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特殊,他是警察;他一点也不特殊,也要吃喝拉撒,日子也是柴米油盐。
2018年,因李帅那里缺人手,我从一线调到了他的办公室。我俩虽工作上常意见不一致,口角频发,但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也成了朋友。舍弃辅警的铁饭碗后,我俩常在微信上打嘴炮,忆起往昔,我俩互开玩笑说相识于2018年那年,后变成“18岁那年”,再后来是两个老男人嘴里的“那年18岁”。
我也怀疑过为什么我俩这么不合拍还能玩到一起——李帅是社区民警,活得谨小慎微,他看待事情的级别永远是最坏的那一档,非常典型的悲观主义者。我则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对李帅的如履薄冰颇不当回事。
刚开始工作时,我会发朋友圈吐槽领导乱安排工作,可还没等到领导或者同事的批评,就先等到李帅的一句劝——“你删了”。我们派出所还有个工作大群,那时我虽然只是个“辅警的辅警”,但也会在群里公然怼人。可往往我这头一发信息,李帅就在那头小窗私信我说:“没必要,要学会忍。没必要在群里提。”
气上头的我哪管这些,直接扯了一大堆,坚定地表达我的核心思想:没错、不改。李帅沉默半晌,只回了句:“一堆歪理。”
我杠精上头,请李帅针对我的歪理反驳。他不理,转而聊起其他话题。至今,我也不知道当时他到底是不屑理我,还是没法反驳我,我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他比我更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是他早已被磨平了棱角,仅剩一点私心拿来护住手下的人——本来他大可以看热闹的,但怕我得罪人,未来不好过。
除此之外,李帅没啥毛病,人如其名,长得小帅,礼仪方面挑不出什么错处,人情世故洞若观火。调到他办公室时,他连床都已经给我架好了,中午强制性地要我午睡,吃饭时也带着我,哪怕他是领导,哪怕我俩当时也不熟。
这样一个小心翼翼的人,为什么外号会叫“李局”?自然归功于我,作为一个“辅警的辅警”,我要“巴结”他。第一次我喊出“李局”时,李帅震惊又生气、如临大敌地警告我“别乱喊”。当时我俩关系已经到穿一条裤子的程度了,但他直接翻脸,单方面同我冷战了七八天。不过我死皮赖脸地接着叫,他也就无可奈何了。
这个外号也闹过糗事。刚好那年新换所长,李帅陪新所长一起从大门进来,我们不知道,以为是他朋友,一句“哟,李局来了”,喊得新所长下意识地立正,左顾右盼。如今,李帅已坦然接受、毫无芥蒂,甚至会同我开玩笑说:“局长来了,赶紧倒茶。”
我曾问过“李局”辞职后做什么?他说要去创业发大财。其实辖区内有不少商铺,只要稍微漏漏口风,很多东西根本不愁。但李帅始终秉持着完美的职业道德,甚至有点杯弓蛇影。比如,我们常去的一家面馆,老板遇上老顾客都会给抹个五毛一块的,很正常的事,但李帅从来就不让老板抹零,还教育我们说,坏人很多,谁知道什么时候因为少给五毛钱就被叫去喝茶了?
后来李帅就真给我上了一课。
2019年春节刚过,辖区一个女精神病人发病了,被医院接走后也没能控制住病情,在医院上蹿下跳,裸奔,医院又喊家属接回去。女病人回到家后,在小区内东踢一脚西砸一拳,不少垃圾桶和路灯都成了受害者。物业知道情况,也没报警,就跟社区反映希望监护人对她加强监管。李帅架不住社区书记的请求,上门对病人家属作出警告,说了些“请监护人看好爱人,别再破坏公物,这次物业不追究,但再要一次一次地弄,人家起诉了,肯定要赔偿”的话。期间,李帅一直开着执法记录仪。
结果那天李帅刚下楼,这位女精神病人就跳楼了。
前脚上门,后脚跳楼,这情况,放任何人都会多想。但执法记录仪板上钉钉,从上楼,谈话,到下楼,一秒遗漏都没有,面对多部门联合审查,李帅一点都不怕。事毕,李帅说他也一阵后怕,而我再不敢对他唧唧歪歪了。
2019年秋天,是李帅最想辞职的时候。他真的写了份辞职报告交了上去,结果新所长一把给撕了,对他劈头盖脸一顿骂,还幽默地说:“我可以骂你,但你不能打我。”
训完,所长给李帅放了一周假。
谁想到,一周假期休完,李帅就变了口风:“我要干到分局倒闭!”
我自然不可能放过他,打趣问道:“不是要辞职吗?怎么又要和分局共存亡?”
李帅憋了半天,来了一句:“你长大就懂了。”
其实我早就懂了,人遇到麻烦心累的工作或者对现状不够满意,就不由自主地想逃离和改变,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是写小说,我会将李帅塑造成一个对日常已经麻木但因为一起案件重燃热血的警察,但现实就是现实,“李局”只是茫茫众生里的一个普通人。
不过,换个角度想,这蛮符合李帅的性格,他常让我想感叹“这人神经病吧”。
比如,他和其他城市的社区民警通话,无非就说说我这儿有个重点关注人员去你那边了,你关注一下,这是我们的常态化工作。
正常人接电话是:“你好,我吃了。”
李帅接电话是:“……你好……吃了……”
这三个省略号,大概是他的停顿时间。我偶尔在旁边听到过几次他接电话,他手上也没干别的,但说话就是会停顿很久,久到我都觉得尴尬,生怕对方翻脸,而且会经常听到对方确认他还在不在电话前——“您好?喂?”
连确认,李帅都会停顿很久才“嗯”一声。所以我不止一次庆幸自己打电话没碰到过这种人,不然以我的性子,非骂他不可。
没有人有资格去定义任何一个人,只能说在我们的认知里,这个人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我的认知里,李帅也并不是一个为了保住工作真的什么都能忍的人。
年底,辖区内出了一起宠物狗追小女孩的警情。那小狗牙都还没长齐,狗主人遛狗时没拴绳子,任由小狗满小区乱跑,狗跑着跑着就开始追一个小女孩,女孩爸爸觉得是狗要咬人,狗主人辩解称小狗只是想要和孩子“贴贴”。
犬类违法恰好由李帅管。事实清楚,李帅按规定给狗主人开了整改通知,警告他下次再不拴绳就罚款。做到此,在法律上就已经挑不出错了,但李帅还同包户干部一起拉着两边做调解。最终,狗主人买了一箱牛奶上门致歉,但小女孩爸爸摔门而去,他认为公安机关应该收掉那只宠物狗,李帅要么是“不作为”,拿钱了,要么是认识狗主人,故意包庇。
李帅解释了两三次,说公安机关没有直接收狗的权利,必须按程序来。小女孩爸爸油盐不进,还威胁道:“你要是不管,我自己想办法了。”
李帅不上当,说:“我是按规定办事,你要是有意见,该投诉投诉。”
当天夜里,小孩爸爸就打了市长热线。第二天,市长热线的督办单就到了派出所,要求李帅作出解释。这事其实李帅只要服个软说点好话,也就翻过去了,但他却反常地刚,他将法条和规定一条条列出来,就是一句话:照章办事,并无问题。
之后,市长热线回访那小女孩爸爸,他又反馈“不满意”,督办单再次降下来,甚至纪检监察室的同志们都请李帅去喝了茶。前后两次,李帅焦头烂额,但依旧没妥协。
其实调解当天,狗主人也不领李帅的情。狗主人对外放话,结仇就结仇,不可能道歉,给脸不要脸,话里还阴阳了一下李帅和包户干部。
这种事情可多,分分钟,我能说出几十个。在一线,怒气、委屈,都得民警自己扛着,绝大多数的当事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都觉得自己无辜。
翻过年,李帅仍在纠结辞职与否,给我发私信,一天一个话术——
周一:“弟弟,我们去油田上吧”;
周二:“油田太累了,如果你想去,我可以介绍”;
周三,在社区“早派工”的视频会议上,李帅对社区书记爱答不理。他和社区书记平常玩得挺好,所以社区书记当天气得追到办公室骂架,吵完,李帅自己又感叹:“这活,真是干不成了”;
周四:“分局不倒,我李帅不走”;
……
久了,“李帅要辞职”成了我们所里的一个梗。一开会,只要所长提到“思想状态不稳定的同志”,桌上的人就会把视线移到他身上。
李帅下定不了辞职的决心,或许是因为儿子“蛋蛋”。“蛋蛋”的大名,我到现在也没记住,大概是00后那种烂大街的名字,什么“子睿沐涵冰璃”。
一次,李帅带我去吃饭,去了才发现,一桌人都是比我职位高的,脸熟的唯有一个所里的王Sir。王Sir问:“蛋蛋啥时候来?”
这里得插一句,我小名叫“铁蛋”,同事平常也亲热地喊我“蛋蛋”。于是悲剧了,我听见王Sir的问话,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硬着头皮回复:“来了有一会了。”
那一刻的尴尬,估计到60岁我也无法忘却。后来作为报复,我偶尔去幼儿园帮李帅接孩子或者趁李帅开会时,就诓骗他:“蛋蛋,我是你大伯,你以后就叫我大伯。”并且和蛋蛋约定:“等你上初中了,就打你老爸屁股一顿,打不过的话我会帮忙。”气得李帅指着我让我别乱教。
2019年年底新规发布,从事皮肉生意的失足妇女不再需要被强制收容教育,所以正在服刑的女人们都被放了。之后,她们若再被抓,会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处置,一般最多关半个月就会被放出去,我们戏称此为“大赦天下”。
那两年,李帅送进去不少失足妇女,所以她们排着队来领东西,借回家的路费。开头来的两个,李帅和和气气地招呼她们,说些“吃胖了、以后好好做人”之类的话,然后借给每人800块的路费,但第三个也要借,李帅看了眼卡里的余额,心头发紧,就问她们劳动教养发的工资呢?她们有的是出来就买了衣服吃了大餐,有的是时间太短没落下钱。李帅不得不借,我看他那几天脸都是绿的。
也有怕政策出意外的,直接先一步回了老家,然后发消息请李帅把私人物品给寄回去。李帅坚决不同意,要求她们必须本人到场,在执法仪的录制下,才能领走东西。那些女人拗不过李帅,愣是坐火车回来领手机。
2020年夏天,又是一起关于狗的警情。我们抵达现场后,发现是一只体格健壮的白色中华田园犬正蹲坐在电梯口。出警的几个同事都不怕狗,我们摸摸狗头,然后把大白狗从楼道里带到了单元门口,想法子找狗主人。但前后找了半个多小时,愣是没寻到。
我们有点愁——又不能放任大白狗在院子里乱转。就是这时候,几个小孩子突然凑了过来,说:“警察叔叔,你们不要抓走‘小白’行不行。”
我们询问这群小孩,知不知道狗主人是谁?没小孩回答。干耗着也不是事儿,我们就打算先把大白狗带回所里,后续送到流浪动物救助站。我摸着大白狗的脖颈准备带上车时,一个女人突然就冲了过来:“放下,你们干什么?”说着,一把打开了我的手。
我们一头雾水地看向女人,大白狗也激动地冲向她。女人摸了摸狗头,接着便开始指责我们,骂骂咧咧、絮絮叨叨,浓缩下来就是——我们闲得没事,要把她家的狗收走。
那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李帅皱着眉头,上前问道:“你是狗主人?”
得到了肯定答复后,李帅遂向女人要狗证。听到狗证俩字,那女人就不说话了。事实上,不用女人回复,李帅也知道这条大白狗肯定没有狗证——中华田园犬属城区禁养犬,没法办狗证,更何况,辖区内有哪些狗,他一清二楚,而这狗他没印象。李帅之所以要狗证,主要是为了敲打一下女人,灭灭她的气焰,说白了就是:同志,你切记你的狗是没有狗证的,做人低调点。
这小区不只有一条禁养犬,我还至少见过两条罗威纳。我也曾打趣过李帅“工作不到位”,小区有禁养犬,简直是打你“李局”的脸。他总咧嘴一笑:“那两条狗基本不出门,出门都是去宠物医院看病。我警告过。”
见女人沉默了,李帅就打算给个台阶,教育一下,让女人之后给狗拴好绳子。可哪想到女人却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一开口就是歇斯底里地哭泣,对电话那头说:“你快来啊,人家欺负到头上了,要把‘包子’收走呢……”
那女人一哭,周围楼里就探出了不少脑壳,散步的人也围拢过来。按我们日常处警培训里的办法,这种情况,我们应该做好解释,先把人带到所里,避免围观。李帅倒也没上头,皱着眉头耐心跟女人解释。可没等李帅说完,一个微胖男人就怒气满面地从楼上冲了下来,甫一走近,就指着李帅的鼻子骂了起来:“我说你们一天闲球的没事吗?哎,是不是闲得没事?我们纳税人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跟我们老百姓耍威风的!”
出警的几位同事不约而同地暗叹一声:这是高手。先用“纳税人”,再用“老百姓”,直接把我们变成了理亏的。一旁的前辈试图解围:“师傅,你别说脏话,有事说事。我们自己也是纳税人,你别一上来整得你是我爹一样。”
前辈的言辞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没忍住嘴角上扬了。李帅脸上不见了任何笑意,挂着执法仪继续要狗证。那女人也破罐破摔了,直接说:“没有。”
李帅点点头,开始说警言法语:“同志,你现在涉嫌在城市禁养区域饲养禁养犬以及不牵绳,违反了本市养犬管理条例,请你跟我们到派出所接受处理。禁养犬我们先带回去,你接受完处理以后领回,送到不禁养的区域饲养即可。”
那女人当即坐在地上哭嚎,嘴里大喊着“包子”“包子”……
说实话,我也挺喜欢狗的,李帅也养着一条金毛犬。但处理犬类违法多了,我发现有很多人不管狗大狗小,都会害怕,并且人家也没义务去学习狗怎样属于“开心”、怎样属于“想跟你玩”。所以养犬人那边呢,更应该约束好自己的狗,背地里被人骂也并不舒服啊。
人堆里,李帅表情坚定,女人继续嚎啕,微胖男指着李帅重复着“老百姓”和“纳税人”的说辞,场面一度混乱无比。随即,我们开始疏散人群,有同事暗示李帅赶紧把女人和微胖男带回所里,别闹大了。
李帅当然知道,重复着相关规定,但那俩人完全不听,我们无奈,开始准备强制传唤。可就在这当口,插曲出现了。一个可可爱爱、身着白裙的陌生小女孩,忽然哭哭啼啼地跪在了地上,面朝李帅。我那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一般冰冷的心刹那间就颤抖了,小女孩央求我们:“警察叔叔,我求你了,你不要抓走‘小白’。”
小女孩这一跪,本来就要被疏散走的群众一下子挪不动腿了。大白狗看着女主人哭,也一直吠叫。一时间,狗叫、女人的哭泣、男人的咆哮、小孩的哀求、群众的议论,现场愈发乱糟糟,我们头都快炸了——谁能想到出这么个警会成这样?
幸好所里的支援到了,同事们强制把人和狗都带回去了,尽快疏散了围观群众,也劝告大家不要乱拍照录像、不要断章取义地传播。但没用,我们这头还没处理完,那头微博本地和抖音快手同城就已经出现了现场视频。
一开始,上传的视频还是完整版。但很快,不少想博眼球的博主,就把白裙小女孩那一跪单独截出来放到视频最前面,这事就变味儿了。我刷了5分钟同城,20个视频里有3个都在说白裙小女孩跪地的,评论区是各路所谓的“亲历者”们,有说什么小女孩的同学的爸爸是警察,俩孩子吵架,警察爸爸替自己孩子出气上门收狗的;有说派出所冲业绩的……各种版本层出不穷,甚至所里的吃瓜群中还有人传了这事的聊天记录、现场图片和视频。
我和同事们面面相觑——小女孩这一跪,让李帅成了众矢之的。
当天下午,视频传播量不大,我以为这事会渐渐沉寂。但第二天,微博本地和抖音快手同城就传开了,我忧心忡忡地盯着,生怕被炒上热搜。所长出面向有关部门求助,尽量控制舆论,我们一有空就在各个视频的评论区里解释,但收效甚微。
上级的问责也虽迟但到:
“你在干什么?”
“为什么不把人带回去?”
“为什么要放任对方撒泼?”
“平常学的东西,学哪里去了?”
……
我们出警的几个人,在办公室门口排着队等着挨骂。这件事最憋屈的点在于,你没法解释,要是做错了,挨打要立正,该道歉道歉,该赔偿赔偿,可我们全程都在按照规定处理对方的违法以及不配合执法的行为,变数是那个突然出现的小女孩,我们跟她又解释不通,即使能解释,也不能让孩子再去跟大众解释。所以,李帅这口锅是背定了。
我听到李帅在办公室里试图和领导解释,但领导就一句话:“我只看结果,其他的是你的能力问题。”然后李帅就没声了。李帅第一个挨完骂,回办公室把自己锁起来了,我去敲门,他也不开。我们剩下的几个,也同样狗血淋头。
第二天就是我们这组人的轮休,本来领导是打算取消休假作为惩罚的,后面他心软了,没落实,改成加班一个白天,晚上休息,后续轮休照旧。当天我给李帅发了几条微信,他依旧没回我。到了夜里,我已经洗漱完躺上床,他又突然喊我出去,说有大事。
我不想出门,但担心李帅,还是赶到了他说的地方。那是一条商业街,吃喝玩乐都有,我思索着李帅的“大事”是干什么?然而到了地方后,李帅就带着我在商业街里走走停停,我问什么他都不说话。我跟着他就这样走完了一条街,他忽然掉头,嘴里喃喃道:“这儿的串串竟然倒闭了。”
我翻了个白眼,没接话。快走出步行街的时候,李帅进便利店买了4瓶啤酒,我俩就搁路边花池开始喝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被网暴的感受并不舒服,虽然李帅的身份信息没有泄露,但评论区里那些不了解情况就喷出污言秽语的看客,让人又气又无奈。我拿过手机给李帅看起了相关视频,一条条的评论里,甚至有讨论长相的、讨论身材的。李帅倒是早把这些软件卸载了,他说:“眼不见心不烦。”
喝着喝着,李帅就接到了他父亲电话,老爷子先闲聊了几句,然后装作随意地问李帅,这是怎么回事,可不能欺负未成年。李帅没想到这么点事能传播得这么快,叹了口气,简单解释了几句,挂了电话。
然后我俩的手机一起响了,是所领导@了他,要他写一份情况说明,明天交上去。看完微信,李帅不说话了,我点了根烟,也陷入了沉默,本来想阴阳李帅几句:看看,领导也是群发,你还说我。但我怕说完以后,李帅一头撞向旁边的树,只能作罢。
之后,我俩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呷着啤酒,半晌,我又低头翻看那些攻击我们的难听话,心里忽然感觉不对劲,扭头一看,李帅已经开始掉眼泪了。
我没想到李帅也会哭,心里跟着难受——这次“狗事”,所有的恶意几乎都奔着他而去,我知道李帅心里最委屈的其实不是外人说了什么,他可以像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自欺欺人不去看就行,唯独领导那关,前前后后被无视情绪和事情经过,只看结果,这才是他最受不了的。
我默默息屏,不知道说点什么。以绝对的理性来看,李帅是有问题的,他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一直解释,其实按照正常处理流程,在群众的注视下大声解释一遍过后,对方不听直接强制传唤带离就行,但作为朋友,我没法这样僵硬地指责他。
快半夜12点了,路边巡逻的警车来来去去,李帅就算在哭,也还是下意识地收起了手里的啤酒瓶,看得我又心疼又好笑。我损人有一套,安慰人的水平基本就停留在在对方的行为前加个“不”字,类似于,“你不要不开心、你不要哭、你不要难受”之类的,所以我识趣地没有开口,只把手搭在李帅肩膀上,跟他碰了一下啤酒瓶。
夏初夜晚,啤酒加冷风,透心凉,我俩一人只喝了一瓶,剩下两瓶被李帅放在了垃圾桶顶等待有缘人。
商业街离李帅家近,我先送他回家,路上平常基本不抽烟的他忽然问我要烟。我给他了一根白色的软红塔山,抽了没三口,李帅开口了:“弟弟,我不想抽了,能不能扔了。”
我让他不想抽就扔了,李帅说:“我怕你心疼烟骂我。”
快到家的时候,李帅忽然“犯病”了,说要去爬山——他家斜对面两公里处有个小山坡。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回家。
隔天上班,李帅跟没事人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情况说明交上去,领导说要把李帅当反面教材教育我们——首先,李帅现场处理得一塌糊涂,而这些东西平常都学过;其次,小女孩跪地发生的时候,肯定会有人拍摄,李帅应该大声地说完事情的全过程,落实对方的违法行为,解释清楚小女孩那一跪是意外;再有,要求那对男女去所里接受犬类违法的处理,说一遍就行,不听直接三次警告强制传唤。最后,领导留了余地,说因这次情况不常见,确实疏忽了,人得为自己思虑不周的行事付出代价,互联网时代,不应该祈求人人明辨是非,而是尽可能地掐灭这些事件发生的苗头。
我又打开手机翻评论区,多了不少现场亲历者的讲述,事件舆论总算从一边倒变成了毁誉参半。离谱的言论依旧有,其中一条说女当事人一时上头跟李帅发生了关系,后面醒悟了断绝来往,然后李帅带人上门报复。我看热闹不嫌事大,截图发给了李帅,并发了一个问号,得到了一个“滚”。
舆论监督在我们系统内部,好点的效果是会让案子更精细准确化,但无法改变什么——至少在这类不依据传播量和影响量刑的案件,是无法改变任何事情的。
李帅处理这次的犬类违法,前后都没松口半个字,我还记得他和男当事人的那段经典的对话——
男当事人:“罚呗,我看你这几天在同城微信群里可火了,你可以多来几次。”
李帅:“嗯,可惜还是我在处理你。”
男当事人:“你们这事干得多不地道,围观的小孩子都看不下去了。”
李帅:“嗯,善良的小孩子就是看到苍蝇被拍子打死都会哭的。”
李帅的嘴有时候也挺毒的。后来偶尔再碰到这对夫妇,女的总会昂着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男的会在擦肩而过以后非常刻意地对着地上吐口痰,但又不敢说什么。
2021年秋,李帅迎来了人生最大的变故——他和他老婆离婚了。到底为什么离,他也弄不清楚,对外宣称是“感情不和,和平分手”。
李帅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和嫂子就不怎么说话了,于是他就更心安理得地扑在工作上,以忙碌的工作来逃避感情慢慢变淡这一事实。这个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他此前几次闹辞职,恐怕是因为嫂子说了什么。
李帅没明说,但我总觉得他把一切都怪给了警察这份工作。他常说,工作和家庭,哪怕能顾上一个都行,最烦人的就是钱没挣到、家也没顾上。
想来也是,一份没有法定假日的工作,各种义务加班,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比如说10点去监狱接个出狱人员,可你11点都不一定能见到人。对嫂子来说,这确实不公平。如果只是想活下去,工资够就行,可背负着房贷车贷,想给孩子最好的,又有几个人能自如来去?
那时,我结束了到处流浪的半年,回到派出所看老同事们。李帅又一次交了辞职申请,但公安队伍辞职难如登天,又毫无意外被驳回了。李帅也想过摆烂,他拿了瓶白酒给我说要上班喝,等着被开除,结果刚打开盖子闻了一下就忍不住干呕,最后又默默地盖好放回桌子上了。好笑的是,两小时不到,所里来了检查的督导组,自然就看到了桌子大咧咧放着的酒瓶,李帅赶忙解释说那是自来水,拿来浇花的,幸亏督导组的同志没打开闻,还嘱咐他买个喷壶,别给群众造成误解。
一次,我看着李帅给居民办完居住证,突然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发出几声压抑的怒吼。看不过眼,我又鼓励李帅再去辞职,我不喜欢说什么辞职以后工作不好找之类的话,我总觉得只要不是赌气,人想发自内心地去做一件事,那就去做。
被我一鼓励,李帅又鼓起勇气去辞职。结果出师不利,所领导去分局开会了。其实作为旁观者,我很清楚他压根没想好,也没做好准备奔向新的未来,他的内心都不坚定,行为又怎么可能坚定?说句不好听的,他只是在给自己找点心理慰藉,想假装自己很努力了,为之付出行动了。没有辞不掉的工作,只有不够坚定的打工人,老辣的所长怎么可能看不穿?
那段时间,李帅频繁地接到家里的电话,我总是能听到一句:“不可能了,你们再别想了,离都离了。”老一辈人的观念里,离婚是丢人的,是不光彩的,是稳定变成了不稳定,是又要重新操心。
李帅一个人带着蛋蛋,平常把孩子放在社区,请社区的女同志们不忙的时候帮着照顾,有时候会让前妻带着去玩,也许嘴硬的他还抱着一丝复合的希冀。
我不由得想起之前的日子,我俩真的有很多不合拍,哪怕是最简单的刷抖音,我的是各种搞笑视频和游戏,他刷的全都是做菜。李帅学过一年川菜,做饭巨好吃,菜烧得跟饭馆似的,之前有幸在他家吃过几次。但某次,李帅发神经来了句,你说俩男人能不能在一起,我做饭你洗碗,可我特别讨厌洗碗。这个神经病!
以前,他会深更半夜发过来一个做菜的视频。离婚后,他从单纯想学做菜变成了开饭店,想让我帮着参谋参谋,哪道菜品能不能发财。我说,我要有这眼光我早发财去了。
去年,李帅问我哪天休息,喊我陪他送蛋蛋去他父母那儿过暑假。
一周后的上午10点,我们出发了,来去500公里,他甚至没进父母家的门。我俩在路边停好车,等了一会儿,他爸妈到了,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我默默退到远处。和李帅不一样,他父母的皮肤都粗糙黝黑,估计是常年下地耕种的老人。李帅的父亲带来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从自己车的后备箱直往儿子的后备箱里塞,李帅母亲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我赶忙转头面壁思过——“李局”这么要面的人,岂能让我看见这个。母子之间推搡着,一个真心想给,一个真心不想要,但做儿子的哪能违抗得了父母的好意,李帅最后拿了那2000块。
寒暄了一阵,我们就准备回去了,毕竟第二天还要上班。
回去的路上,李帅没了斗嘴的心绪,心不在焉地开着车。我坐在副驾,担心这货会不会想不开拉着我撞车轻生,担心他会不会恨自己不争气,33岁的人了,还让父母操心。
李帅请我吃了顿烤肉算作这趟“押车”的报答,没喝酒,我俩吃了100多块。可能也归功于这次见父母,他的心情貌似稳定了很多,那些想辞职挣大钱的念头好像也收了起来。
有人宠着才能不去努力,有些情绪只是一时上头。我想起了我辞职那时候,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我,对大圈子的恶性循环越来越没法忍受。辞职当天,我和李帅去了之前常去的那家面馆,才发现已经倒闭了。于是我打趣他:“‘李局’啊,你要注意影响,你这‘吃拿卡要’,怎么还把人家吃倒闭了?”
真到了走的那天,我上车了才说了离职的事,李帅憋了半天,最后说道:“弟弟,混不下去就回来。”
多烂俗的台词,乌鸦嘴,不知道说啥就别说了。
我靠着车窗打字,想了想,把自己的座右铭送给了他——你要记住,除了生病以外,你所感受到的痛苦,都是你的价值观带给你的,而非真实存在。对一件事的看法只取决于你自己。你觉得只有豪车大房子才算成功,那蜗居就会痛苦;你觉得只要每天都有个落脚的地方就是成功,那你就不会痛苦。
李帅就像我身边的许多人,挣扎在无法逃离的现状,想有个好的解决办法,但事实总是无解,背负了很多东西,家人的期望,生活的压力,孩子的崇拜,道理看了一大堆,却没法付诸行动。他很特殊,他是警察;他一点也不特殊,也要吃喝拉撒,日子也是柴米油盐。
去年秋天,李帅前妻身边好像有了新的男人,他在微信上大喊着要去单挑,但我想,他最终肯定还是默默地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