼汤皆可,二者勾芡不宜重,勾成浆糊反为不美,莼菜最好“过桥”,即莼菜加佐料在油中过后,捞在另外器皿中备用。羹上桌后,将莼菜轻轻滑入羹中,出汤的莼菜翠绿清爽,端上桌,舀一口汤,滑溜溜的穿过舌尖到喉咙,趁热咀嚼一番,莼菜鲜润滑嫩,混杂着银鱼的鲜香,让人食欲大开。
都说“草木不敌三秋”,太湖的湖鲜却是越往秋越肥美。往年一到秋汛开捕季,三万六千顷太湖“水上有白帆,水底鱼虾肥”。其中,“太湖三白”至鲜至美:银鱼剔透、白虾晶莹、白鱼鲜亮,堪称个中翘楚。太湖银鱼细腻鲜嫩,做成羹汤,吸一口,火柴棍似的银鱼,鱼贯溜入喉腔,细密嫩滑,一个“鲜”字被浓缩成点滴,口感完胜鱼脂蟹膏。将鲜银鱼焯水、断生,放入鸡蛋液,再加葱花、盐、料酒等,如平常炒鸡蛋一样,翻炒均匀即可出锅,这道鱼蛋佳肴鲜嫩美味、柔若无骨,在太湖船菜中堪称一绝。
太湖白虾个头不大,壳薄肉嫩,通体透明,俗称“水晶虾”,即便煮熟,依然通体色白如玉。白虾不同于普通青虾,拿来油爆、煎烤未免暴殄天物,唯有白灼方能还原鲜虾的本真味。美食家陆文夫先生在洞庭东山吃白虾时,意犹未尽地要求:“太湖白虾,再来一份!”将鲜活白虾呛醉装瓶,再往瓶里加姜末、葱、醋、盐、红腐乳汁等佐料,卤一下即可开食。装盆上席,一只只虾儿似从酣醉中初醒,“噗噗”蹦跶起来,白虾在老酒和红腐乳“助攻”下,嫩生生、鲜啧啧、甜津津。
太湖白鱼“身窄而长,鳞细肉白,甚美而不韧”,传统的做法是清蒸,简单的料理手法,反而最能保留湖鲜的纯正,品出一个“鲜”字来。白鱼体型偏长,得取出看家“大鱼盘”来盛放,将鱼身纵向一剖为二,喷上料酒,抹上盐花,姜块切片放鱼肚里,撒上蒸鱼豉油,上锅大火清蒸,清蒸白鱼一定要蒸透,只因银白色鳞片下含有厚厚的鱼脂,只有时间足够方能使皮下鱼脂化为汁水渗入肌理,才能吃出肥腴鲜嫩的口感。
蒸熟取出后,另起油锅,油温烧热后加花椒粒、葱丝淋在鱼身上即成。蒸好的白鱼先从鱼肚下箸,鱼肚肥腴顺滑,用嘴轻轻吮吸,鲜嫩如凝脂般入口即化。鱼排细嫩如玉,鱼背上的肉,更是香醇Q弹,胆怯的孩童看着盘里怒嗔圆目的白鱼,惊恐地扯着大人的衣角说“勿要”,一旦入口,却又急吼吼地要“再来一口”,可见南宋词人叶梦得所言“太湖白鱼实冠天下也”非虚。
“秋风响,蟹脚痒”,老饕们在秋天“以吃螃蟹为最隆重之事”。上等螃蟹最宜清蒸——方能最大程度锁住了蟹肉的鲜美。喜欢将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家乡人吃起蟹来颇有讲究,旧时的大户人家吃蟹自有一套工具“蟹八件”,蒸好的螃蟹上桌,先用剪子剪下二只大螯和八只蟹脚,再用腰圆锤对着蟹壳四周轻轻敲打一圈,接着以长柄斧劈开背壳和肚脐,随后拿剔凳、针、钳、锤,或剔或夹或叉或敲,逐次取出橘红的蟹黄、乳白的蟹膏、雪花状的蟹肉,一般般“兵器”的轮番上阵,吃蟹倒成了一桩妙趣横生的风雅之事。
将“大卸八块”的蟹黄、蟹膏、蟹肉一起放在蟹壳内,大块黄白相间的蟹肉蟹黄汁水丰盈,蘸上调好的“葱姜醋”,端起蟹壳子倒入嘴里,蟹膏肥美丰腴,呈半透明流脂状;蟹黄金黄流油,吃起来口感沙沙略似蛋黄;蟹肉更似白玉,鲜嫩饱满,一股子无可名状的鲜劲在唇舌间荡漾开来,简直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