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浆水味道,从多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只是一想,嘴里已经泛滥起汹涌的口水了,即使出走半生,归来依然是个西北人。 』
说来也是惭愧,一直到30出头的年纪,才做出了人生中第一锅成功的浆水和酸菜。
对于少年离家漂泊的我来说,那些和浆水酸菜有关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不清。直到怀孕之后,因为前期孕反的厉害,嘴里总是没味道。这时候家乡的浆水味道,仿佛从多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只是一想,嘴里已经泛滥起汹涌的口水了,即使出走半生,归来依然是个西北人。
反正孕期有着大把的时间,正好复刻一下幼年时在灶台边看母亲投浆水酸菜的场景。昏暗的厨房,通红的灶台,一堆乱糟糟的柴禾和两口大缸——一口用来盛清水,一口用来放酸菜,基本上就是记忆中厨房的模样了。在这片被称为"苦甲天下之地",厨房能有这样的配置,已经算是殷实之家了。
从记事开始,就见母亲整天围着这两口缸转悠,不是忙着打新水添进去,就是忙着"投"一缸新的浆水酸菜出来,否则家里的男人们就会吹胡子瞪眼,捧着碗抱怨:"没酸菜还叫人咋吃这个饭"?这时候母亲就会打发我们这些小孩子去山上挖些野菜来,最好就是苦苦菜,有的时候也会用些吃剩的芹菜叶子、白菜叶子、萝卜干,几样混在一起,择洗干净了,放在灶台的箩筐里,等着我来把水烧开。
也就是在灶台前烧火的时候,我跟母亲说"我就不是个烧火的人",也表达了对天天吃浆水酸菜的抗议,结果母亲一句话把我堵了回去:"在我手上你就是吃浆水面的命,以后你本事大了再说!"没办法,只好低头服软,专心烧火,实在无聊了就看母亲是怎么投酸菜的。
其实在我们方言里,有个比“投”更形象的词叫“馇”,意思是一边煮一边搅拌:先是等水开之后,把叶菜萝卜条焯一遍水,放到缸里备用;然后另起一锅水,再把白面玉米面糊搅散之后均匀地倒进锅里,晾到温温的程度,就可以让它和叶菜汇合,这时候就得用长长的擀面杖耐心地搅动,直到热面汤被均匀地搅散,最后少不了一碗浆水引子,有了它才能卧出一缸好浆水。
即使是同一个村子里面,每一家卧出的浆水,味道也是不尽相同的。有的人家的浆水清亮酸甜,前中后调一应俱全,拿来直接喝很是解渴;炒一炒去做"醋饭"——比如浆水面,味道极为酸爽;而有的人家做出浆水酸中带苦,还隐隐有股臭味,只有少部分人喜欢。久而久之,相熟的女人们在浆水的口味上,逐渐开始拉帮结派,投酸菜的时候,去哪家借引子不去哪家,都是有些微妙讲究,只是其中的奥妙不是我这等离家多年的人所能参透。
说到浆水和酸菜,有时候我会把两者混着用,让人听着有些迷糊。实际上,它俩的确是混在一起的:酸菜就是那口大缸里的苦菜、包菜、芹菜、萝卜、莲花白等蔬菜原料,浆水就是因发酵而变酸的酸汤,陕西的酸汤面,拿到我们甘肃就是浆水面。跟四川、东北的酸菜比,西北的浆水酸菜更适合调汤做面,尤其是在以前物质匮乏的时候,浆水酸菜,几乎成为西北饮食的基调。
最简单一顿酸饭是这么炼成的:锅里烧油,炝爆些葱花蒜米,然后把浆水酸菜倒进去,顿时一股子酸香就飘出来了,等汤开了之后,不管是洋芋条儿、秋粮面、擀面条还是削面片、面疙瘩,都可以往汤里下,稀里糊涂就是一顿饭。听老人们说,往前年景再不好的时候,全年里都是浆水酸菜混着各种杂粮煮着吃,甚至只靠酸菜来糊弄肚子,嘴里总是一股苦酸的发酵味。
当然在我长大的时候,这些靠着浆水酸菜活命的记忆,都已经是上一代人的老黄历。酸饭——我们把一切吃的都叫作饭——大概率就是浆水面,已经逐渐失去了往日的隆重,客人来家里做客的时候,主妇都不会做这道上不得台面的吃食,除非是亲近到不用拘泥礼数的客人,才会盛上一碗浆水饭,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吃。
作为基调,浆水酸菜曾经西北饮食的主旋律。浆水可以送到割麦的田间地头,供劳作了一天的汉子们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出一身汗,解一身乏;也作为每一餐饭的基调,凉菜、炒菜、面食、汤饭.....比如家乡最简单的浆水面片,就是将切好的面皮倒入锅中煮熟,直接在缸中舀出一瓢浆水夹裹着酸菜一同倒入锅中,搅匀烧开,即可入碗上桌,佐以咸菜、油泼辣子食用;而到了稍微讲究些的天水、陕西,浆水是要先呛锅再下面,兰州人则是把炝炒过的酸菜当作浇头,额外还要配上用韭菜、辣椒、菠菜、芹菜炒熟的配菜;也把酸菜剁碎后炒地皮菜、木耳菜的,加上红艳艳的辣子,拿来搭配煮洋芋、馒头,滋味更加酸爽,还有类似火锅吃法的浆水暖锅。
浆水菜家族里,卖相最好看的当属浆水鱼鱼了。浆水酸香、酸菜脆爽,面鱼在其中自在游动,配合这一西北风味十足的名字,瞬间就能点燃西北游子的乡愁。不过,我家里是从来不会做这道面食的,原因是母亲不会,也不学,我也偶尔只在同学家才品尝过。作为粗粮细作的典范,浆水鱼鱼用料可谓丰俭有人——最上为荞麦淀粉、土豆淀粉与黄豆淀粉,其次为玉米面,最次就是红薯淀粉。
鱼鱼也叫漏鱼,说的是它的制作过程,要先把熬好的淀粉糊放在漏勺上,从孔洞处挤压到冷水里定型,成为蝌蚪形状的"漏网之鱼",然后再放进煮沸的浆水酸菜汤里,调上些蒜末、油辣子、韭菜的臊子,一口酸香提神醒脑,入口Q弹,饱腹感十足还热量不高,最后再捧着大碗把汤汁仰脖子喝光,那真的是"攒劲滴很"!
不过落在外地人的眼中,浆水还是脱离不了馊水的范畴,尤其是不呛锅的浆水酸菜,那股子酸爽的尽头,不亚于米醋入腹,一股寒战直顶到天灵盖,根本无暇分辨其前调酸香,中调甘甜,后调清香了。实际上,浆水口味的决定因素很多,最终的成品风味,更是千姿百态,过程中更是有很多讲究的细节。
比如容器不能沾染油污,浆水缸也不能盖死,也不能不盖,而且投好酸菜之后,隔天就要搅动一下;蔬菜烫过之后,可以去除叶片上的苦涩味道,但是火候要注意不能太烂也不能太生,太烂则酸菜口感不佳,难以下咽;太生则浆水不香,又苦又酸,甚至一年四季的浆水风味也不尽相同,例如夏天的浆水更甘甜,投放取食的频率也要更快些;冬天投酸菜要多放点面粉,这样出的浆水有些黏稠,菜多味浓,人吃上好过冬。
以上既是在家自制浆水失败多次的心得,也是从记忆深处泛起的吉光片羽,只是那个她们心目中长大了找婆家、给丈夫和孩子卧一缸好浆水的女子,后来离那片生养她的土地越来越远,唯有浆水酸菜独特的酸味将她与那片贫瘠却炽烈的土地紧紧相连。有人说,西北人走到哪里,浆水缸就背到哪里。
这句话也不尽然,也许是因为孕期的特殊,让曾经喜欢的味道,又一次占据了味蕾的上风;又或者新生命的孕育,让她重新找回与土地之间的联系——某种程度上,她和世代西北人一样要感谢那口浆水缸,感谢山里遍布的野菜,感谢土地的出产,让她和她的先民们"三斤辣椒十斤盐,一缸浆水吃半年",蹒跚又顽强地继续生活、劳作、繁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