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医护人员,看着自己抢救过的病人慢慢好起来,内心的喜悦是别人无法体会的。可我知道,这次永远也看不到她好起来了。2021年底,临近过年时,外面早已张灯结彩,卖红灯笼的、卖年画的,把街道映衬得很是热闹。
走进医院,门诊大厅人来人往,排队缴费的、等待检查的,每个人脸上的神情似乎都不一样。人群熙熙攘攘,却与外面的热闹并不同。
这是我成为手术室护士的第二年,习惯了消毒水的味道,习惯了一个电话打来就急急忙忙赶去医院的生活,却永远都习惯不了争分夺秒与死神抢夺生命,最后还是落得个生离死别的场景。那天,我去病房做术前访视。填写术前访视单的时候,普外一科一个病人的既往病史和手术史引起了我的注意。18年前因胃、十二指肠溃疡做了胃大部分切除术,6年前又确诊了结肠癌,随后做了手术。我看了一眼她的年龄,62岁,也就是说她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经历着病痛的折磨。她这次是考虑癌肿复发转移,做剖腹探查术。我进入病房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头发剪得很短,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女性。我又看了一眼床头卡,确定自己没走错。有两个家属陪护,我走到她床旁,叫了她一声:“阿姨,我是手术室的护士,你明天要做手术知不知道了?”她没吭声,神情淡漠,一直保持着我进来的那个姿势,像是没听到我说话一样。那两个陪护的家属忙说已经知道了,主治医生已经跟她们谈过了。次日,交完班之后,各个科室陆陆续续送病人上来。她坐在轮椅上,整个人都很瘦,眼里没有一点光。交接的整个过程她都没说一句话,都是她女儿在回答。进入手术间,我小心地将她扶到手术床上。为她上心电监护时,我告诉她不要紧张。“不紧张,已经做过好多次了。”她两眼空洞,缓缓说道。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我不想再做手术了,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况,可我那两个姑娘要我坚持治疗。这些年,为了这个病,真的挺难的。”我心底一阵苦涩,只能安慰她:“别灰心,总会好的。”手术刚开始,主刀医生跟我们说她在病房一直不怎么配合治疗,有一天早上她女儿下去买饭,她就自己把手上的留置针拔了,吵着闹着要回家。女儿回来看到她这个样子,好言好语地安抚了一阵,可她并不领情,拒绝再次打针。小女儿没办法,又打电话把姐姐叫过来劝。她年轻时丈夫就走了,一个人辛苦拉扯着两个女儿。女儿都长大了,本想着不用再像从前一样辛苦过日子,可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先垮了。生病的这些年,两个女儿忙前跑后照顾她。她不想再治疗,就是因为觉得自己拖累了两个女儿。腹腔打开之后,周围脏器已被癌肿侵蚀,最严重的是子宫,已经穿孔了,还化脓。主刀医生让通知妇科来手术室会诊,看能不能切除子宫。妇科主任看过之后连连摇头,又打电话咨询了上级医院的医生,最后是不建议切除,不然的话,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最后,手术医生只给她做了病变肠道切除。我不知道她的后续生活质量会如何,不过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在手术室,最怕的是夜班,白班稍微好一点,择期手术多,所有的东西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一到夜班,总会遇到一些交通事故、酒后寻衅滋事等原因导致的外伤患者。轻微的不用到手术室,在急诊科就能处理,最害怕的是那种创伤性休克的,一晚上都在抢救。
近凌晨四点的手术间丨作者供图
那天本来是同事小马的夜班,凌晨一点左右她打电话给我,说正在做一台急诊肝脾破裂手术,病人情况不太好,她忙不过来,叫我赶紧去帮忙。我赶过去的时候,手术室门口站着一个男人,大概是家属。手术间忙得不可开交,地上到处是血,病人动脉血压极低,麻醉医生让我们赶紧拿血来输。打电话给输血科那边,血还没配好,麻醉医生忙得满头大汗,又通知了上级医生过来帮忙。生命危急时刻,为了能一步沟通到位,我没叫临床服务中心的人去取血,自己匆忙赶去输血科。出去的时候,她老公跑过来问我,人现在情况如何。我告诉他手术还没完,让他不要急,在外面等着。病人生命体征一直往下降,因为失血过多已经输了好几袋红细胞悬液和冷沉淀,我一直忙着去取血,小马又通知了护士长过来帮忙。我第四次出去取血,距离病人进手术室已经有五个多小时了。刚到门口,男人又跑过来说:“我看你跑出跑进拿了这么多次血,是不是不行了,实在不行就放弃,不做手术了。”我当时心里窝着一股子气,手术已经快完了,所有人大半夜不睡觉在这争分夺秒地抢救,只想着能保住她的命,不过才五个小时的时间,结果还未知,他便要放弃。凌晨6点25分,病人出手术室,转入ICU。护士长问主刀医生,能不能挺过去。主刀医生摇了摇头,说情况不是很好,看这两天在ICU的情况了。那天,我和小马弄完所有手术护理记录单和输血记录单时,已经11点多了。她说忙了一晚上,请我吃中午饭。路上,我跟她说了我去取血的时候,那个男的跟我说要放弃抢救的事。她说,能想得通,那两口子是她们村的,以前夫妻两个在家种地,他家地多,日子倒也过得不错。但那个男的经常赌博,还会打老婆。后面因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那男的只好到外面打工,他老婆在家种地,还要照顾老人和孩子。听说去年那个男的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女人。隔天上班时,护士长说我们抢救的那个病人出院回家了,我问她是不是在ICU人就没了。护士长说出院的时候人还有一口气,在ICU那边又输了好几袋血。早上才从手术室转过去,晚上她老公就要求出院,说家里没钱治。我当时内心一颤,忙活了一晚上,其中的艰辛,只有自己知道。借用另外一位同事夏老师的话来说,看着自己抢救过的病人慢慢好起来,内心的喜悦是别人无法体会的。可我永远也看不到她好起来了。这件事过去还不到一个月,小马就跟我说,男人已经把在外面找的女人带回家了。虽然预想过会是这样的,但我没想到这么快。漆美君是康复科的一个病人,已经在医院住了三年多,剖宫产术后成了植物人。那个时候,我还没来这里工作。漆美君是本地人,从怀孕开始就在这里产检。她自身有心脏疾病,孕前检查可以怀孕,但要进行严密监测。当时,漆美君已经到了孕晚期,产科主任建议她转至上级医院治疗,毕竟本地的医院技术水平还是有所欠缺,去一家好一点的医院对安全也有保障。但她不听劝,认为自己从怀孕到现在也没什么事,一直好好的,况且家在这里,到时候生了也方便一些,她坚决在这里待产。产科主任无奈,只好帮她联系了市里面的产科专家进行会诊,最后决定提前进行剖宫产。手术前一日,专家下来了解她的情况。可是,还没等到第二日的手术,漆美君就出了突发状况。大概晚上20点左右,她心跳骤停,产科的医护人员立即进行了心肺复苏。手术室接到通知后,开通急诊绿色通道进行了手术,最后,孩子生出来了,是一对双胞胎,很健康。漆美君的命是保住了,但也失去了意识,成了植物人。小马说,她老公是个实诚人,当时送漆美君出手术室,他拉着她的手哭了。漆美君在ICU恢复一些后便转到了康复科治疗,孩子在家是外婆带,因为她老公要上班。康复科的同事说,她老公每天都会过来看她,早晚都会送来一罐熬好的细粥。因为漆美君没有意识,经鼻放置了一根胃管,所有的吃食都从这根管子进去,稍微浓稠或者粗一点的东西都会造成管子堵塞,所以只能进食一些精细的食物。很多植物病人在床上躺久了都会手脚僵硬,肌肉萎缩,嘴里还经常流口水。如果照顾得不周到,身上就会有一股味道,但漆美君身上没有,虽然平时都是护工在照顾,但他老公每次过来都会端来热水,帮她擦身。两个孩子会说话走路以后,也经常跟着爸爸来医院。孩子还小,似乎并不知道妈妈生病了,只是站在床头呆呆地看着。漆美君的妈妈有时候会跟护士闲聊,说自己的女婿确实挺好的,女儿虽然不幸生病了,但遇到他也算是一种幸运。在手术室,总会碰上一些病人,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放弃手术。那天,择期手术特别多,所有手术间都安排了手术。我们刚把一个剖宫产病人送出手术间,准备接下一台子宫切除。上主班的护士通知我们,神经外科那边打来电话,有一个颅内出血的病人,要马上开颅清除血肿。正好我们这边空出了一个台子,妇科那边的子宫切除术往后推,先接急诊。那天,我洗手上台,夏老师巡回。开颅需要准备的东西特别多,我没有犹豫,迅速地把所需手术器械、一次性物品、单极电刀、双极电凝、开颅动力系统全部准备好。夏老师也跟复苏室交接完了上一台的剖宫产病人,准备好一切之后,他打电话让神经外科那边送病人上来。我们等了好一会儿,主刀医生都进来了,神经外科那边依旧没有送病人上来。夏老师又继续打电话催,大概十多分钟后,我们才把病人接进手术间。是个四十出头的男性患者,还有一点意识,我们把他从平车移到了手术床上。这时候,麻醉医生走进来,说患者家属又不打算做手术了,不肯签麻醉同意书。这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病人已经进入了手术间,不签的话,怎么进行下一步的手术。正好主任在,麻醉医生就跟主任汇报了情况。主刀医生也一脸无奈,和主任一起出去了解情况,为什么在病房的时候都同意做手术,手术同意书也签了,现在又不肯签麻醉同意书。门口是一个小姑娘和一个中年女人,主任问她们为什么不愿意签字。了解了情况后才知道,那个中年女人是男人后面找的老婆,俩人在一起没多久,结婚证也没领。那个小姑娘是他女儿。一开始,那个女人扭扭捏捏的,说她也做不了主,不敢签字。让小姑娘签,小姑娘说她叔叔已经赶过来了,要等她叔叔来签。可病人情况紧急,不知道还要等多长时间。小姑娘又打电话征询叔叔的意见,把刚刚主刀医生说过的术中和术后可能会出现的风险和情况说了一遍。她叔叔或许是听到了风险什么的,便跟她说不要签字,手术不做了。最后,小姑娘的叔叔赶来了,他脸庞黝黑,穿着一件宽大的外套,肩膀处已经磨得失去了本来的颜色,鞋子上还沾着一些黄泥,似乎是刚从地里赶过来。我听到她叔叔跟主刀医生说:“我也挺困难的,家里面老的老,小的小,哥哥这些年都在外漂泊,没挣到什么钱。如果做了手术,后面肯定还需要一大笔钱,靠我一个人也无力承担,我也是没有办法。”家属商量完不做手术,要把病人带回家后,我和夏老师又把他从手术床移到了平车上,送他出去。那个小姑娘过来推平车的时候,似乎有些无措,或许她并不想就这样把爸爸带回家,可身边没有一个人支持她这么做。每年的六七月份是云南最热的时节。那天,手术难得的少,不到12点就已经全部做完。吃了中午饭,我和徐晶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值班室空调坏了,报修了几次也不见来修。躺在床上实在燥热,我们便去用餐间坐着。没过一会儿,骨一科打来电话,有一个股骨转子间骨折的85岁老人,安排下午15点做手术。接病人的时候,只有一个家属陪同,是他的老伴。病人躺在床上,右腿因为骨折往外翻转了90度。他脾气不是太好,我看他手腕带的时候他都不让看。签完字,交接完,我和手术医生准备推他进手术间时,他又嚷着不做了,要回去。门外的阿婆说,让我们不要听他的。才刚说完这句话,他便激动地挣扎着要爬起来,还一直骂骂咧咧。阿婆让我们赶紧把他推进去,谁知他竟说:“我儿子不在,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们敢负责吗?”
正在进行中的一台骨科手术丨作者供图
这一刻,我大概知道了他的顾虑,或许是想着自己年纪也大了,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要等儿子回来他才能安心地进手术间。阿婆说儿子在外地,暂时赶不过来,最后,她只能打电话给儿子,让儿子劝劝老伴。儿子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说了好一会儿,他才答应做手术。手术倒也顺利,只是老人有些贫血,加上年纪大。术后主刀医生决定转入ICU待两日,用点镇静镇痛药物,病人也可以减轻一些痛苦。我弄好所有手术护理记录单,从ICU交接完出来时,已经19点10分了。那个阿婆还坐在ICU门外,我告诉她可以不用守在这里,等里面的医护人员出来签完字就可以回去了,有需要他们会打电话通知你过来的。她说里面的人让她明天买护理垫、湿纸巾还有其他的生活用品过来。但现在天黑了,她找不到车回去,打算在这里坐一晚,等天亮再回去。我突然反应过来,她跟她老伴年纪差不多点大,80多岁的老人,儿女又不在家,确实出门不太方便。ICU门口虽然有座椅,但一个正常人在这里坐一晚都是煎熬,更何况还是一个老太太。出去时,我仔细地告诉了她明天来要怎么走,坐几号电梯、按几楼,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问旁边的人。她告诉了我地址,那是一个很老的居民楼。我本想着把她送到楼下就走,但楼道太黑了,我打开了手机灯照亮,把她送到了家门口。她拉着我的手,一直感谢我,让我进去喝一杯水再走。我没进去,让她明天起来吃了早点再过去,不用着急。两日后,老人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我去骨一科做术前访视时再次看到了他,老太太没在,他儿子回来了,在一旁守着。作者 | 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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