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争之世，梦想成为齐桓公、晋文公的人如过江之鲫。各路诸侯（州牧 、刺史、郡守）以及地方豪强本身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加之翻云覆雨的大环境，渗透与反渗透从未停止。为了保障后方安全，诸侯纷纷强化自己的老巢，董卓有郿坞，公孙瓒有易京，袁绍加固邺城，关羽在荆州修重城。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下事终究是事在人为，坚城仍可能挡不住后院失火。我们今天就来探讨下三国时期“后院失火”现象。
初平四年（193）三月，平定整个冀州的袁绍率领大军向邺城进发，准备养精蓄锐，好好休整一番。这时候传来消息，邺城被冀州牧给占了。
这一消息让袁绍很诧异，自己是“车骑将军、司隶校尉兼冀州牧”，自己有事没事还以朝廷名义给别人封官，比如表奏儿子袁谭为青州刺史，一个冀州怎么还能出现另一个冀州牧？
东汉冀州刺史部。来源/谭其骧版《中国历史地图集》
其实，袁绍这个车骑将军是自封的（袁绍自定义的官方说法叫“表奏”），冀州牧是从韩馥手里抢的，没有得到朝廷认证。
事情还要从三年前说起，当时以袁绍为代表的东部州郡负责人串联起来，谋划起兵反董。以董卓为代表的朝廷并不想开战，派遣执金吾胡母班、将作大匠吴修、越骑校尉王瓌前往关东与各诸侯议和，结果三人在河北被袁绍的小兄弟王匡收监并杀害。这也开启了“下土诸侯举兵向京师”，袁绍和朝廷就这样撕破脸了。
可以说，袁绍的根基是袁家的声望和自己的军事实力，但总有不认袁家声望的军事势力，而朝廷多少还有声望。
这年，长安朝廷任命壶寿为冀州牧。壶寿一边向邺城渗透，封官许愿，毕竟名义上都是朝廷的官员，汤汤水水灌下去总是有用的；一方面联系邺城附近的黑山军，作为自己的军事势力。里应外合之下，取得了邺城。
一报还一报，袁绍的“大意失邺城”就这么出现了，要员和高级军官家属都在邺城，全军士气大跌，“忧怖失色，或起啼泣”。
万万没想到，天降“彩票”，有个坚信“风浪越大，鱼越贵”的小官陶升出现了。他先是投笔从戎，再投壶寿，这次抓住机会，将袁绍及其各级官员的妻子儿女全部送出来了。运气爆棚的袁绍激动地委任陶升为建义中郎将。随后，袁绍从容扫荡黑山，并在七月收回邺城。
忽悠得到冀州、打赢界桥之战、送还家属无后顾之忧，袁绍的前期确实是“时来天地皆助力”。
收回邺城的袁绍，大规模扫荡黑山，并强化邺城城防，建成了北部最强要塞之一。但运去英雄不自由，官渡之战后，曹操两次围困邺城，最终经过长期围困攻坚夺得，随后打造为曹营基地。
起家之初，曹操除了与悍将徐荣作战惨败之外，其他还是比较顺利的。毕竟能和徐荣打一天的男人在关东群豪中属于天花板级别的存在。曹操在濮阳大胜黑山军，被当时的大哥袁绍表为东郡太守；兖州刺史刘岱被青州黄巾军斩杀，作战经验最丰富的曹操被陈留郡太守张邈、济北相鲍信、山阳郡太守袁遗、东平相李瓒（兖州有八个郡国，任城相阵亡，此时有七个郡国负责人，四票过半数）推为兖州刺史。东郡名士陈宫等也非常支持曹操。
值得注意的是：曹操这个兖州刺史是大家选的，是要为大家解决共同困难的，这意味着形势变了，大家的心思可能会变，也就可能选别人；刺史和州牧区别很大，州牧相当于一州的总负责人，刺史能动员的资源和对下级的权限很有限，刺史的州兵力量有时未必超过强势郡守的郡兵。这大致就是曹操在兖州的权力架构。
经过苦战，曹操解决了青州黄巾军的问题，给大家交出了满意答卷；另一方面，曹操收编了青州黄巾军，强化了自己的力量，而这些人也是要吃粮的。
193年秋，曹操以报父仇之名向徐州进攻，陶谦的部队接连战败，兖州兵与青州兵长驱直入，连克十几座城池。陶谦死守郯城。刘备、关羽、张飞在小沛经历了曹操这次进攻，随后自己当上了豫州刺史。194年春，曹操罢兵还兖州。
曹操以替父报仇为由，领兵杀奔徐州。来源/电视剧《三国演义》截图
兴平元年（194）夏，曹操再次东征，连下徐州郯县北面的缯国、开阳、即丘、祝其、利城五县，再次杀入东海郡，刘备和徐州曹豹的联军与曹操野战惨败，曹操强攻郯城，多次有望破城。
可惜，形势变化就在转瞬之间：后院失火。
虽然《三国志》讲曹操“志在复仇东伐”，但从当时的形势来看，曹操要服务袁绍的战略，切断公孙瓒的南线联络；要获取粮食和地盘，以养活自己的兵力。此时的形势对曹操非常有利，有望成为兖州与徐州的老大，徐州牧一职可以直接抢来，那样挟大胜之威就可改变兖州的权力结构。
可惜，别人同样这么想，并且采取了行动。两次东征，兖州各郡需要负责人力、物资的压力是逐步提高的，各级的不满情绪很容易滋生；随着曹操军功的扩大，各郡负责人的地位在不断降低；曹操又杀了对自己不满的前九江太守、陈留名士边让。
对于曹操而言，这是集中力量与权威的必经之路；对于各郡国负责人与士族而言，深感兔死狐悲，唇亡齿寒。既然你是我们选上去的，那我们只能再选一个。
张邈、陈宫开始串联，多数郡国、县表示支持，并迎接四处漂泊的前奋威将军、温侯吕布。豫州刺史郭贡也带兵过来了（一度有三个豫州刺史）。
城头变幻大王旗。有望成为两州之主的曹操，随着后方的反水和新力量的引入，自己在兖州的统治迅速瓦解，80个县只有3个县在自己手里，分别是荀彧负责的刺史驻地鄄城、陈昱负责的东阿县，还有范县。
前方越接近胜利，后方的压力就越大。权力结构的不稳定带来了反噬。之后的一年里，在袁绍的支持下，曹操与吕布、张邈多次血战，到195年夏，吕布、陈宫战败后，前往徐州投靠刘备。历史就是这么巧合，曹操后院失火没多久，陶谦就死了，徐州最脆弱的时候，刘备被徐州别驾糜竺、下邳陈登、名士孔融选为徐州牧。
陶谦去世后，刘备被选为徐州牧。来源/电视剧《三国演义》截图
曹操在徐州拼了两次，刘备在徐州大赚了两次，从公孙瓒给的平原相到陶谦给的豫州刺史，再到选的徐州牧（当然徐州的结构并不比兖州稳多少，历史有其重演的概率）。人生不公平就在这里。
195年秋，曹操将张超（张邈弟弟）和他的家族围困在雍丘，兖州基本稳定下来。两个月后，朝廷认证曹操为兖州牧，曹操在兖州的合法性迈出了关键一步。年底，曹操彻底平定兖州。
经此一战，兖州彻底残破，曹操向豫州进军，下陈国、汝南郡、颍川郡，尤其是和荀彧为首的颍川士族合作，颍川成了曹操稳定的后方，为曹操频繁远征提供了不竭的人力和物资。一郡治理得当，可以发挥一州发挥不了的效果。当然颍川只是核心基地，外围广大的同心圈层也是可以提供不少助力的。
196年九月，曹操迎汉献帝入许昌，朝廷名望、谯沛军将、士族治理三合一的效果迅速显现，曹操的触底反弹无限拉升，成为“绩优股”。
曹孟德移驾幸许都。来源/张福林主编《图像三国志》，山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刘备获得徐州，并不是一个完整、平静的局面。北面经过残酷的战争洗礼，破坏殆尽，民生凋敝，而且当地的豪强兴起（臧霸、孙观）各拥兵力，各有地盘；选刘备任州牧的郡守、名士各有稳定的基本盘和利益结构；前徐州主力军队，如曹豹等丹阳兵也整建制接手下来。刘备级别比曹操在兖州高，但权力结构的稳定性比起兖州半斤八两。
刘备将州治从郯城迁移到受战争破坏较小且富庶的下邳。194年底到196年中，刘备一直在经营下邳，修缮城池、聚集粮草、安抚百姓，有了一个比较稳定的后方。196年中，刘备被朝廷正式加封为镇东将军、宜城亭侯。
这时，袁术部署征讨徐州，作为应对，刘备安排张飞镇守下邳，自己同关羽、赵云率军万人南下迎战袁术。作为一路打出来的老兵，刘备在前线获得节节胜利。
可惜的是，下邳国相（汉代是郡国并行制，下邳是国，有王，实际负责人是国相）曹豹和张飞矛盾闹得很大，最终丹阳兵引吕布入下邳，徐州易主。按理说，曹豹和刘备曾共同抵抗曹操，在陶谦死后，刘备又任曹豹为州治所在地负责人，关系不是一般的深，但大争之世说变就变，不需要太多理由。
东汉下邳国。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刘备丢了后方，一度尝试回师攻击下邳，但家属皆在吕布手里，军心瓦解，一战而败，他只能收拢残军，一退再退，在退到广陵郡海西县之后，全军状态非常差，“饥饿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穷饿侵逼”。
一般情况下，这支军队就该瓦解了。
广陵郡海西县。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天无绝人之路，糜竺毁家纾难，集合精壮两千人，运输车五百辆，满载军粮一千五百斛到海西，解了刘备燃眉之急。
这段剧情，刘备和曹操基本一致。不一致的是，曹操打回了兖州，但刘备向吕布服软后又被打出徐州。刘备第一次到了许昌，朝廷封刘备为豫州牧，然后再次前往经营小沛，后同曹操一同攻占下邳，返回许昌任左将军。
在官渡之战前，刘备在阻击袁术完成后，袭杀徐州刺史车胄，第二次拥有徐州。可惜刘备没有能力整合当地资源，没法把潜力转化为战力，旋即失去。
规格越来越高，地盘却没有。触底但什么时候才能反弹？
安稳与整合还得看他的小舅子。
孙权和孙策比起来，有点类似皇太极和努尔哈赤，后者骁勇绝伦，但政治上考虑少一些，胜利越多，危机也随之增多，前者看似绵软一点，但沉稳善断，行事上更稳更实。
孙权接受的江东，其实是一个烂摊子，对人才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孙家纯粹是一个外来征服力量，政治安抚做得很少很差，当时鲁肃就觉得希望不大，要是没有周瑜硬劝，也就北归了。孙家内部也不是一条心，庐陵太守堂兄孙辅秘密联络曹操；地盘内也不稳定，庐江太守李术谋求自立；外部更不稳定，刘表部将江夏黄祖起兵东下，山越也起兵作乱。
周瑜快速进兵攻下庐江，斩杀李术，囚禁孙辅，强大的行动力，震慑了内部，维持住了局面。陆逊改变对山越作战方式，变攻杀为围取，既补充了己方人力，又削弱了山越，降低了仇恨。起码在表面上稳定了局面。
203年，趁曹军南下荆州，两方主力对峙于西平一带，孙权一征黄祖。大胜之际，后方传来紧急军情。丹杨太守、胞弟孙翊被前吴郡太守、会稽名士盛宪的门人刺杀。胞兄孙策是被前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刺杀。可见江南精英对孙家的认可度有多低。
事变后，驻防在附近的族弟孙河在反击中战死。形势进一步恶化，孙权紧急回军。幸运的是，孙翊的夫人徐氏非常有智慧，很快把局面稳定下来。要是蔓延下去，估计孙权也会焦头烂额。
207年，孙权再次西征黄祖，战场上取得了胜利。不料此时后方老母病重，为防止病逝引起权力真空，孙权迅速回师，稳住了局面。
“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权在政治上的成熟度、用人水平、果决力都优于常人，他非常熟悉孙家在江东的统治基础，对后方非常重视，绝不会为了前方坚持最后五分钟，输掉后方。
影视中的孙权（吴晓东饰）。来源/电视剧《三国演义》截图
同时，孙权还是一个擅长渗透对方后方的人，尤其是对自己叔叔（刘备和孙坚是一代人）兼妹夫（孙尚香）刘备的渗透是一绝。
“威震华夏”与“失荆州”就在几个月中；后方稳固与土崩瓦解就在转瞬间。
关羽的落差是时代最大，也是无数人心中的意难平。关羽何以丢失荆州？
赤壁之战后，刘备获得了荆南四郡，并以诸葛亮为军师中郎将，“使督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调其赋税，以充军实”。诸葛亮在三郡治理中，吸收新野经验，编户征兵、度田征粮，将统治深入下去，将人力和资源征收上来，让刘备真正感受到根据地的价值，感受到不会整合的富庶徐州不如会整合的荆南三郡。在获得南郡后，诸葛亮再次复制并迭代曾经的做法。建安十六年（211），在刘备率军西征后，诸葛亮主持荆州事务，实现法家化改造。
经过整合，荆州具备了更强的战力和防御力。关羽长年在南郡北面作战就基于这一强大的汲取力。当然，这一结构也有他的脆弱性。
影视中的关羽（陆树铭饰）。来源/电视剧《三国演义》截图
建安十九年（214），短时间内，吕蒙率军两万即攻取南三郡。最后经谈判，长沙、桂阳归江东。此战中，江东近乎兵不血刃，也可见荆州的集中程度，地方上力量很弱，不再是诸侯初起时拥有强大郡兵。
219年夏，关羽的荆州兵与水师顺利到达樊城城下，控制了汉水以南除襄阳外的全部地方。两个月后，关羽在野战中基本打崩曹仁，围困樊城，令曹仁只能死守；一个月后，于禁的主力被水淹俘虏，三万人被押送江陵。此刻，北方各地响应关羽，羽威震华夏。
关羽兵临樊城之下，多次发动攻击，樊城内的征南将军曹仁、汝南太守满宠危如累卵，樊城外的援军也打不进去。
这时候，如果打下樊城，整个北方形势可能大变，提前进入“天下有变”的状态。对于关羽而言，汉中王既然能在汉中坚持最后五分钟，前将军又有什么不能，何况荆州刺史胡修、南乡太守傅方已经投降。
战斗的僵持，带来的是后方的压力。关羽在前线需要粮食、需要兵员补充、需要伤兵回运、需要装备在内的各种物资，往返千里的运输，南郡太守糜芳、公安郡的压力越来越大。当年曹操咨询荀彧考虑撤兵，诸葛亮咨询杨洪意见，都是考虑后勤动员的可能性，一个做到了“丁壮荷戈，老弱负粮” ，一个做到了“男子当战，女子当运”。荆州或许已经进入这种状态了。
战斗的僵持，带来的是政治的变化。邺城内的荆州旧人有了想法，并谋划行动。曹操开始主动找孙权，并承诺割长江以南地。
樊城撑不住了，关羽的前线也撑不住了，曹操和关羽的后方也撑不住了。孙权这时候选择了背刺，确实是最好的时机；用了最优秀的将军、最好的麻痹手段、最好的进军手段，当然还有最强的渗透。
闰十月，和刘备起家的老兄弟糜芳、傅士仁降。十一月，陆逊攻占南郡西面的宜都郡。江东安抚整个荆州，对各级官员优待，对士兵家属优待，对于这些人，确实是没有战争的压力了，松了一口气。
对于关羽，功败垂成。没有比这一仗胜利后更大的功劳，可总有人无法坚持最后五分钟。
关羽后路被抄，只得回师。撤退非常有序，水师依旧控制汉水，曹军依然与襄阳音讯不通。只是大战半年的疲惫军团、缺乏给养、前后都有敌军，形势比前面的后院起火都严重。最后大军瓦解，关羽败走麦城。
关云长败走麦城。来源/张福林主编《图像三国志》，山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大争之世，贵在整合资源，挖掘战争潜力，不做整合就不能凝聚力量，转瞬之间攻守易势；整合之后，同等条件下，后方可以更稳定，可以爆发出更大的力量，展现更强的战力，这也是战争规模和惨烈程度逐渐升级的原因。后方不稳是兵家大忌，如果控制力不够，随着战争的影响，对民间的汲取达到极限，人心思变无疑是每个历史参与者的心声，偷家就不可避免。
参考文献：
方北辰《三国志译注》
宋杰《三国兵争要地与攻守战略研究》
包福鑫《董卓》
渤海小吏《三国争霸》
成长《列族的纷争》
方北辰《袁绍：庶出的盟主》《孙权：半生明主》《刘备：常败的英雄》
吕航《青梅煮酒：三国群星闪耀时》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
狗仔卡
发表于 2023-8-10 08: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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