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砂锅的结果出乎意料。某种意义上,Amo一跃成为公司被裁的“意见领袖”。一些同事来问他是否需要介绍猎头,还有一些年龄比他小的同事,过来向他请教裁员过程细节,希望日后有招应对。这让他颇为自豪地感慨道:“我觉得他们比我当时要幸运一些。他们知道有裁员这事儿了,都知道要学习劳动法,最大程度保护自己的权利。”但PIP的魔咒仍在继续。第一个月,主管还会过来对一下PIP完成的节奏,但在给“N+1”赔偿金上仍未松口;第二个月,新招的人选已入职,主管甚至放弃跟他交流,Amo明白,只有第二条路可走了。他决定约HR进行一场正式会谈,这次他要主动发起冲锋。Amo提前花了一个晚上查劳动法和相关案例,走进会议室,面对一脸严峻的HR,他先说:“你现在不要说话,听我把这个PPT讲完,中间不要打断我。”他开始条分缕析。开门见山是讲劳动法,开除一个人要先证明他能力不行,必须举证;然后要进行培训和调岗,要去真实地告诉他这件事怎么做,否则也要举证;他还举出了数据证明,2016年以来,公司和员工去打赔偿胜诉案的话,公司胜诉的几率是0.6%。讲完他关上电脑,镇定地看着HR。对方足足愣了一会,涨红了脸,说:“我没啥可讲了,既然你已经把这件事情说得这么清楚了,我可以去给你申请赔偿。”之后,HR又带着一点佩服的口吻说:“你真的内心挺强大的,这事放在别人身上可能承受不了。”他没说什么,回到工位,将伴随自己一年的电脑支架、行军床转送给周边的同事。一个星期后,Amo等到了公司会给出“N+1”的答复。他舒了口气。离开公司几个月后,李华听说,主管招进一个“关系户”。她哭笑不得。她开始复盘,如果再经历一遍,她肯定会每天正常上班,“如果主管非要逼我走,我就直接给大老板发邮件,请大老板、HR和他坐在办公室聊。但当时我只是个小白,人在很焦虑的时候很难看清自己的处境”。在倒计时即将停止前,最后一根稻草曾出现过一瞬,一个业务部门向我抛出橄榄枝——但最终,我还是没能“自救成功”,转岗卡在人事部门的流程上:也许因为已过30岁的年龄,也许因为过去岗位的绩效不够最新的要求,我只收到了一切戛然而止的通知,却无法找到任何明文规定来给自己一个确凿的解释。交还电脑和工牌、拿到离职证明,走出公司后的第三天,路上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防空警报。我猛然想起,这是5.12汶川地震已过去15周年了。警报声散去后,路上行人又恢复了漠漠的神情,各自前行。我和马冬交流离职感想,她也是收拾完最后一点物件,走出待了一年的大楼,环顾四周,发现可以告别的人,只剩平时常打招呼的保洁阿姨和保安小哥。她抱着箱子对保安说,“我明天不来了”。保安一开始露出吃惊的神情,但很快恢复平静,只是叹息了一声:“好多人都不来了。”那时新年刚过,她还没找到新工作。她没有告诉父母和孩子自己被裁的事,而是每天按时出门,去图书馆看书、公园遛弯,参加行业的线下会议,拿回一大摞资料,维持着仍在工作的假象。“因为我也不能保证下一份工作能做多久,不如让他们觉得我一直在这里好了”。至此,她总共经历了4次裁员,甚至总结出了一套“裁员心路历程”:“刚开始等待被裁时会感到焦虑、忐忑、害怕,然后觉得不服气、无助、不安,到最后这把‘剑’真的落到你头上了,反而踏实了,拿着这个钱悲壮地告个别,回家找到下一份工作后,就可以自嘲这段经历了。”此前马冬干得最长的工作是在一家做安全软件的外企,福利高,干得好还可以出国领奖,待了五六年,“那时候真想待一辈子”。但在她休完产假后,情况突然急转而下,这家外企决定裁撤大批中国境内部门。她很快找到了下一份工作。那是2017年,她30岁出头,觉得一切向好,未来可期。今年春天北京风沙大,她顶着飞扬的尘土去面试,有时还会感慨一声:“我怎么这么狼狈,混到这份上来了?”她经历了职业生涯最长的一段gap期——两个月。降薪入职新工作后,她已不再想这个问题。对老张来说,被裁反而是一种解脱。回归到不用凌晨两点突然被召集开会的生活,他感觉身体各方面指标慢慢恢复正常。他开始沉下心写作,闲时读苏轼的诗句,从“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到“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再到“此心安处是吾乡”。“人生总会经历一个再次寻找和选择的过程,内心的安定是最重要的,要真正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张说道。拿着赔偿金,Amo开始学习一些心理学课程,部分为开解自己,部分为了帮助别人。很多事情在学习后慢慢想开,比如裁员经历对一个人的精神摧残,“公司把你招进来时,会让你觉得工作是有一定贡献和价值,但用裁员否定你后,你之前建立的价值感突然之间就崩塌了。这个情绪如果没有发泄出来,憋在心里,人是会慢慢生病的,就像身体的代偿机制。” 曾经,他被“裁员”困扰两年之久,以为是自己的能力问题;现在他终于意识到,“裁员并不意味着你是一个loser,这不是一个唯分数论的世界,你也不是最后一名”。这次离职,他偶尔会听前同事说,隔壁组长还会在周会上提及他的名字,警告员工如果不努力,下场就会像他一样。他不再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付之一笑。他很快收到了两个offer。入职新公司的第一天,傍晚6点半,已有人陆续离开,他不敢起身,默默观察。快7点一抬头,公司只剩两名同事,也在收拾东西。他不敢置信地问道:“我们这个点下班?”同事一脸奇怪地回答:“对啊,怎么了?”他陷入一种摆脱996的巨大的眩晕中,第一次感觉夜晚可以完全属于自己。背着包走出公司,夕阳尚未落下,整座城市不再是黑色建筑群里意兴阑珊的灯火。那一刻他迎着夕阳,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文中李华、老张、马冬、Amo均为化名 *本文插画均使用 AI 绘制