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沿街挑担卖饼的,能在“县中心”住独院两层小楼,还养得起漂亮妻子当全职太太。
武大郎(宋文华饰)卖炊饼。来源/电视剧《水浒传》截图
在《水浒传》里,武大郎是个受人欺负的窝囊角色,但他算不上穷,至少温饱不愁。家住二层小楼,来个兄弟武松也不嫌拥挤,还能鱼肉蔬果招待,家里天天有酒喝。这种生活放在今天也不算逊色,更何况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那么问题来了,小说里说得准确吗?宋代商贩、手工业者的生活究竟怎样?
要说武大郎生活怎么样,首先得看他能拿回多少钱养家糊口。武大郎的营生是卖炊饼,一般认为,这跟今天的馒头有点像,是蒸出来的发面饼子。这种小吃本叫“蒸饼”,后来为避宋仁宗赵祯的讳才改名“炊饼”。《水浒传》里没有提到武大郎炊饼的价格,史书上记载,宋神宗年间有人“以四钱买胡饼二枚”。后来宋徽宗退位,曾花十文钱买一枚炊饼,但兵荒马乱再加上皇帝付款带有赏赐意味,这个价格应当不是常态。整个宋代物价起起落落,但一般来说,炊饼、胡饼、烧饼的价格也就是几文钱。这也符合经济规律,最基本的货币单位往往和最容易获得的食品相对应。几文钱的炊饼武大郎每天卖多少个呢?武松给出了答案:“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买过早点包子的都知道,一个扇笼里放三十个包子是常态,卖包子的小哥往往都是一笼笼揭开找顾客点的包子。但包子铺是坐贾,武大郎是挑着担子的行商,咱们给他减半,一个扇笼里放十几个包子应是常态,总数有150个属于比较正常。后来西门庆要勾引潘金莲,也还夸过武大郎“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呢。这么算下来,武大郎每天流水当在三四百文之间,去除成本赚个两三百文应当不难。这笔钱不算少,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官员范祖禹就说:“饥穷之人,日得十钱之资、升合之米,则不死矣。”范祖禹提出的这条温饱线还是以京城开封为标准的,地方上每天有个两三百文进账,日子过得可谓滋润。武松出差期间,让哥哥每天把炊饼数量减半好早点回家,也没见武大郎全家生活因此陷入困顿。这说明他有点积蓄,不用天天干活,比后世“一日不劳作,一日不得食”的出卖体力的劳动者强很多。看遍武大郎的整个故事,字里行间都是窝囊可怜,唯独没有饥寒二字,说明他虽不富却也不算穷。同为小商贩的郓哥生活就不怎么样。在全书的二十三回、二十四回,郓哥两次说“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我指望去摸三五十钱使”,说明两个人每天小几十文钱足够用度。这也跟武大郎炊饼价格和范祖禹划的温饱线相吻合,俩人一天十文钱四个炊饼就能饿不死,再加上房租、水等杂七杂八用度,也就是三五十文。
不过这也就是温饱水平,想吃好不容易。后来,郓哥撞破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奸情,找武大卖信息所求仅是一顿酒肉,吃着还说“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来”,更是把长期生活一般的半大小子刻画得惟妙惟肖。所以可以认为,宋代手工业者生活得是还不错,但也不是无条件不错,得有一定手艺、打出一定品牌。武大郎卖炊饼是有技术含量的,郓哥卖鸭梨就不太行,进货出货赚个差价辛苦钱而已,也不像武大郎那样有品牌,赚的比武大郎少也正常。武大郎能过上滋润的小日子,背后是整个宋代鼓励商业的政策使然。长期以来,史学界对于宋代商业的繁荣达成了基本共识,这一结论也是有大量史料支持的。《东京梦华录》曾这样描述北宋商业的繁荣:“南通一巷,谓之‘界身’,并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宋代并非奢侈品一枝独秀的畸形繁荣,其日用品,尤其是大众食品消费十分发达。同一本书接下来就描述了北宋都城的小吃:“其下每日自五更市合,买卖衣物书画、珍玩犀玉,至平明,羊头、肚肺、赤白腰子、奶房、肚胘、鹑兔鸠鸽野味、螃蟹蛤蜊之类讫,方有诸手作人上市,买卖零碎作料。饭后饮食上市,如酥蜜食、枣䭅、澄砂团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类。向晚,卖何娄头面、冠梳、领抹、珍玩、动使之类。”羊头肚肺、蜜饯果子都是走入寻常百姓家的食品,能卖这么火说明当时的小吃业很发达。加工简单的武大郎炊饼还能养活夫妻二人温饱,更复杂的螃蟹、蛤蜊、鹌鹑蛋自然售价更高,也会让小摊贩赚得更多。
《货郎图》卷(局部)。作者/(南宋)李嵩,来源/故宫博物院其“诸色杂卖”篇甚至写道:“若养马,则有两人日供切草;养犬则供饧糟;养猫则供猫食并小鱼。”饧糟是当时人们制作麦芽糖的剩余物,简单加工一下喂给爱吃甜食的狗;猫食是什么原书没有提,却是跟小鱼一起供应的。狗粮猫粮不贵,营业额也不很大,却属于高度细分市场,其出现说明市场经济已经发达到一定地步,卖小吃的市场都饱和了才有人转向宠物生意。宋代鼓励商业的举措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当属宵禁废弛。2019年《长安十二时辰》热播,很多人为唐代长安城元宵夜的恢弘美景所惊艳。实际上,唐代实行宵禁制度,平时晚上出门算犯法,被巡街使抓住要重罚;唐代坊门一年中只有元宵节才开宵禁,允许老百姓上街点花灯、搞游行。为什么老百姓在元宵节那么能闹腾?就是因为太稀罕了,一年就那么一回啊。可怜唐人连在虚构作品里都不敢犯夜,描写狐妖的唐代作品《任氏传》中,郑公子跟狐妖任氏缠绵之后回家,坊门还锁着,他也只好“坐以候鼓”。这种宵禁几乎占据了整个中国古代,从先秦直到清朝,夜里不让百姓上街是常事。有首元曲假借唐玄宗之口说“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在明代《警世通言》和清代《儒林外史》中都有出现,一般认为,这个成语是说夜生活美好。但细想想不难明白,这恰恰说的是宵禁太严,元宵节这样能自由自在的夜晚太难得!宵禁对商业实在不友好。农耕时代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不让出来玩就不会有人买零食吃,小商贩就起不来。宵禁放大了世间不平等,权贵家大业大,能“夜夜元宵”,在高墙后的私邸中大摆酒宴、留宿宾客,普通人就那两三间茅草屋,晚上只能窝在家里等天明。宋代偏偏是个例外。公元965年,宋太祖赵匡胤诏令开封府:“令京城夜市至三鼓已来,不得禁止。”这一诏令效果明显,《东京梦华录》中记载:“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三更是夜里11点到凌晨1点,夜市能坚持到这个时候,能做的生意基本都能顾到。而且三更1点开始宵禁、五更3点就又开禁,这宵禁也就是个摆设。而且宋代夜市不分官民,上下同乐。《水浒传》里写得好,雷横晚上能去勾栏看粉头唱戏,朱仝晚上能带着小衙内去看河灯,李逵这样的粗夯大汉也能趁着夜色偷走并杀死小衙内,给自己人生又添一污点。道君皇帝宋徽宗想见李师师又想掩人耳目,只好挖条地道钻过去。唐代长安被分隔成一百零八坊,坊与坊之间有高墙相隔,不开坊门人根本过不去。坊墙在宋代逐渐消失,作为演出场所的勾栏瓦舍兴起,令人们有了看戏好去处。晚间去小酒馆一坐,喝至微醺再出门逛吃,到了勾栏就给台上的演员喝个彩,宋代人的夜生活怕不是要羡煞其他朝代的古人。
唐长安城平面图。来源/张驭寰著《 中国城池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唐诗虽多,但描写夜市的甚为稀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已经算是绝唱。宋词里夜市景象可不稀罕,一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传唱千古,“华灯火树红相斗,往来如昼”之类的句子则比比皆是。无论是汉隋唐还是元明清,宋都是对商人比较友好的朝代。但这种友好不是没有代价的。在缺少公正分配机制的古代社会,商人过得好有可能会损害别的阶层利益。农业社会里,有钱人必然要广置田产,依靠出租耕田剥削佃户,再用剥削来的钱获取更多田产。这个过程叫土地兼并,土地越来越集中,老百姓受的剥削越来越重,最后就要造反了。所以至少在面子上,历朝历代还是要抑制土地兼并的,“重农抑商”是不少朝代的基本政策。宋朝又特立独行了。既然鼓励商品经济,那土地作为商品流转也很合理。唐中期以后,对社会失去掌控力的中央朝廷已经“兼并者不复追正,贫弱者不复田业,姑定额取税而已”;宋代干脆“不抑兼并”,让有钱人随便买地去。只有在王安石变法中才有过抑制土地兼并的努力,等新法废除、恢复旧制,宋朝廷干脆不再操土地兼并的心了。结果就是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特别是官、商、绅一体的大地主开始广泛出现。光一个六品的比部员外郎郑平,就“占籍真定‚有田七百余顷”,贫富分化严重。
王安石画像。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在缺少现代法律制约的宋朝,大商人、大地主有了经济地位,下一步要的就是特权。西门庆在阳谷县广有势力,人命官司都能轻松花钱摆平,这进一步破坏了本就薄弱的社会公平。靠权势爬上去的权贵之间也没啥规则,黑吃黑直到决出黑老大为止。官商利益绑定过深也加剧了宋代腐败。宋真宗时,宰相王钦若科场受贿案被人揭发,皇帝亲自为他开脱;宋哲宗时,贪腐官员免死、免杖和免黥的“三免”竟然成了制度。宋代官吏连救灾专用的粮库都敢偷,真遇到灾情只好隐瞒不报。1090年,宋哲宗在位期间,秀州嘉兴县民数千去县衙报告灾情,“知县王岐、主簿王旗不为受接”,最终导致百姓聚众抗议, 47人因踩踏而死。
土地兼并、权贵横行、吏治腐败到这个地步,宋朝是很难凝聚起社会共识的,抗风险能力异常脆弱。宋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放在大马路上,瓷器本身精美、有着封建王朝罕见的经济繁荣,但只要危机的车轮碾来,这件瓷器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公元1127年,接父亲班仅一年的宋钦宗向金军递上降表,次年宋皇族俘虏被押送北上,北宋灭亡。公元1279年,崖山海战失败后大臣陆秀夫背着年仅8岁的幼帝跳海,南宋灭亡。张金花:《宋朝政府对夜市的干预与管理》,《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韦玉潇:《宋代社会管理及其对现代社会治理的启示》,中央党校博士学位论文于干千:《基于博弈论的“不抑兼并”土地制度分析———以唐宋农地制度的演进为视角》*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